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中,郑得志把蒋忠良拉去跟自己同住,日日夜夜地开导他。蒋忠良对于郑得志说的话,还能听得进去,不过他仍然坚持己见,不肯积极行动起来。有一天晚上下大雨,哪里也去不成,又没有什么人来找他们。郑得志拿出自己那一瓶白干儿来,跟蒋忠良两个人对饮。在一盏小煤油灯底下,他们听着屋外滴滴嗒嗒的雨声,彼此都不说话,只顾慢慢地,一杯一杯地喝着。这几天,郑得志把什么劝他的话都说尽了,蒋忠良只是不通,郑得志拿他也没有办法。等到两个人都喝得迷糊的时候,郑得志趁着几分酒意,批评蒋忠良道:
“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要再这样犟下去,人家就说你落后了,就要耻笑你了。”
蒋忠良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嘛。落后就落后嘛。耻笑就耻笑嘛。本来就是落后,怕什么人家耻笑呢!”
说完了,他就上炕睡觉。睡到半夜,突然叫一声响亮的雷鸣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他老是那么躺着,左边转一转身,右边转一转身,不住地唉声叹气,把郑得志也给吵醒了。郑得志问他什么地方觉着不自在,他气嘟嘟地回答道:“浑身都不自在!”接着又埋怨他老二道:
“老二,都是你不好。人家本来在临清住得好好的,安安稳稳的,偏偏又是你出主意,把人家从临清拉回来。你看,这回的事情怎么收场?这不是叫人家活活地现眼么?”
郑得志耐心对他解释道:“大哥,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我本来答应过不说出你在哪里,也根本不想把你拖进这个漩涡儿里面来。后来我想起两个事儿,就把你的下落说出来了。一个事儿是咱们村子里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穷兄弟们、穷姊妹们都纷纷起来参加斗争了。这个时候,你远远地躲到临清,什么事情也不晓得,我怕你会吃亏。所以我一心想把你叫回来,让你也跟着大家一起走。一个事儿是我看见工作组的同志们,辛辛苦苦地搞了一年,什么名堂也没有搞出来,心里面着实有点不忍。人家都是从几千里,上万里路的地方,来到咱们这儿的。人家图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咱们穷兄弟们、穷姊妹们的利益么?咱们自己为什么反而不着急、不上紧呢?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把你给拉回来了。”
蒋忠良说,别说我的事情了,先说你自己吧。你这样出来抛头露面,我看就不合适。凡事都不能只往一面想,对吧?你今天当了领头人,看来大家都是拥护你的。谁知道将来的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有一天忽然变了风向,那个时候你可就要吃苦了。王大善的手段毒辣,你不是不知道的。你在他家里扛了那么些年的活儿,难道你的苦头还没有吃够么?”
郑得志笑道:“对了,老大。这一下子你就说对了!正是因为吃够了王大善的苦头,正是因为尝遍了辛酸苦辣的味道,这个时候就非得起来把王大善斗垮不可!经过这一年的土地改革运动,全村子的穷苦兄弟们、姊妹们,全村子的雇、佃、贫农都起来了。大家都变了。大家都变成不相信天意,不相信命中注定那一套,不肯安分守己的人了!这时候,只要大家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他王大善纵然凶狠,可奈得咱们什么何!”
蒋忠良说道:“你说大家都变了,大家都积极起来了,那就让太家自己去干呗!你何苦来带这个头呢?”郑得志说:“党员嘛,——凡是应该干的事情,党员都必须挺身出来,领着头干嘛。”
蒋忠良说道:“老二,你在党就在好了。我从来不反对你在党。过去那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反对过一我反对过么?不过,你在党就静悄悄地在着好了,何苦这样张扬,唯恐别人不晓得呢?我是替你担心,万一有一天蒋介石回来了,那时候,人家枪打出头鸟,你可怎么办?”
郑得志一听,哈哈大笑道:“大哥,你真是在临清当神仙,过快活日子,不吃人间烟火了!那蒋介石哪里还会回来呢?他不单是回不了咱们村子,连他自己的总统府也保不住了。他这回一定要垮台了!全中国的人民一定要起来推拥他,全中国的人民一定要自己当家做主,——要改朝换代了,是人民的天下了!我不是老早跟你讲过,咱们八路军已经收复了延安了么?这延安能够收复,可见整个中国也能够收复。那蒋介石如果能够抵挡得住,他也就不会退出延安了。”
他们也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低声谈心,一直谈到天亮。那天早上,他俩每人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窝窝头。郑得志看见蒋忠良吃得满香的样子,觉着他已经有一点儿松动。吃过早饭,赵国光、王福嫂、蒋忠顺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郑得志的家里,四个人一起,拿贫苦农民要翻身,全靠自己救自己的道理劝说蒋忠良。蒋忠良一声不吭地听着,慢慢地也受了感动。
等到大家都把话说完了,蒋忠良才慢慢地说道:“大家所讲的道理我都听明白了,听得我的心里面都热呼呼的了。大家对我的一番好意,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可是我说老实话,我的心里面的确还有一点儿怕。”
老三赵国光一听,心里面老大的不高兴,急急忙忙地问他道:“大哥,咱们有中国共产党的撑腰,有八路军的撑腰,还有全国人民的支持,谁还斗得过咱们?你还怕什么呢?”
蒋忠良胆怯地笑了一笑,低声承认道:“我怕他有两个儿子!”
王福嫂深信不疑地说道:“不错,王大善是有两个儿子。咱们的人有多少?咱们比他家多十倍、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不要说他只有两个儿子,就是有十个儿子,咱们也不怕。难道你还怕蒋介石会打回来么?”
蒋忠良老实承认道:“不错,我原来是害怕蒋介石会打回来。经过你们大家这一说,我心里面也透亮了,现在相信蒋介石是打不回来的了。可我还是怕。王大善的大儿子就算回不来,他那小儿子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呀!他那小儿子是咱们这边的人,听说还是一个干部呢。他两个儿子,一个在楚,一个在汉,谁坐天下也短不了他家一份儿,我能不害怕么?有一天他的小儿子回来,看见家里叫斗了,东西都搞光了,他能答应么?那个时候要咱们赔,可是东西都分出去了,咱们赔得起么?”
郑得志理直气壮地给他解释道:“大哥,没事儿!不管他是什么人,咱们也不怕他。如果他是一个干部,那就更好了。干部要拥护中央的政策,要拥护《中国土地法大纲》。他回来了,不单不能和咱们为难,反而要站在咱们这一边,和他的地主家庭划清界限,帮助咱们,和咱们一道去斗倒地主。万一他不这样做,倒站在地主的立场,和咱们作对,为难咱们,无理取闹,争吵不休,那他就是死心塌地,反攻倒算。那时候,咱们把他也一起斗倒就是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蒋忠良半信半疑地说道:“老二,你的话总是说得这么好听,只怕到头来不会这么简单。”
郑得志指指赵国光,指指蒋忠良,说道:“我们三个人是拜把兄弟,彼都是信得过的。”接着,指指蒋忠顺,说下去道:“他是你的亲兄弟,你更加不会怀疑。”最后,又指指王福嫂,说道:“福嫂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妇道人家,说得到、做得到的。咱们五个人一起发誓,有福就同享,胜利来了,大家都好;有祸就同当,灾难来了,咱们就一起顶起来。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呢?”赵国光、蒋忠顺、王福嫂也照着郑得志的话说了一遍。蒋忠良看见大家都这样表示,不免深深受了感动。他把脚一跺,下足了决心,说道:
“好。既然如此,我也就豁出去了!我把什么事情全都告诉你们吧!那是一年以前,在土改队——工作组进村子以前不久。有一个晚上,王大善曾经在他的后院子里,埋下了一个瓦坛子。坛子口封得很密,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当时是我跟贾洛中两个人一起,把坛子搬起来,放到地坑里面去的。那坛子看来分量也不轻。我们两个人搬,都觉着很吃力,搬得满头大汗……”
郑得志插话道:“当时王大善没有说什么么?”
蒋忠良回答道:“他没有说什么。我只看见脸色发青,浑身发抖。东西埋下去了,他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他说,谁也不许泄漏这个秘密!谁泄漏了,他就要对他不起!”
郑得志又问道:“当时还有些什么人在场?”
蒋忠良回答道:“当时一共有五个人在场。除了我以外,那就是王大善、王素珍、贾宜民和贾洛中四个人。”
郑得志咬牙切齿地痛骂道:“真是死心塌地的狗腿子!贾宜民这狗日的,连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当天后晌,郑得志找着了周炳,把详细经过告诉了周炳:他和蒋忠良怎样谈了一个通宵;今天早上,赵国光、王福嫂、蒋忠顺几个人也到他家里,和蒋忠良谈了一个前晌;蒋忠良思想通了,死心眼儿开了窍了,就把一年以前的一个晚上,王大善怎样要他们几个人,把一个瓦坛子,埋在自己后院的事情说了出来。周炳看见郑得志立场鲜明,奋发有为,心里面暗暗称赞他真是一个干材,嘴里也不免夸奖了几句。郑得志连忙推辞不迭,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实际上是赵国光、王福嫂、蒋忠顺他们几个人,起了很大的作用。要不是大家一起,向他发誓同生共死,蒋忠良还拿不定主意,心里面还是害怕的。周炳说道:“蒋忠良也不错。他也有进步。他肯把王大善的秘密揭发出来,表明他跟地主阶级划清了界限。你赶快回去,告诉他们四个人,这件事情你们几个人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出去,要绝对保守秘密。”郑得志走了,周炳立刻召集工作组全体同志来开会。他把蒋忠良揭发地主秘密的事情,对大家说了一遍,大家都兴高采烈,又叫又跳地闹了起来。杨承荣举起拳头说道:“怪不得咱们搞了一年的工夫,搞来搞去,搞得晕头转向,都搞不出眉目,原来王大善还有这么一个鬼名堂!可恨,可恨!”江炳立刻接上说道:“咱们虽然知道有这词事儿,还不知道他坛子里装的什么玩意儿。咱们应该马上着手,把那个坛子挖出来看一看。”何守礼、李为淑、张紀文、张纪贞都赞同江炳的意见,迫不及待地要把那个坛子挖出来看一看。只有区卓跟胡杏两个人没有做声。周炳对大家说道:“你们急什么呢?那瓦坛子埋在地里,还怕它飞了不成?这个事情比较重大,我看,咱们工作组自己先商量妥当,等我向县委汇报一下,看县委的意见怎么样再抒动。”
第二天早上,周炳一早就跑到县委去,找着麦荣同志,向他报告了这件事情。麦荣一面听,一面笑着,虽然没有说话,那眉目之间,也不断地透露出得意的神气。周炳讲完了,麦荣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连声称赞道:“好,好!这件事情干得不错。我现在就跟你上王庄去走一趟。”说完了,他也不骑牲口,就和周炳两个人,一路步行向王庄走去。他们开头只是慢慢地走着,后来越走越快,看来这个老汉是真正地高兴起来了。到快要走到王庄的时候,麦荣对周炳说了很得意的一段话。只见他快走几步,用一只手按住周炳的肩膀,开始说道:
“阿炳,你这一手干得实在漂亮。这回蒋忠良揭发了这个秘密,可能是你们村子一个重要的线索,一个带关键性的线索。通过这个突破口,打开一个全新的局面,那么,王庄的工作就要走在全县的前面了。从这一点看起来,归根到底,最重要的一条,还是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只要群众一发动了,群众的积极性一调动起来了,地主纵使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过群众的天罗地网!”
周炳感慨无量地说道:“是倒是。不过的确不那么容易。有时候快要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头顶上像压着一座大山,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麦荣笑道:“是呀,是呀。正因为这样,正因为那是一座大山,才要人去工作嘛。”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露出浓厚的蓝青官话的腔调。
到了王庄,他叫周炳去把蒋忠良请来,他们两个人跟他详细谈了话。麦荣首先要蒋忠良说真话,事情怎么样就说成怎么样。是埋下了坛子就说埋下了坛子,是没有就说没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要有所顾虑。蒋忠良坚持说道:“王大善的确是埋下了坛子,一点不假。”麦荣又把当时的详细情况,逐样逐样地问了一遍,蒋忠良都一一回答了。麦荣问,当时还有些什么人在场?蒋忠良说,当时只有王大善、王素珍、贾宜民、贾洛中和他自己在场。麦荣问,那地里挖的坑有多探?是圆的还是方的?蒋忠良说,那坑是他自己亲手挖的,大概有三尺深,三尺宽,是个圆坑。麦荣又问,那个坑在后院子的什么位置上?蒋忠良回答说,那个坑的位置,是在后院子那棵香椿树的东边,大概离香椿树有一丈远的光景。
经过了一番详细的调査研究,麦荣觉得这件事情大致可以肯定下来。他观察蒋忠良的神态和表情,觉着他说的大概是真话。接着,他又问蒋忠良道:“你既然知道这些情况,为什么不早一点对工作组说出来呢?”蒋忠良回答道:“这是因为我心里面害怕。开头工作组来了,是贾宜民当权。这件事他也有份儿的,他当权,我当然不敢说了。如今,郑得志当了权,我的心才放下来,没有那么害怕了。”麦荣鼓励他道:
“你一点也用不着害怕!你害怕什么呢?你下决心站出揭发地主的阴谋,就是跟地主划清了界限,就是一种进步。这是好事情嘛!希望你以后继续进步,积极劳动,努力参加工作,把你们村子里的封建势力彻底打倒。万不要学贾宜民跟贾洛中两个人——死心塌地做地主的狗腿,跟着地主阶级灭亡,给地主阶级陪葬,落得个臭名万载,世世代代叫人笑骂。那才真是值不得呢!”
吃过中饭,麦荣召集全工作组的人员来村公所开会。大家详细地把蒋忠良所说的情节,研究了一番。麦荣也说了他自己观察所得的印象。全体一致认为,蒋忠良所说的情节是真实可靠的。主大善的后院子里,一定埋藏着什么东西。到底是些什么,目前还不清楚。想来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说不定跟王大赛的什么阴谋诡计,有直接的关系。大家一致决定,要赶快想法子把那个瓦坛子挖出来,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玩意儿。麦荣同志也同意了。
接着,大家又详细研究,决定下一步应该做的几件事情。第一,要把贾洛中从王大善的家里搬出来,把他跟王大善父女隔离开,要他搬去和贾宜民同住在一起;第二,要大王庄分组长杨承荣负责,组织贫农团里面的人力,对王大善、王素珍这一边,和贾宜民、贾洛中那一边,都派人日夜轮流监视,除了烧水做饭这一类事情,可以允许王素珍跟贾洛中两个人出入以外,其他的时间、其他的人,一律不准随便行动,为非作歹;第三,为了加强对坏分子的监视力量,要求县委给王庄贫农团发两枝步枪。对于这一些,麦荣同志当下就批准了。
谈到怎么样把那个埋藏在地里的瓦坛子挖出来的问题,大家都同意不必着急,可以从从容容地研究出最好的办法,并且研究出最适当的时间,再动手也不迟。接着又决定了这件工作,由区卓跟江炳两个人负责去筹备,要他们两个人在贫农团里面组织好力量,准备好工具,等工作组一做出决定,就动手开挖。大家又一致认为,参加这项工作的人员,一定要完全保持秘密,不要泄漏风声,让敌人有所准备,或者转移,或者破坏罪证。
会议开完,大家留下来闲谈。麦荣忽然说道:“前不久,我在冶陶碰见了冼鉴……”胡杏一听,就扑嗤一声笑了起来。跟着,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这几位姑娘都笑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冼鉴不是广州游击组的组长么?他在广东打游击,怎么会跑到冶陶来呢?”麦荣急急忙忙用广州话解释道:“是真的,是真的。他跟着部队北撤,经过冶陶到山东去。”大家这才不做声了。
后来,麦荣就把他所知的广州情况告诉了大家。据冼鉴对他说,广州的几家人——像周炳家里、区卓家里、杨承荣家里各人都很好。震南村胡杏家里各人也都很好。其他各家的情况,冼鉴就不大清楚了。周炳问道:“我二嫂跟我那侄儿,还住在震南村么?”麦荣回答道:“他们早就搬回广州来了。”胡杏说道:“我们家里兄弟姊妹四个人,除大姐牺牲了以外,其他三个人都跑到解放区来了。家里面剩下两个老人,也真是够受的。”说完鼻子一酸,眼眶也红起来了。
最后,麦荣又告诉大家:目前,古滔、章虾,洪伟、黄群,陶华、何娇,关杰、胡执,马明、何好这五对夫妇都在广东打游击。此外还有阿葵、何彩、何兴、何旺、胡带、胡养、胡怜,这七位姊妹也跟着大家一道,在广东打游击。大家都斗志昂扬,进步很快,干得很出色。工作组的人听了,都觉着十分快慰。麦荣又悲痛地补充说,只可惜王通、邵煜、丘照三个人牺牲了。大家听了,又着实痛惜哀悼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