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初,平原上慢慢地热起来了。有一天绝早,太阳还没有出来,天气比较凉快,工作组和贫农团一共二十几个人,由周炳带领着,一直走进王大善的家里。王大善和王素珍也刚刚起来,忽然看见这么许多人带着锄头、铁锹、畚箕等等工具一直闯进堂屋来,都不免有一点惊慌失措。贾洛中给大家开过门以后,见来势不妙,就蹲在大院子西边一个角落里,不动也不说话。王大善的脸孔已经变成铁青色,他心惊肉跳地站在堂屋的东边角落里,对周炳说道:“周同志,有事情好商量嘛,何必惊动那么些人呢?”周炳很生气地申斥他道:
“谁是你的同志!我们贫农团到这儿来,要你承认犯罪,交出罪证!”
王大善抵赖道:“不敢,不敢。我们不敢犯罪。我们知道,过去剥削了贫苦兄弟们,是错误的。我们愿意把所有的土地拿出来,把耕牛、农具、房屋,连同衣服、家具、用具等等,一起都拿出来,献给贫农团。”
胡杏向前踏了一步,严厉地斥责王大善道:“这些话用不着你来讲。你只能等候群众的发落!现在,我们要你承认犯罪的事实,立刻把罪证交出来!你听清楚了么?”
王大善横下一条心,拼命抵赖道:“不敢,不敢。我们不敢犯罪,我们不敢犯罪。”王素珍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呀,周队长。我们不敢犯罪,不敢犯罪。”
周炳从人丛中把蒋忠良叫了出来,站在王大善的面前,指着他问王大善道:“这个人你认识么?”
王大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从心里面打着寒颤,连手脚都哆嗦起来。他勉强按捺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认、认识他。他就是我的长工蒋忠良。”
周炳又对蒋忠良说道:“忠良,你现在有什么话,就对王大善说吧。”
蒋忠良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对王大善说道:“王大善,今天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看你还是老实承认了吧。”
王大善平时那副和颜悦色,老是笑咪咪的善良脸孔,忽然一下子不见了。他的眼睛露出凶光,满脸露出凶相,两个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蒋忠良,好像两块能够烧伤人的红炭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就对蒋忠良破口大骂道:“姓蒋的,你这断子绝孙的短命鬼!你这狗日的混账王八蛋!你什么话不好说,为什么无中生有,偏偏要诬赖我呢?我跟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凭空撒谎,陷害好人,叫你不得好死!”
周炳又一次申斥他道:“只准你交代罪行,不准你胡说八道!你还不睁开眼睛看一看,现在还是你当地主老爷、打骂长工的时候么?你对罪行越是抵赖,群众就越要严厉惩罚你!”
王大善立刻装出一副乞怜相,对周炳苦苦哀求道:“周队长,请你高抬贵手,放兄弟过去吧。我一辈子勤俭持家,礼义待人。从来拥护政府,奉公守法。这回土地改革运动来了,我也甘心接受政府的处置,没有半点怨言。我虽然不懂政策,平时听也听了不少。我哪里能够为非作歹,做出犯罪的事情?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胆量,敢得罪群众,破坏政府的法令呢?”
周炳制止他道:“王大赛,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现在,群众要你立刻承认罪行,还要立刻交出罪证来。不然的话,群众是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再多的花言巧语,也不能够起作用。你一定要死不认罪,那就不要怪群众对你不客气了。”
王大善仍然一味狡赖,矢口否认,还对天发誓,说他没有隐瞒任何的东西。旁边的区卓跟江炳两个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就领着大家高声呼叫道:
“打倒地主阶级!”
“打倒封建势力!”“挖掉蒋介石的根子!”
蒋忠良再上前一步,和王大善对质。他当众高声揭发,把一年以前,王大善怎么样叫他挖了一个三尺深、三尺宽的圆坑,又叫他跟贾洛中,把一个很重很重的坛子放在坑里,然后用土把它严严实实地盖起来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对大家说了一遍。最后,还证明当时王大善、王素珍、贾宜民都在场,亲眼看见这件事儿。胡杏问蒋忠良道:“那是白天还是晚上?”蒋忠良说:“那是晚上,大概二更天过后。”王大善一点也不认罪,反而诬蔑蒋忠良居心不良,血口喷人。王素珍咬牙切齿地诅咒道:“过往神灵在上,谁要是撒了谎,陷害了好人,叫阎罗王勾他的舌根!”贾洛中也走过来作证道:“我哪里参加过这种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听也没有听见别人说过!”
郑得志大声说道:“王大善,你听着!你到底不肯承认罪行,不肯交出罪证,就证明你死心埸地,要跟群众作对!王庄三个村子的土地改革运动,都归王庄贫农团管。现在,贫农团正式宣布:对王大善的住宅进行搜査!”说罢,他把右边胳膊平伸出来,从外往里一勾,贫农团的人马个个磨拳擦掌,准备动手。
王大赛一步跳了出来,用双手拦住大家,嘴里说道:“慢着!”周炳问他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大善用一个巫神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这所房屋是我们王家的祖宅。当初兴建这座房屋的时候,就已经査看清楚,这儿地底下有一条龙脉经过。不管在这所宅子里哪一个地方动了土,都会惊动龙脉,都要给王家的子子孙孙、亲戚朋友,带来祸害,说不定还要给全村子带来祸害!到那个时候,大家后悔就迟了,就来不及了。”
胡杏一听,立刻站出来驳斥他道:“你少胡说八道!什么龙脉不龙脉的,根本没有这回事情!贫农团今天就是要详详细细地,把你的住宅搜査一遍。你想用封建迷信唬人,那可办不到!”说完这几句话,她又拧回头问大家道:“你们说是不是?我们相信他的话么?”众人齐声回答道:“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王大善仍然沉住气,低声对周炳说道:“周队长,你恐怕还不晓得,我也有一个儿子,在咱们解放区这边工作。他跟你们一样,也是一个同志。我跟素珍——我们都是干部的家属。周队长,你不看僧面,也要看看佛面呵!我已经愿意把我家里所有的东西献出来,说明我对于土地改革运动,还是拥护的。你们也要给我的儿子,留下几分面子嘛。”
周炳觉着十分可笑,就大声回答他道:“王大善,你听着!你的儿子是干部,那就再好也没有了。他今天如果在家里,他也要帮助贫农团,一起挖出你的罪证。他不会站在你那一边,妨碍贫农团的工作。如果不是那样子,他根本就不配当一个干部了。”周炳说完,就指挥张纪文背起一枝步枪,把贾洛中押到贾宜民住的地方去,叫他们两个人呆在一起。同时,他又要张纪文在那边门外看守着,等候下一班的人来换班。周炳又命令王大善退回东套房,王素珍退回西套房,两边房间都在外面倒扣起来。杨承荣背起另外一枝步枪,在堂屋里看守着,不许他们随便走动。安排停当,他又指挥众人,让蒋忠良带领着,一直奔到王大善住宅的后院里面去。
蒋忠良把众人带到后院,要大家先散开,围成一个大圈子,站着等候。他自己先从南走到北,又从东走到西,再从那棵香椿树的脚下,慢慢量着脚步往东走。约莫走了一丈远的光景,他才抬起头,非常果断地对大家说道:
“那玩意儿就在这里了!”
众人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从那块地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名堂。蒋忠良那副神气,却非常有把握。拿锄头的人开始往下挖。拿铁锹的人开始往畚箕里铲土。运送土块的一番箕、一畚箕地把土倒在墙角下。慢慢地,锄头碰到一块大石板。蒋忠良叫大家不要太用劲,恐怕伤了那个瓦坛子。等到把石板撬起来,那瓦坛子的口子就露出来了。众人都不约而同,唉呀一声叫了起来。
大家小心翼翼地,在瓦坛子的四面挖着。慢慢地,瓦坛子露出了四分之一。慢慢地,露出了一半。又慢慢地露出了四分之三。从头到尾,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就把那个王大善用尽心机埋藏下去的瓦坛子,完完整整地挖了出来。大家惊喜若狂,一个个高声喝彩。
众人找来一个柳条筐子,把那瓦坛子装上,大家护卫着,扬眉吐气地抬回村公所里。周炳叫赵国光打开坛子。只见赵国光把最上面的一层油纸,仔细揭开。里面有一层蜜蜡严严封住。蜜蜡底下,还有一个很结实的木塞子,把坛口紧紧塞住。撬起木塞子,里面还有一层细沙覆盖着。赵国光用手一把一把地将细沙掏出来。掏了半天,忽然听见有银洋撞碰的声音,不久,果然掏出一把最近十几年都没有见过的银元来。那些大洋钱越挖越多,很快堆满了一张桌子。大家看得稀奇,都闭着嘴巴,凝神贯注,一点声音也没有。银洋掏光了,又掏出一大叠纸张来。到这个时候,赵国光才用手举起坛子,将坛口朝下,摇了几摇,证实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才把那空坛子放在一边。
周炳又叫李为淑和张纪贞两个人,把那些光洋仔细地数一数。李为淑跟张纪贞走到桌子旁边,吹去光洋表面上的细沙,一叠一叠地数将起来。数完了,她们就向大家报告,那些光洋不多不少,一共是两百块整。大家笑语喧哗地闹了一阵,说王大善这个老头子真是狡猾,有人说王大善这个坏家伙真是愚蠢;有人说王大善这个善人十分可恶;也有人说王大善这个地主十分阴险。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觉着,从头发尖到脚趾头,浑身都是痛快。他们一辈子也没有碰到过这样开心的日子,可以把地主老爷精心埋藏着的东西,挖出来看一个够。
周炳把银洋底下压着的那一叠纸张,拿起来看。原来那些纸张完全是借钱的借条。每张上面都写着,某某人借到王大善现洋多少多少元,言明月息,每元一分,或者一分二,或者一分五等等。周炳仔细地数了一数,一共是二十张。这里面,借钱最多的是朱启昌,他借了王大善两千四百块钱。其次是焦遇春,他借了王大善两千二百多块钱。再其次是王先贵,他借了王大善一千九百多块钱。此外,也有借一千多的,也有借好几百的,多少不一样。周炳叫能写会算的王洛正拿个算盘来碰了一下,那借款的总数,竟然达到两万块钱之多,吓得众人都把舌头伸了出来。
王福嫂说:“应该叫朱启昌、焦遇春、王先贵这些欠账户,把欠王大善的钱交出来,统一交给贫农团,由贫农团来商量处理。”大家听了,都认为王福嫂讲得对。王大善所有的现款和债款,都应该由贫农团加以没收,实行分配,不能够再还给王大善。
郑得志走到桌子旁边,转过身来对大家说道:“大家别忙。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朱启昌、焦遇春、王先贵那几户人家,借过这么多的现钱。也没有看见过,他们拿这些现钱,派了什么用场。我倒是知道在一年以前,朱启昌、焦遇春、王先贵这些人家,向王大善买进过不少的土地。其中朱启昌就买了三十亩,焦遇春买了二十八亩,王先贵买了二十四亩。我当时心里纳闷儿,朱启昌、焦通春、王先贵这些人家,原来都是佃户,哪里一下子拿得出那么些现款来,买王大善的土地呢?这个问题,我想来想去都弄不明白。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些蹊跷。”
蒋忠良也站出来,对众人说道:“我看我们老二说得有道理。当时,朱启昌、焦遇春、王先贵这二十户人家,买王大赛的土地,保不住都没有付过现款,只是打了借条,就算把土地买过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王大善一下子会这样慷慨大方起来呢?我琢磨着,这是王大善的阴谋!他只不过要把他的土地分散开,分到其他二十户人的名下。这样子,他这个大地主就变成了小地主!他手里拿着这些借据,以后慢慢地再作打算——说不定要等国民党蒋介石有朝一日打回来,他好把这些借据拿出来,要大家还钱!谁还不起钱的话,他就把土地收回去。到那个时候,他瞒过了土地改革这一关,照样保住了自己的土地,照样还原成一个大地主!”
第二天,周炳、胡杏、郑得志、王福嫂四个人,约朱启昌来谈话。郑得志先问朱启昌,是不是欠王大善两千四百块钱?朱启昌承认了这件事儿。郑得志又告诉他,现在他的借据在贫农团手里,他是不是可以把欠款还给贫农团?朱启昌说,他实在拿不出现款来还债。王福嫂问他,当时借的那两千四百块钱,不过一年工夫,难道就花光了么?他有什么事情要花那么些现款呢?朱启昌对大家承认,说当初王大善并没有拿出现款来借给他。只因他自己向王大善买进了三十亩土地,又付不出钱来,才打了这个借条。胡杏问这是谁出的主意?朱启昌回答说,这是王大善出的主意。开头他还不敢答应。王大善劝他不要多心,说只要开一张借据,又不花什么本钱,就可以把土地买过去。到将来他手头松动的时候,再慢慢地还钱也不迟。他一时贪心,也就同意了。
周炳严肃地给他指出来道:“你这是忘了本!忘记了你是一个佃户,也同样受着地主的剥削!为了贪图一点小利,就站到地主那方面去了!你这是替地主打埋伏,帮助地主欺负雇、佃、贫农兄弟,帮助地主抗运土地改革运动!这是犯了罪的,你知道么?"朱启昌精神沮丧地说道:“我上当了,我上当了!反正,当已经上……”
胡杏说道:“那好。你知道了上当就好。明天,你把你的事情拿去贫农团,对大家说一说吧。”
第二天贫农团开会。朱启昌果然在会上把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后来又自我批评,说是自己一时贪图小利,糊里糊涂地落了王大善的圈套,上了当,受了骗,对不起雇、佃、贫农。如今,他愿意把土地交还给贫农团,让贫农团来另行分配。希望贫农团也把那张借据退还给他,做为了结这件事情。贫农团众人见他态度诚恳,也就同意了。
焦遇春听见朱启昌这样做,也就马上去找郑得志;王先贵听见朱启昌这样做,也就马上去找王福嫂。他们都说,他们当初买进王大善的土地,都是由主大善策划的。他们也像朱启昌一样,并没有拿出现钱。他们当时也没有这许多现钱,都是打了一张借据给王大善,就算把土地买过来的。他们现在愿意把土地退还给贫农团,要求贫农团把那张借据还给他们。郑得志跟王福嫂把他们领到贫农团去,对大家说清楚了。大家也像对待朱启昌一样,原谅了他们,还鼓励他们,将来斗争地主王大善的时候,要积极参加,挺身出来作证。此外,还有许多农户,当时也跟他们一样,凭着打一张借条给王大善,就替王大善隐瞒了土地。大家一个跟着一个,纷纷到贫农团来报上当,都说自己一时糊涂,贪图小利,被地主王大善利用了。贫农团对他们,一律采取宽大谅解的态度,要他们退还土地,积极参加斗争,将功赎罪。
王庄贫农团,自从破开了王大善这个大疙瘩以后,声威大震,远近闻名。大王庄、北王庄、南王庄三个村子的雇、佃、贫农,有了郑得志、王福嫂这样好的带头人,大家都紧密团结,积极大胆地行动起来。王庄的土地改革运动,进展得非常迅速,非常顺利。那些平时带着观望态度的中农,这时候也积极起来,主动地接近贫农团,甚至要求参加贫农团。
为了适应这种形势,扩大团结范围,王庄以贫农团为核心,成立了王庄农民协会,吸收中农分子参加。在农民协会的成立大会上,大伙儿选举了郑得志做农会的主席,王福嫂做农会的副主席,另外还选了一个佃户王洛正,做农会的副主席。他们三个人带领农会的全体会员,积极着手,准备对地主、富农和狗腿子的斗争工作。王大善听到这些消息,知道自己恶贯满盈,难逃法网。他不肯向农会那些穷小子们低头认罪,就趁一个晚上,在后院子那棵香椿树下面,上吊死了。
六月的下半个月,农会组织了几场非常漂亮、非常成功的斗争大会。地主分子王素珍,富农分子王三杠子,狗腿子贾宜民、贾洛中几个人,都叫大家斗一个痛快淋漓。农民们喜笑颜开,欢声震天,庆祝土地改革运动的胜利,庆祝农民们得到真正的翻身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