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月,华北平原已经变得非常暖和,白杨的叶子已经长得非常茂盛,有点儿初夏的味道了。有一天,胡杏和新任的大王庄分组长杨承荣一道,到王庄干部学习组去跟大家谈话。她别的什么都没有说,一见大家的面,介绍了杨承荣是新任命的大王庄分组长,就大声对大家宣布道:
“同志们,我首先给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咱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四月二十二氏,就是上个月的月底,已经把延安收复了!这是个特大的好消息!收复延安,全中国的解放也不会太远了!咱们要全面进攻,蒋介石要全面崩溃了!”大家一听,噼里啪啦地纷纷鼓起掌来。
胡杏接着说道:“解放全中国!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全中国的老百姓快要翻身了!过去,咱们受剥削、受欺负、受侮辱的时间,也实在够长,已经好几千年了!拿我自己来说吧。我十一岁卖到地主家里当丫头,捱打捱驾,受冷受饿,夏天没有帐子,冬天不穿鞋子,动不动把我打得死去活来!有一回我害了大病,地主看见我不中用了,就把我扔回家里!我活转来了,地主又派人来要我回去!我不肯回去,地主就派兵来硬把我抢回去!在抢我的时候,还把我一个亲姐姐开枪打死!这还不算,回到地主家里,又把我狠狠毒打一顿,打得我差不多断气,就把我扔进一间方便医院里面去等死!……”说到这里,她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胡杏一面擦眼泪,一面对大家说道:“你们大家也好好地回忆一下,说一说自己的亲身经历。是不是跟我一样受苦受难?有没有少受地主老爷们的欺凌、侮辱?是不是也日夜盼望着能够翻身?”扛活儿出身的郑得志跟赵国光首先发言。贫农王福嫂跟佃户蒋忠顺也跟着说话。大家想起了那辛酸的往事,都不知不觉地,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都说上不怨天,下不怨地,唯独怨恨那狼心狗肺的狼毒地主,把自己害得好苦。他们又都说日盼夜盼,只有盼望自己有翻身出头的一天,只有盼望八路军赶快来到,使自己得到翻身解放。
胡杏最后对大家说:“大家既然已经都是党员,就是已经解放了的人。不过入党以后,忘记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逐渐地离开了人民,做下了许多错事。现在只有一条光明大道,就是赶快向党、向人民,老老实实交代自己所观的错误。既不夸张,也不隐瞒,把所有那些事情说清楚,彻底改,争取固到人民群众的队伍里面来。”大家听了胡杏的话,都觉着浑身是劲儿,大有奔头。只有贾宜民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好像麻不仁,无动于衷的样子。
果然,不出三天工夫,郑得志、赵国光、王福嫂,蒋忠顺四个人,都写出了很好的检讨。只有贾宜民仍然坚持,说自己只有一些作风上的问题,其他的什么错误,一概不肯承认。胡杏召集了支部大会,将这几个党员的检讨,一个、一个地详细研究了一番,并且决定:郑得志、赵国光、王福嫂、蒋忠顺四个人,可以到贫农团里面去检讨,看看群众的意见怎么样。只有贾宜民一个人,认识很不深刻,要继续深入学习,重新检讨。
有一天早上,贫农团召集了特别的会议,听郑得志、赵国光、王福嫂、蒋忠顺四个人做检讨。他们一面分析自己的错误和做得不够的地方,一面肯定自己是忘了本,脱离了穷苦的兄弟们和姊妹们,说得声泪俱下,大家都深深地受了感动。检讨完了,大家又逐个地详细讨论,决定欢迎他们四个人重新归队,参加贫农团的组织。
王庄贫农团有郑得志、赵国光、王福嫂、蒋忠顺四个党员参加进去,力量比以前更加壮大了。不久,他们就根据县委的指示,把王庄前一个阶段划分阶级的工作,进行一次彻底的复査。
在整个复査工作当中,他们碰到一个最棘手的问题一王大善这个家伙,究竟是一个大地主,还是一个小地主?郑得志、赵国光、王福嫂、蒋忠顺四个人都说,在大约两年时间以前,王大善名下的土地,不是三十几亩,而是差不多三百亩。按照那个数字来计算,王大善当然是一个大地主。大家听了他们的话;心里面都十分明白,他们说的话全是事实。可是,他们心里面也同样清楚,那里还有另外一桩事实。在大约两年以前,王大善他的土地,遂渐逐渐地变卖出去去了。大王庄、北王庄、南王庄这几个村子里,有十几二十户人家买进了王大善的土地。那样子一来,王大善的土地就逐步分散到其他各户人家的手里。在他自己的名下,只剩了他自己雇工耕种的,加上少量出租的,一共三十多亩了。这些事情是有目共睹的,住在王庄的人们没有一个不晓得。
接着,贫农团就展开了王大善为什么要变卖土地的讨论。说活的人争先恐后,十分踊跃。有好几个人说,王大善当时并不缺钱用,又没有遭逢什么意外的大事情,没有理由拿他袓上传下来的土地,变卖成现洋。又有许多人说,当时买王大善的土地买得比较多的,是王先贵、朱启昌、焦遇春这几户人家。他们原先只不过是些佃户,平常也没有看见他们有什么积蓄,也没有看见他们发过横财。他们哪里有那许多现款,去买王大善的土地呢?这也是一个十分值得怀疑的问题。
这样子讨论了整整一天的工夫,还讨论不出一个究竟。表面看起来,王大善变卖土地,当然十分值得怀疑。可是光怀疑,没有证据,也拿他没有办法。王先贵、朱启昌、焦遇春这些人,买进大量土地,也是一桩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儿,里面肯定有一点儿跷蹊。可是拿不出任何的凭证,同样拿他们没有办法。这样研究过来、研究过去,大家都觉着王庄的关键问题,就在这里。每一个人兴趣都很高,发言都很热烈,一心要波开这个疙瘩,可是始终没有进展。
有一天在会上,王洛正大声建议道:“我有一个意见,大家听听看中不中。我想,咱们不要管王大善是不是变卖了土地!咱们根本给他来一个不承认!咱们可以做出决定,认为他这种买卖是无效的!他仍然是一个大地主!”王大成不赞成他的意见,认为王大善既然变卖了土地,在两年以前已经成为事实,政府又没有明令禁止变卖土地,这种买卖应该是有效的。王大善过去虽然是个大地主,现在就应该根据现有土地的情况,划成小地主。
另外,在复査王先贵、朱启昌、焦遇春这些人家是不是富农成分的时候,贫农团里面也发生了意见分歧。郑得志认为这几户人家,假定买进王大善的土地算是有效的话,他们的土地是多了,这是一面;另外一面,他们自己的劳动力很强,虽然雇了不少短工,比起他们自身的劳动力来,还只能占次要的分量,不能占主要的分量。因此,不能说他们的生活来源靠剥削为主,也不能够把他们划成富农,只能划成富裕中农。他的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拥护。
又是王大成反对他的看法。王大成认为那些人家土地很多,又有剥削,就是富农。他们超出平均数的土地就应该没收,拿出来分给大家。要不然的话,只有小地主那么几十亩土地,要来分给大家就少得可怜了,就没有油水可捞了。他的意见也有几个人赞成,一时争论不休。
王大成看见自己的主张,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拥护,就生起气来,威胁大家道:“我干不好。这个主席一你们请另外的人干吧,我不干了!”王七婶也跟着威胁大家道:“大成要是不干,我也不干了!你们另外选人吧!”他们这样说了,就拒绝出席贫农团的会议。王洛正在会上建议:王大成、王七婶当主席,本来不合大家的心意,如今他们自动不干,那再好也没有,贫农团可以重新进行选举。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热烈地表示赞成。谈到新的主席和副主席的人选问题,大家经过仔细磋商,推定郑得志和王福嫂做候选人。在一次正式选举的贫农团全体大会上,全体一致选出了郑得志做主席,王福婶做副主席。王大成在村子里扬言道:“好哇!没有了我,看你们怎么办!”
有一天,周炳跟胡杏找郑得志、王福嫂两个人谈心,研究王庄土地改革运动的形势,到底怎么样。周炳说,自从上个月中纠偏以来,这里的形势发展很快,可是最近几天,好像有一点停滞不前的模样。胡杏问郑得志跟王福嫂两个人,对于工作组还有没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工作组还有些什么缺点,群众还有些将信将疑。郑得志说,现在工作组的办法很正确,路子走得很对,群众每一个人都是斗志昂扬,豁出命来干的。经过这一年的折腾,现在的形势应该认为是最好的。王福嫂也说,大伙儿都了解,工作组是一心为了帮助大家翻身,日夜操劳的。大家对工作组都非常信任,没有什么怀疑或者不满意的地方。
周炳点头微笑道:“但愿如此。这样说来,本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我看不是这样。有许多人说话还吞吞吐吐,好像心里面还有什么怀疑,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胡杏也跟着说道:“现在咱们村子里的问题,集中到一点上,就是王大善的成分问题。这是一个始终破不开的大疙瘩。大家心里面都明白,他是一个大地主,可都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大家都知道王大善变卖土地,是在耍弄一种什么阴谋诡计,可也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你们两个人,是本村雇、佃、贫农的带头人,雇、佃、贫农能不能够翻身,得到解放,全看你们拿不拿得出好主意来。在这一点上,你们是不是仔细想过了呢?”
郑得志跟王福嫂感觉着有点儿为难,没有说话。周炳又笑着说道:“你们也不要发急,大家来研究办法嘛。我看是这样的:全村子的群众,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就是你们两个人,恐怕心里面也有话没有说出来。这主要是我们做工作还不到家,群众还有顾虑。不然的话,哪怕他王大善再狡猾一百倍,阴险一千倍,他总也逃不过众人的耳目!他如果当真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算他掩蔽得十分巧妙,遮盖得一点痕迹也没有,总会有人知道的。他的阴谋诡计,到今天还没有人出来揭发,证明大家还没有尽情说话,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到家,群众还没有完全充分地发动起来。你们两个人放胆直说,事情是不是这样的?”
郑得志说:“照我自己来看,我是一点不打埋伏,把所有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了。如果还有什么,除非——”王福婶打断他的话,接着说道:“除非能够宣布变卖土地无效。要是当真能把王大善那两百多亩土地追回来,那么,他就不是一个小地主,是一个差不多有三百亩土地的大地主了!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周炳跟胡杏两个人都摇摇头,没有做声。周炳向他们两个人解释,这件事情,工作组没有法子做决定,还要提到县委去研究决定。变卖土地这件事儿,两年前并没有法律禁止。土地权一经转让,就牵涉到其他十几二十户人家,现在要把它追回来,恐怕也不大好办。
四个人在炕几两边坐着,面面相觑,一筹莫展。正在这个十分沉闷的时候,郑得志忽然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地对大家说道:
“你们瞧我该死不该死,倒把一个顶顶重要的人给忘了!”胡杏连忙问道:“得志,你快说,你把什么人给忘了?”
郑得志说:“有一个人,他在王大善那里扛活儿扛得最长,人又忠诚老实,兴许知道王大善的底细更多一些。”
周炳也催问道:“那么你快说出来,这个人到底是谁?”
郑得志说:“他就是你们土改队进村子不久,有一天突然失了踪的那个人。他就是王大善的雇工蒋忠良!”
周炳一听,也恍然大悟起来,连声说道:“哦,是他,是他。他失踪的日子长了,我倒把这件事儿给忘了。得志,你知道这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么?”
郑得志显然十分踌躇,吞吞吐吐地说道:“不错……这个人的下落,我是知道一点………不过我答应过他不说出来……怎么办才好呢……”停了一会儿,他才决心往下说道:“算了。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要打倒王大善,要穷苦兄弟姊妹们翻身解放,我这一回只好对他不起了!他为人正直,只怕招惹是非,这大半年来,一直躲在山东临清他姐姐的家里。不管怎么说,他是干净清白的!”
大家听见他这番话,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周炳立刻鼓励他道:“得志,你把这个人的下落说出来,做得很对,很好!和革命的利益比较起来,和党跟人民的利益比较起来,个人的义气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儿!蒋忠良不愿意你把他躲藏的地方说出来,只不过因为他自己的觉悟还很低。有一天他的觉悟提高了,他也会觉着你做得对,不会责怪你的。”
郑得志说道:“我既然把话讲出来,也就横下了一条心。他怪不怪我,我也不去管他了。”
在王庄土改工作组的紧急会议上,大家听了这个好消息,都非常兴奋。大家都认为,这个蒋忠良是王大善家里雇的三个长工当中的一个,又是在何守礼当分组长、贾宜民当积极分子的时候失踪的,这里面可能跟王大善的阴谋诡计有密切的关系。大家又都一致认为,这个人看来关系重大,可能是一个关键人物,如果把他找回来,那一定会成为王庄土地改革运动的一个很重要的突破口。
会议上决定,立刻派人到山东临清,把蒋忠良找回来。为了研究派什么人去才合适,大家又花了一番工夫。有人说,可以派工作组一个同志去,大家一想不妥当。工作组一出马,恐怕把蒋忠良吓坏了,这样不好。又有人主张派郑得志去。这固然比较合适,但是郑得志正在负责整个贫农团的工作,走开了也不大好。后来决定了,还是派蒋忠良的弟弟蒋忠顺去走一趟比较好。蒋忠顺既是一个党员,又是蒋忠良的手足,对于临清那边的情况也比较熟悉,这个人做这件事最合适。
蒋忠顺接受了这个任务,也高高兴兴地出发到临清去了。临清离这儿八、九十里,得整整走一天才能到达,大家知道,一两天之内是回不来的。到了第三天晚上,还不见蒋忠良弟兄俩回来,大家就有一点儿怀疑起来:既怕蒋忠顺在路上出了什么毛病,没有如期到达临清;又怕蒋忠良在临清赖着不肯走,把蒋忠良也留在那里。到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大家更加放心不下。幸好到了第七的傍晚,蒋忠顺果然把他哥哥蒋忠良带领着回到王庄来了。
失踪已经九个月的蒋忠良,一下子重新在王庄出现,立刻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响。王大善、王素珍、贾洛中、贾宜民、王大成、王七婶这一批人听见蒋忠良回来了,个个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露出疑虑重重,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王庄贫农团这一边就完全两样。他们觉着十分兴高采烈,认为有蒋忠良这个生力军参加,王庄的土地改革运动一定能够很快得到进展。他们立刻通过了蒋忠良参加贫农团的申请,并且立刻邀请蒋忠良出席他们的会议。
不料,这位知情人,参加了贫农团的会议以后,他的表现却引起了大家的惊讶。只见他精神恍惚,表情麻木,一点也没有大家那种扬眉吐气,吵吵嚷嚷的劲头。他话也说得很少,问他一句,才回答半句,从来没有自己主动说过话。问到王大善的内情,他一概推说不知道。不出三天工夫,众人原来对他抱着的,那样高的期望,都烟消云散,变成大失所望了。
蒋忠顺和他同住在一起,日日夜夜地对他做工作,企图说服他积极起来,一同向地主阶级做斗争。尽管蒋忠顺这样耐心开导,他还是疑虑重重,不敢得罪地主。蒋忠顺对他说道:“如今,咱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进入全面反攻,要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如今,到处都是胜利的消息,延安也叫咱们收复了。这都是咱们胜利的证明,你还怕什么呢?”蒋忠良一味摇头说道:“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在先,蒋介石有日本鬼子帮助,如今又有美国鬼子帮助。人家厉害着呢!哪有这么容易就垮台的?万一国民党当真打了回来,那时候,我看你和你那些兄弟姊妹们,都往哪里跑!”
蒋忠顺说不服他,也拿他没有办法。在贫农团里,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顽固;他没有参加这一年来的运动,竟落后成这个样子;没有见他才不过九个月,就好像跟他离别了三十年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