公历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头一个月,王庄的人们遇上了两件大喜事:第一件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自从转入全面反攻以来,在中国所有的山山水水,城城镇镇,都打了胜仗。凡是接到从前方寄信回来的家家户户,都奔走相告,说蒋家王朝日子不会太长了。第二件是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雪。这一场雪预告了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人们见了面都互相致候,说道:“托您的福,今年看起来有吃的了。”整个王庄都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下面,只有每家每户的烟囱,冒出热气腾腾的浓烟,随风摆**。
月初有一天,大雪初晴,阳光普照。张纪文绝早就跑到何守礼的住处找她,没有想到她已经跑到外面散步去了。张纪文一直赶到村公所,找着了何守礼,向她转达了吴生海的委托。原来吴生海要她今天早上到城关村去一趟,找一个叫做崔旺财的居民,调査他跟贾宜民合伙倒卖牲口的情况。最近有很多人告发贾宜民,说他借倒卖牲口为名,盘剥了村子里面许多人的钱财,如今要查他这笔账。何守礼这几天本来很少出门,心里憋得慌,正想出去走走。这个委托正合她的意思,她当下一口就答应了,准备马上出发。张纪文也没有别的事儿,就陪她走几步。两个人一起出了村公所大门,并着肩在雪地上慢慢地走着。
没有走几步路,张纪文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何守礼连忙问他道:“怎么了,文科大学生,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么?”张纪文没有回答。何守礼又问道:“小张,怎么了?你如今正是少年得志。人家都管你这个内阁叫青年内阁。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难处么?”过了好一会儿,张纪文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工作难做呵!只怕到头来弄不好,反而弄一个身败名裂,那就糟了!”
何守礼笑道:“这句话应该我来说,不应该你来说。我开头还不是铺心倒命地干,说真的,自己满以为干对了,自己还着实很得意呢!谁知道上面的精神一变,自己就摔跤子了,自己倒成了一个招人耻笑的傻瓜蛋了!你如今正是当时得令,这句话——其中的滋味儿,你还没有尝到过呢!”
张纪文说:“当时得令、不当时得令吧。总之我是胆战心惊,没有睡过一天安乐觉!”
何守礼说:“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你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么?”
张纪文说:“我琢磨,你不应该看不出来,一个人干工作,如果有支部的支持,那就会干得轻松愉快。相反,没有了这种支持,那么,干起来就会患得患失,顾虑重重。”
何守礼说:“这倒是实在话。”
张纪文说:“目前对于县委的新精神,还没有明确表示反对的。实际上谁都看得出来,支部书记有她自己的倾向。我自己又是支部里面的一个新党员,你叫我怎样办才好呢?”
何守礼笑道:“那有什么难办的?找支部书记谈话。你把问题通通摆出来,把不同的意见全部提出来,逼她表态,看她怎么说!”
张纪文说:“要这样办,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我忖度,一开头就由我自己去找胡杏谈话,不一定很好。最好是欸……”
何守礼看见他忽然不往下说了,就催问他道:“最好是什么?你说出来,咱两个人商量商量嘛。”
张纪文把两手举到嘴唇边,用口在手指上面哈着暖气,说道:“最好是有一个能跟胡杏说话的人,把这件事情先向她透露透露。这样子,可能比较婉转一点。”
听见张纪文这么说,何守礼不做声了。她心里面明白,张纪文的意思是要她去跟胡杏说说。这叫她为难起来,一下子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又往前走了几步,何守礼才用眼睛望着张纪文,开心见诚地说道:
“小张,我实在同情你。倘若在从前,不要很久,就在延安的时候,你要我对胡杏说些什么,别说一件事,就是两件事、三件事,我也不作难。现在不行了。现在,我何守礼还是何守礼;人家胡杏不是从前那个胡杏了。胡杏变了,变成另外一个样儿的人了!”
张纪文稍为带点惊讶地说道:“是么?是有这样一回事情么?她为什么会变了?”
何守礼说道:“爱信不信,你自己想去吧。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就明白了。她以前反对依靠干部,如今又反对搬开干部。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主张依靠干部;你主张搬开干部。假定你反对我,或者我反对你,倒容易理解。偏偏胡杏那样的做法:既在以前反对我,又在以后反对你,就令人难以捉摸,莫测高深了!”
张纪文笑道:“这没有什么难以捉摸、难以理解的地方,也不能够说明胡杏有什么变化。单单从这一件事情来说,比较简单,容易理解。你不能因此就判断一个人起了什么变化。”
何守礼说:“那好。既然你认为容易理解,就说说看:胡杏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后语不对前言?”
张纪文毫不在意地回答说:“据我看,那很简单。她还不了解王庄的实际情况,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不过如此罢了。她也整天到处跑,村子里也有些熟人,可跟咱俩比较起来,到底不行。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个地方。”何守礼竭力否定他的意见道:“不对。论起做工作来,胡杏倒是十分出色的。咱们到处跑,她也到处跑;咱们了解多少情况,她也了解多少情况;咱们有自己扎下的根子,她也有她扎下的根子,像王福嫂一类的人。你这个看法显然不正确,不能够解释我所提出来的疑问。”
张纪文迷惑不解地接着说道:“如此看来……我倒也有另外一个想法了。难道胡杏把咱们两个人,都看成是落后分子,把咱们所做的工作,都不愿意加以肯定么?这虽然是一种成见,也很难怪她。你想想看,咱们两个人在延安整风审干的表现,不是很落后的么?过去咱们两个人政治立场不坚定,思想水平不高,认识客观事物也不清楚,都是明摆着的。固然,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还这样看咱们两个人,可以说是一种成见了。”
何守礼对他这种说法,同样表现出一种坚决否定的态度,说道:“那也不对。胡杏不是那样一个人。她这个人,别的我不敢担保,说她会带着一种成见去看别人,我想还不至于那样低。事实可以证明。你忘了么?在延安七里铺搞土地改革的时候,她就把我吸收入了党;后来,在从延安到晋冀鲁豫边区的路土,她又把你吸收入了党。如果她对咱们两个人有成见,怎么会这样做呢?这还不是足够有力的反证么?”
张纪文一面走,一面想,忽然觉着悟出一点道理来。他从袖管里伸出那只温暖的手,搔着自己那冷得有点发麻的脑袋,说道:“要么就是这个样子,我说出来看对不对。我想,准是胡杏现在地位高了,职务不同了,有点儿骄傲起来了!”何守礼哈哈一笑,从她的嘴里冒出一团白烟来,说道:“唔,这一下有点门儿了,总算是差不离儿了,可惜还不够准确。”张纪文说,如果连这一点都还没有看对,我再也说不出别的道理来了。按你说又应该是什么呢?这回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了。”他们两个人一边谈论,一边走,已经走出了大王庄,看看快要到村边的大车路。何守礼站定了,叉开两条腿,用一种非常雄辩的腔调说道:
“问题也并不难理解。一句话:胡杏——这是妒忌!”
张纪文惊讶地大声重复道:“欸,妒忌?你说妒忌!”
何守礼十分果断地肯定道:“对,这就是妒忌。以前,她妒忌我,嫌我的工作做得太扎眼儿了;现在,她妒忌你,又嫌你的工作做得过于出色了。事实难道不正是这样的么?难道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么?”
张纪文说:“这个——呃,让我再想想看。”
何守礼一点不着急地说道:“应该仔细想一想。一个人如果叫妒忌缠住了,就要变成毫无原则。从前,她反对依靠干部;现在,她又反对搬开干部。这不恰恰是毫无原则的明证么?够了,足够了。除了妒忌以外,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解释她那种不可思议的行为。这样的人,你怎么能够跟她说话呢?她变了,变成这个样子,已经没有办法跟她说任何的话了。”这时候,有个老乡到处找张同志,恰好碰上,就把张纪文叫走了。剩下何守礼一个人,朝着城关村慢慢走去。
积雪覆盖着整个大地,把一条笔直的大车道,掩蔽得无影无踪。何守礼一个人在大车道当中走着,积雪在她的脚下格扎、格扎地叫唤。寒风吹动着道旁的树枝,把那上面的雪花吹下来,一阵一阵地洒在何守礼的棉袄上面。阳光从白雪上反射回来,耀得她眼花缭乱。她一面走,一面想起自己要说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出来。现在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对这一点,她觉着十分惋惜。不久,她的耳朵就听见,有什么人在雪地上奔跑,声音越来越近。她拧回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医生杨承荣。他的手上拿着两样东西,正是何守礼的围巾和口罩。天气尽管很冷,他已经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了。何守礼故意用一种没有礼貌的声音问他道:
“老杨,你来干什么?是谁叫你来的?”杨承荣叫她这么一问,登时愣了一愣。后来,他才赔小心地回答道:“是我自己来的。并没有人叫我一不,也可以说吴生海叫过我。他知道我要来,就满口同意,说这样也好,叫我陪你到城关村去走一趟。实在说起来,这本来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觉着城关村路又远,大雪刚刚下过,路又不好走,很难放心。这样,我就来了。”何守礼听见他这样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笑,没有做声。杨承荣又加上说道:“你看你,天气这么冷,连围巾跟口罩都挂在墙上,怎么行呢?万一受了凉,病了,那就够你受的了。”何守礼没有伸手去接围巾跟口罩,只是让杨承荣拿着,两个人并肩往前面走去。
在单调的格扎、格扎的脚步声中,何守礼忽然叹起气来道:“唉,天下事真是难料!”
杨承荣连忙问她道:“什么事?什么事这么难料?”
何守礼说:“我刚才碰见张纪文。他说他最近发觉胡杏在妒忌他。想到这一点,他说他心里面非常难过。”
杨承荣用手捂住自己一边脸,惊叫起来道:“什么?胡杏妒忌张纪文?这怎么会呢?她妒忌张纪文什么地方呢?”
何守礼冷笑道:“天下的事情往往这样难以揣测。奇怪么?不奇怪。岂止妒忌张纪文,她还妒忌我呢!”
杨承荣仍然捂着自己一边脸,连声发问道:“什么?妒忌你?她为什么妒忌你?你从什么事情上看出来的?”
何守礼非常平静地回答道:“刚才,我跟张纪文走了一路,谈了一路,谈的就是这个事情。你想想看:从前我当分组长的时候,胡杏就反对依靠干部;如今张纪文当分组长了,胡杏又反对搬开干部。她过去不是妒忌我么?不是妒忌我出人头地么?她现在不是妒忌张纪文么?不是妒忌他崭露头角么?”
杨承荣仍然抱着怀疑的态度问道:“那么,你们谈了很久么?你们充分交换过意见么?你们都一致得出这个结论么?都认为胡杏对你们妒忌么?”
何守礼肯定地回答道:“自然,我们谈了很久,充分交换了意见,得到了一致的结论。那就是胡杏妒忌我们。她不是反对依靠干部,也不是反对搬开干部,却是反对我们当分组长。我和张纪文都是新党员,却同时遭到一个老党员的妒忌,你看这是不是令人慨叹!”
杨承荣说:“如果真有这回事情,那是令人惊讶,令人遗憾的。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想通,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我相信胡杏本来不是这样一个人。”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程。积雪又在脚底下格扎、格扎地叫唤。杨承荣心乱如麻,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何守礼那张有点生气,又有点发愁的脸孔,就安慰她道:“阿礼,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形,那就实在太难为你了。我对于你的遭遇有说不出的同情。我劝你宽心一些,想开一些,不要过于在意。工作上的好坏,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就算一时看不出来,慢慢总会明白的。一个人妒忌别人,恰恰显得自己气量小,觉悟低,私心杂念重。别人也很容易看得出来,不会信以为真。我敢保证:妒忌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损害。谁要是因为个人妒忌的缘故,企图加害于你的话,我一定挺身而出,替你辩护。”
何守礼有点高兴起来道:“老杨,谢谢你的好意。你不会不知道,胡杏如今是当权的人,担当职务的人,很有地位的人,只怕你也拿她没有办法。”
大路向左拐了弯儿,绕过一个小小的村庄。这个村庄躺在厚厚的白雪底下,听不见一点声音,看不见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一头牲畜,像是在悄悄地冬眠着一样。杨承荣知道,何守礼今天有兴趣的题目,是妒忌两个字,就故意逗她说话,问她道:“阿礼,你说的理由我还不大明白。你分析一下看,到底为什么你会招她妒忌?仅仅为了一个分组长的职务么?”说完以后,又把手里拿着的围巾跟口罩递给她。何守礼懒得伸手去接,就说道:“老杨,我不冷,你先拿着吧。”接着又抱歉地笑了一笑,加上说道:
“老杨,你今天特别聪明。你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兴趣的问题。自然,也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问题。我曾经想了不知多少回,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是一个医生,会解剖生理上的结构,也一定能解剖灵魂上的结构。你来帮我一个忙吧!”
杨承荣谦辞道:“给你拿围巾、口罩什么的,这种忙我帮得了。碰到那样奥妙的问题,我实在帮不了忙。”
何守礼更加得意起来道:“这样吧。我先说,你来给我当参谋,看看我说得对不对。一个人有了光彩,身上发射出光芒来,能不能不招人妒忌呢?比方说,一个人当了分组长,领着众人闹翻身,多带劲儿!这个人把道理跟群众一说,群众都明白了;振臂一呼,群众都跑过来了;指向东,群众就往东跑,指向西,群众就往西跑;讲起伤心的往事,群众就叹惜落泪;讲起将来的胜利,群众就鼓舞欢欣。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风云人物,浑身闪着光芒。这样子,能够不招人妒忌么?”杨承荣很知趣地说道:“对、对、对,一定会招别人妒忌。”
何守礼又说:“一个人领导群众的运动,不单本人身上有光彩,就是领导上也对这个人特别信任,另眼相看。什么机密的事情都预先知道,什么疑难的问题都参加商量,样样都特别关心,注意培养。我从前当分组长,就是这个样子,如今张纪文当了分组长,也是这个样子。这种优越地位,难道又不招人妒忌么?”杨承荣竭力奉承地说道:“是的,是的,真是这个样子的。你说得一点也不假。”
走了一段路,何守礼觉着浑身发起热来。她解开了喉咙底下一颗钮扣,说道:
“拿我跟张纪文来说吧。我们两个人都出身于剥削阶级的家庭,思想意识经常处于落后状态,长期以来都是如此。如果我们都不想革命,都自甘落后,甚至离开革命阵营,倒也罢了。可是偏不。我们都进步了,都坚持革命了,并且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们的家庭出身不好,可是我们都跨进了无产阶级先锋队的行列,跟别人一样为中国革命尽力,跟别人一样感到无上的光荣!人家一向把我们当做落后分子看待,如今忽然有一天,我们不落后了,变成先进人物了,这又能够不令人妒忌么?”杨承荣又十分巴结地说道:“这当然,这当然。这当然会叫人妒忌,这当然会叫人妒忌。”
何守礼讥笑他道:“老杨,我看你除了当然两个字以外,其他什么话也不会说了。好吧,别的咱们暂时不谈。我有时候甚至有这种奇怪的念头:我的身体长得很高,是不是也会招人妒忌?我的皮肤长得很白,是不是也会招人妒忌?我想来想去,总觉着不会没有一点关系。你说,我的想法有点根据么?”
杨承荣慌慌张张地回答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这些也会招人妒忌的。身材高大,表示你这个人非常苗条;皮肤白净,那是一种美,好比从水里面冒出来的白莲花,是一种天然的美。这样子,怎么能够不招人妒忌呢?不过也不要紧。你有一些与众不同,超越别人的地方,妒忌又有什么相干呢?”
快到城关村的时候,何守礼又说道:“其实,我对于工作是一点意见也没有的。要我干,我就干;要我别干,我就不干;干错了,我就检讨。对于这些事情,我一点也不在乎。”杨承荣说,这表示你对组织的态度,是忠诚老实的。”何守礼最后还说道:
“对于周炳的反对,我倒不大在意。他那个人,就是那样戆直的!他反对我,不赞成我,我也满不在乎,甚至一点也不怪他。”杨承荣立刻接着说道:“这是你的政治家风度。”何守礼冷笑道:
“你先别谈政治家风度吧。对于胡杏,我就没有这种风度。她的妒忌,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你对我的赞美也就用不上。”杨承荣一时找不出话说,也就跟着沉默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