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吴生海来到了村干部学习组那个大统间。赵国光、贾宜民早就起来,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几个人,也早就带着矮凳子来到了。一进房门,他那张古板、严厉的脸孔,叫大家看了就觉着心慌。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知是吉是凶。吴生海既不和大家打招呼,也不问好,只是拿眼睛轮流望着每一个人,好像要从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上,找出、什么隐藏的秘密。后来,他在贾宜民的铺位上坐了下来,索性不看人,把脸对着空洞的房门口,不意不思地问道:“怎么样啦?你们的学习进行得怎么样啦?”

坐在另外一张铺位上的赵国光,慢吞吞地回答道:“经过学习,我才了解土地改革的重要性。它不只要把农村里面的封建剥削根本铲除,还要帮助农村里面的贫苦兄弟翻身做主人,自己起来坐天下。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大事。”吴生海点头说道:“是倒是,你说的也没错儿。可惜都是一些空话。你应该结合实际来谈,你们村子里的实际,你自己本人的实际。”贾宜民乖巧地接着说道:“我经过学习,明白了党中央的政策:没收那些封建剥削阶级的土地,分给没有地,很少地的农民。他们就不单在政治上翻身做主,并且在经济上也翻身做主,不再受别人的剥削了。”吴生海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是机械地点点头说道:“欸,这还不大离儿。这就说得比较具体些,说得比较踏实些。可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大家望着他,只见他那张脸阴沉得十分难看。大家屏着呼吸,等待着,过一会儿,他才往下说道: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反对土改呢?”

听见他这样问,大家都觉着真是晴天霹雳!每个人心里面都非常明白,他今天这一来,准没有什么好事儿。果然过不多久,吴生海就向他们开言道:

“今天我来,是要跟大家宣布一些重要的事情。赵国光,我正式通知你:在昨天的贫农团会议上,大家一致通过,把你划成狗腿。你有什么意见么?”赵国光低着头,不做声。其他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气氛非常紧张。吴生海不管这些,继续往下宣布道:“贾宜民,我正式通知你:贫农团把你划成了狗腿。郑得志,我也正式通知你:你也跟他们两个人一样,划了狗腿的成分。你们都有什么意见么?大家都来表个态吧。”谁有没有吭声。赵国光、贾宜民、郑得志三个人各想各的。王福嫂、蒋忠顺两个人一直在心里面嘀咕着:“下一个该着我了,下一个该着我了。”吴生海等了一会儿,就很不耐烦地说道:

“我想,你们经过这些日子的学习,也应该明白了。目前村子里是贫农团当的家,村子里不管大事小事,贫农团说了算。”赵国光、贸宜民、薄得志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明白是明白的。可是……”没有再住下说了。吴生海洋洋得意地反问道:

“既然明白,为什么你们不表个态呢?难道你们要抗拒贫农团的决定么?”经他这么一问,大家更加哑口无言了。吴生海看见这样,又继续对大家宣布:“贫农团除了把他们三个人,划成狗腿以外,还把其他两个人,也划成了狗腿。其中一个是王大善的长工,很早就已经逃走了的蒋忠良;还有一个也是王大善的长工,如今还跟王大善住在一起的贾洛中。群众都一致认为,贾洛中不单是王大善的雇工,也是王大善的管账,必定是狗腿无疑。”

说完了,再一次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大家照例不做声,一味子拿沉默做为回答。

吴生海打算用极大的耐心劝导大家,说如果大家一句话不讲,无非表明这里面有两种人:一种人对贫农团的揭发默认了,不做声了;一种人对贫农团的揭发完全抗拒,一点也不承认,因此也不做声。不管哪种人,贫农团都有足够的权力收拾他们。赵国光见吴生海话说得难听,只得垂头丧气地开言道:“我的工作上,思想上,作风上,错误、缺点尽管都很多,自己也考虑了这半天,觉着还不是——”说到这里,吴生海插话道:“你如果不是狗腿,又是什么呢?”赵国光说,我想做一个老好人,处处都行得通,面面不得罪。你瞧,我的老好人没有做成,自己正在十分灰心——”吴生海又插话道:

“你?你是个老好人?妙!那为什么贫农团说你是王庄的太上皇呢?人家都说你不管什么事情,都躲在背后,指使贾宜民出面。你就是这样当的老好人,叫贾宜民去当老丑人么?”赵国光见话不投机,又不想再说了。

没料到郑得志突然从矮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吴生海面前,向他提出抗议道:

“吴组长替我做主。我要向贫农团提出严重的抗议。我从来就是一个雇工,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垄地。我给王大善扛活儿,只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当狗提。我从前没有当过狗腿,此后也决不当狗腿!我参加革命是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为了穷哥们儿翻身解放,不是为了别的!”

吴生海生气地说道:“好,你的胆子不小!可你敢到贫农团去说么?”

郑得志两只手叉着腰,大声说道:“敢!怎么不敢?大家让我说,我就去说。我还不只说这些。我还想对大家说,大家把狗腿也划成阶级,是不对的。中央并没有规定,有一种成分叫做狗腿,不过是有些人胡乱编造出来的罢了。”

吴生海厉声申斥道:“胡说!谁瞎编来着?贫农团自然了解你是一个什么人,把你划成狗腿,一定有充足的根据。狗腿虽然不是一种阶级成分,却是一种政治身份,跟他本人的政治态度一致的。”

郑得志仍然不服气地争辩道:“就算可以划狗腿,也不能把所有的人一锅端,都划成狗腿!一样米吃百样人。就算当中真有,总不能说人人都是狗腿。”

吴生海恶狠狠地说道:“好,姓郑的!我把你的话记下来,转告给贫农团,让贫农团回答你。你等着,别后悔!”说到这里,他用眼睛把大家扫了一遍,看见贾宜民坐在他的身旁,耷拉着脑袋,像是有点难过的样子。他判断那是一种认罪的表现,觉着应该说儿句鼓励鼓励他,同时影响大家,减轻大家的抗拒情绪。他用手轻轻拍着贾宜民的肩膀,面对大家说道:

“你们看一看,贾宜民到底是一个乖巧的人。他不管人家说他狗腿也好,说他包庇地富,欺压群众也好,总是耐心听着,仔细想着,不会一摸尾巴就跳起来。这种态度就好。有了这种态度,就有了认罪的可能。大家应该向他看齐。”贾宜民听见自己受了表扬,就把头耷拉得更低,更加不做声了。

在一片寂静当中,吴生海又把大家轮流注视一番。王福嫂和蒋忠顺都两眼发愣,坐在自己的矮凳子上不动。赵国光满脸怒气地闭着嘴巴。郑得志把脚往地上一跺,气不忿地说道:“嘿,只怪我爹娘太穷,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给人扛活儿!”说完,又悻悻然走到自己的矮凳子旁边,怒气冲冲地坐了下去。吴生海觉着又好气,又好笑,就提高嗓门问大家道:

“你们五个人集中学习了一个多月,到底学会了一些什么东西?”王福嫂低声回答道:“我们孤儿寡妇的,文化又低,没有学会什么东西。”吴生海说道:“你们文化低……我不是把《中国土地法大纲》一条一条给你们讲过了么?”蒋忠顺回答道:“我们庄稼人,只会在地里干活儿,心眼儿不开窍。听了也不懂,懂了也记不住,一会儿就把什么全都忘了。”吴生海不理他们,又转向大家说道:

“我看你们把文件搁在一边,把自己又搁在另外一边,根本没有把文件跟自己结合起来。这怎么能学会呢?这是什么也学不会的。你们要把学习搞好,非把这神态度根本改变不可。”郑得志余怒未息,抗声说道:“吴组长,那就请你给我们说说,开导开导我们吧。”吴生海于是接着往下说道:

“你们五个人集中在一起学习,是我的一片好意,是工作组的一片好意,也是贫农团的一片好意。你们不要把我的好意,工作组的好意,贫农团的好意都辜负了。叫你们来学习,不是叫你们来跟贫农团辩驳,来跟贫农团对证,来指责贫农团划成分有什么地方划得不对。不是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叫你们在一起学习,是要你们集中精神,互相帮助,将你们所有的罪过跟错误完全坦白交代出来,以便求得群众的宽大处理。这是你们目前仅有的,唯一的一条出路。除此以外,其他的都是死路一条,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这一点,你们都清楚了么?都明白了么?”

那天上午学习完了,从大王庄北头干部学习组那个大统间走出来,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三个人各自回家,分头做饭。蒋忠顺看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早已心灰意懒,只顾低着头走路。王福嫂不甘心眼睁睁地望着郑得志、赵国光吃冤枉官司,就一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蒋忠顺劝她道:“算了吧,福嫂,别唠唠叨叨了。这事情看来已经定局,不是你我的力量能够挽回的了。”王福嫂回答道:“不错,咱俩没有这种本领,也扳不转这个局面。可咱俩不是有嘴巴,还可以说话么?”蒋忠顺笑道:“你有嘴巴,你可以说话,可你上哪儿说去呢?你说给谁听呢?上贫农团去说么?你能去么?”王福嫂不做声,走了一会儿,又突然高声叫道:

“照你这样说,事情就算完结了?他们就该活活地吃冤枉官司了?不行,怎么说也不行!这件事儿你不管,让我来管!”蒋忠顺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你来管,我赞成。你倒要怎么个管法呢?”王福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上告!”

蒋忠顺更加乐起来了,说:“好得很。你上告,往哪儿上告?上告给谁听?难道你要上京去告御状么?”王福嫂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上告胡杏。我上告胡书记。我上告胡大姐。我要把这儿的所有冤情,都上告给她听,让她来做主。”

蒋忠顺把两手拢在袖管里,不住地摇头道:“唔,主意倒不错,只怕办不到。咱们这个学习组,如今是跟外界隔离着的。吴生海早就宣布过,不让咱们去找外面不管哪个人。你要是这样做的话,难道不怕违反纪律?”

王福嫂低头寻思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说道:“按那么说,不最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咱们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吃冤枉官司了么?你别忘记,当了狗腿可不是好玩儿的。当了狗腿,自己一辈子没有活路不说,连子子孙孙也都没有活路呵!”

蒋忠顺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道:“这有什么办法?我担心狗腿这顶帽子,他们是戴定了!”

王福嫂连声叫嚷道:“不!不!不能这个样子,不能这个样子!咱们说什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对么?咱们说什么也得想出一个办法来。”接着他们一面走,一面研究了几种办法:比方说,给县委写信行不行?两人一想,觉着不妥当。慢说这个信没有办法写,就算写了出来,他们也不敢往县委送。又比方说,再找吴生海,好好地把大家的意见向他反映行不行?仔细一想,觉得这样也不中。吴生海不会听他们的,更不会相信他们。再比方说,找人在贫农团里面,把这个问题重新提出来,要求大家再仔细斟酌行不行?几经推敲,这个办法也不成。慢说没有人肯在贫农团里面这样提问题,就是有人肯提,也通不过。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王福嫂下决心道:

“还是向胡杏反映。她是咱们的支部书记,应该把真相一桩一件地告诉她。”当下,王福嫂还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建议去找王洛正,把他们的想法告诉他,再由他转告给胡杏,要求胡杏想办法。蒋忠顺也认为这个办法不错,两个人就暂不回家做饭,先到王洛正家里找着他,把学习组里面的乌烟瘴气都对他说了,要他转告给胡杏。王洛正听完,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草草吃过中饭,王洛正就走到胡杏的住处来。自从王福嫂集中学习以后,胡杏就搬了一个新住处。那天,她一见王洛正来了,就稀罕得什么似的,连忙让他上炕坐,说炕上暖和些。那股从心里面发出来的热情,就好像她在款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王洛正推辞道:“不用上炕了。坐在矮凳子上,谈几句话就行了。”胡杏无论如何不依。王洛正土炕坐定了,胡杏又从房东那边盛了一碗热米汤过来,一定要他喝下去。王洛正一命喝着热米汤,一面把王福嫂跟蒋忠顺托他转告的话,一五一十地对胡杏说了。他还附带声明,说王福嫂跟蒋忠顺两个人十分想见她,只是不好直接来找她。

胡杏听着,听着,不由得两道眉毛紧蹙起来,露出十分忧愁的样子。王洛正看见胡杏听了自己的话,这样难受,心里面觉得胡杏真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反而用言语安慰胡杏道:“胡大姐,你也不用过于发愁。他们现在都还好好的,还在那里安心学习,老老实实地在检査自己……不过,事情往后会怎么样,那就谁也说不定了。”

胡杏说:“是呀,我的心里面不晓得有多么难过。自从贫农团那天通过把他们几个人划成狗腿的时候起,我心里面就不好过。我怕他们这些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多么希望贫农团里面会有人起来提出不同的意见!应该有的。如果那样子,我就好说话了。我就可以提出,把这个事情暂时搁起来,往后拖一拖,或者再经过仔细研究,然后决定。可是,谁也没有做声。事情就这样子马马虎虎地给决定下来了。这可真不好办哪!”王洛正用手搔着脑袋,低声试探地说:“大姐,那样看起来,你真是不能替他们说一句话了么?”

胡杏的脸上露出着急和为难的样子,寻思了很久,才叹了一口长气,缓缓地说道:“唉!话,目前我是不好说的。这一层你会相信我。就是我不声明,你也明白。我们是一个工作组,要统一说话。不能一个人说一样,也不能随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回去告诉王福嫌跟蒋忠顺,要他们转告郑得志跟赵国光两个人,只管放心好了。我不是不想替大家说话,只是目前实在不好说。等儿天,将来一有机会,我一定说,我一定说。这一层,大家相错我好了。”

玉洛正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这样看起来,事情是没有法子扳回来的了。他们这顶狗腿帽子是非戴不可的了。”

胡杏满腔热情地嘱咐王格正道:“不,不是这样。事情决不是这样的。你回去告诉大家,只管好好地安心学习。不管对什么事情,都要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不要撒谎。是犯罪时,就要承认犯罪;是错误的,就干脆承认错误,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没有那种事实的,也不要胡说八道,不要混淆是非,叫组织上弄不清问题。到了最后,组织会给大家做出一个公正的结论。总而言之,组织上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大家一定要打消顾虑,相信组织。我的话你都记住了么?快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安心吧!”

正当胡杏跟王洛正在北王庄谈话的时候,张纪文来到了大王庄北头干部学习组的那个大统间,参加他们的讨论。大家看见早上王庄工作组吴生海组长来,下午大王庄分组张纪文分组长又来,都觉得有一些紧张。

郑得志逢人就想喊冤,也不问人家的来意怎么样,一马当先,冲出来发言道:“张同志,我实不相瞒告诉你:说我党性不强,我承认;说我觉悟不高,我承认;说我工作不积极,我也承认。要说我是狗腿,那却是没有的事儿!我一辈子扛活儿,靠卖力气吃饭,我当那狗腿干什么?”郑得志这种态度,张纪文早就听吴生海讲过,只是笑了笑,没有做声。

赵国光见郑得志已经说开,也就跟着说下去道:“张同志,我自己反省了很久。想来想去,都觉着自己立场不稳,作风粗暴。想当老好人,却一直成了老丑人。我的缺点错误是够多的,一定要好好地,一样一样地过细检查。至于说我当狗腿,那还的确不是事实!我没有替地主富农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儿,也没有得过他们的好处。这是村子里面谁都知道的。”

赵国光所说的“没有得过他们的好处”这几个字,贾宜民听起来有点刺耳。于是他也挺起腰来发言道:“今天早上我没有说话,现在非说话不可了。自己的毛病,自己晓得。我的作风非常生硬,把人都得罪完了。此外,也就没有别的什么。要说狗腿,我敢赌咒,那完全没有事实。有人那么说,无非听信了谣言,说王大善给过我七由地——”

张纪文打断他的话道:“我也听说过,那是王大善赏给你的七亩地。”

贾宜民从铺位上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辩解道:“张同志,别相信那些。谣言,纯粹的谣言!那七亩地是我跟王大善买的。他欠了我的工钱,付不出来,把地抵了债,抵了我的工钱。这怎么能说他赏给我的呢?现在王大善人还在,大家可以找来对证嘛,一对证就对出来了嘛!”

张纪文连连摆手,制止他往下说,又用一种威胁的口吻质问他道:“你这样也没有,那样也不是,到底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贾宜民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我作风生硬。”张纪文笑起来道:“你作风生硬么?我看你的作风一点儿也不生硬。你倒是圆滑有余。”说到这里,他又转向大家,接着说道:

“今天早上,吴生海同志说贾宜民态度还比较老实。我看也不见得。我看,大家的态度都没有端正过来。这样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你们这也不承认,那也不承认,好,我看不要紧。让贫农团派人来和你们斗一斗。把你们放在热汤里泡一泡,帮助你们痛痛快快地洗一个热水澡。到那时候,看你们还往哪里跑!看到底是你们的魔力高强,还是贫农团的神通广大!”他说完了,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