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浮财是土地改革运动最后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十分麻烦、十分复杂的事情。土地、房屋、耕牛、农具、现洋、粮食也不好分,总还有账可算。哪户缺什么,不缺什么算就知道。分下去纵使有些意见,出入也不会太大。唯有家具、衣服、用具、摆设等等,分起来却很困难。有些人喜欢这样,有些人喜欢那样,有便宜也有贵,价值很难算得准。便宜的东西,因为合用,大家抢着贵重的东西,因为不合用,谁也不想要。周炳、胡杏找贫农团的人仔细商量,忙了三天三夜,才算把分配的方案初步定了下来。

到实行分配的时候,周炳、胡杏、郑得志、王福嫂、王洛正几个人都在村公所坐镇,准备应付纠纷,解决问题。三个村子,有上七十户人,一家挨着一家来领取胜利果实。重要的东西,像土地、房屋、耕牛、农具、现洋、粮食等等,都已经分过了,这固分浮财,也算得上是锦上添花。到处都听见欢声笑语,个个人都喜气洋洋。有个中年妇女分了王大善老婆一件蓝色缎褂子,大笑不止,说道:“我要这件蓝色缎褂子干么儿?我又不上台唱戏!不要这个东西!”旁边有一位妇女劝她道:“你拿回去,给你孩子改一件棉袍,不是蛮好的么?”她也不再说什么,一面哈、哈、哈地高声笑着,一面把东西拿走了。另外一位中年妇女,分到了一面带着镜框的镜子,高低都不肯要。她说家里没有地方挂,就是挂起来也没有什么用。周炳跟胡杏两个人把她拉在一边,仔细地跟她谈天,说镜子实在是好东西,挂在屋里,整个房间都明晃晃的,能把什么东西都照在里面。那位中年妇女只是不答应。周炳没有办法,给她换了十个粗饭碗,她才高高兴兴地拿着走了。

东西分到最后,还剩下一张八仙桌子,是分给郑得志的又有一张梳妆台子,是分给王福嫂的。他们两个人都不想要,说这种东西对他们没有用处。周炳跟他们开玩笑道:“如今可是没有办法了。别的东西都领出去了,只剩下这两样。你们如果不合适,就两个人掉换——郑得志要那张梳妆台子,王福嫂要这张八仙桌子呢!”郑得志气得直跺脚。王洛正劝他道:“你别这样子。你还是要了这张八仙桌子好!它是蛮值钱、满结实的。过两天请客,你也用得上。”郑得志把眼睛向他一瞪,说道:“我请什么客?当心我揍你!”王洛正笑道:“是么,你敢揍我么?到了七月一号,我看你请客不请客!”郑得志举起拳头要揍他,吓得王洛正赶快跑开了。

正闹着,蒋忠顺刚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他们这样高兴,就对王福嫂说道:“郑家嫂子,你也把这张梳妆台子收起来吧。我想过两天你当了新娘子,没有一张梳妆台子怎么行呢?”大家一听,都哈哈大笑,纷纷鼓起拿来。王洛正站定了,向一得志反攻道:“你为什么欺负我?人家蒋忠顺不是也这样说么?你不揍他?”王福嫂羞得满脸通红,哪里肯依,只顾撵着蒋忠顺,把他攆出村公所的门外,一定要揍他。蒋忠顺一面往前跑,一面替自己辩护道:“我又没有说瞎话,我又没有说瞎话!哪有新媳妇儿人家这样撒野的?”

这时候,区卓、张纪贞、江炳、李为淑跟张纪文五个人,刚上县城去赶完集,正一道慢慢地往回走。张纪文忽然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道:“看来,王庄的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们猜,咱们下一步的工作,会在什么地方呢?”张纪贞快嘴说道:“我想,咱们下一步,一定是调到第二批土改村子去工作。”李为淑马上表示同意道:“对了,我想也是这样。咱们还是继续搞咱们这一行。”江炳说道:“那可不一定。如果时局发展得很快,说不定咱们会调到北京去工作!”区卓接着笑道:“如果时局发展得这么快,那就让它发展得更快一点儿,让咱们大家都回到广东去工作吧!”大家一听,都很赞成。张纪贞跟李为淑同时说道:“只可惜,区卓不是中央组织部的部长!”

整整一个前晌,杨承荣和何守礼,都在村子外面的大车道上散步。两个人兴致都很高,在大车道来来回回走了几十遍,还不愿意停下来。杨承荣怕她走得太累,用一只胳膊热情地搂着她的腰,她也然接受了。有一次,何守礼走到大王庄进村的路口,想起一年以前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在这个路口碰见地主王大善的情景,不觉十分感慨地说道:

“土地改革这玩意儿,真是不好掌握呵!”

杨承荣附和着说道:“就是。一个人开始搞土地改革运动,简直好像走进一座迷宮里,钻来钻去也走不出来。”

何守礼说道:“我干了一任,走了弯路;张纪文也干了一任,也走了弯路。我敢保证,以后再让我搞土地改革运动,一定不会再走弯路了。”

杨承荣奉承地说道:“本来嘛,本来嘛。你本来就是一个土改专家嘛。”

何守礼心里有点儿高兴,口里仍然谦让道:“哪里,哪里!你们以前说我是专家,那是过分的。不过现在,我开始有点儿自信了。专家还说不上,自信却是有了。”

杨承荣感情激动地说道:“阿礼,你真好!你聪明,悟性高,进步快,又这样富于自我批评精神,真是令人羡慕!”

何守礼一听,心中觉着快活,觉着今天跟杨承荣相处,十分融洽,就笑着说道:“是真的么?你所讲的话是真的么?”

杨承荣满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含着饱满的热情,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岂止羡慕?不止羡慕!我真是……我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我想拥抱你一跟你一起生活,一起战斗,结合成为一体!……你考虑过这个问题么?……你能够答应我的要求么?……你能够满足我的愿望么?……你能够……”

令何守礼自己也暗暗觉得惊讶的,是她自己今天不知怎么的,对杨承荣发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她听见杨承荣这样提出了要求,心里面觉着十分欢喜。对于杨承荣整个人,她也有一种与往时不同的看法。她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杨承荣竟然是这样一个聪明、热情,对人和善,又十分能体贴别人的人!想到这里,何守礼的脸孔也变成绯红了。她在心里面自己问自己道: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我该怎么回答他呢?”她不能够一口回绝他,也不愿意一口就答应他,就用拖延的办法回答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的诚心我也了解了。让我考虑一下子,再给你回答吧。”

杨承荣听起来,觉着她没有一口回绝,已经是很有希望。他不想操之过急,不想一下子要求过高。他的胳膊暗暗使劲儿,把何守礼的腰搂得更紧。他的心里面,充满了幸福的预感和甜蜜的喜悦。

杨承荣把何守礼送回大王庄,马上就去找胡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胡杏说道:“胡大姐,这回你可要帮我的忙了。”胡杏问他什么事儿,他说刚才他向何守礼提出了结婚的要求,何守礼没有当面拒绝他,答应考虑考虑,再给他回答。胡杏表示赞成道:“承荣;你做得对,做得好。你早就应该向她郑重地提出这个问题了。你的心事,我一向是知道的。阿礼到王庄这一年来,心情也不大好,需要有人鼓励他,有人安慰她。”

杨承荣恳求胡杏道:“正因为这个,我才特地来找你的。趁她现在还没有打定主意,你去找她,帮我说一说,帮我促成这件事儿,使她早一点下决心。我怕她考虑来、考虑去,回头又三心两意的,就要发生曲折了。”

胡杏说道:“你的意思我懂得。我也乐意帮助你。你当然也了解,这几年来,我是一直在暗中帮助你的,效果不算太明显。不过,这回你要我去跟她说,我可有点为难了。不是我不肯帮助你,实在是因为最近我跟阿礼的关系,有一点别扭。要是我去跟她提出这样的事馉,恐怕会产生相反的效果。”

杨承荣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说道:“那么,怎么办呢?谁的话她才听得进去呢?”

胡杏爽朗地说道:“这里有一个人,对阿礼最有权威。他就是炳哥。你去找他帮忙,保管没有错,只要炳哥一开口,阿礼准相信无疑。快去吧,快去找炳哥去吧。事不宜迟了。”

杨承荣好像没有听见似的,重复地问道:“什么?什么?你说谁?你说谁?”

胡杏加重语气回答道:“我说炳哥呀!我说炳哥呀!”

杨承荣的脸土没有表情,也没有转身往外走,反而用一种迟钝的动作,在一张矮凳子上坐下来,默然不语。胡杏注视着他的脸孔,慢慢地,从他那双稍稍有点眯起的眼睛里,发现了怀疑和失望。

胡杏跳下炕来,走到杨承荣跟前,举起一只手,抓住杨承荣的肩膀,摇动他那矮胖的身躯,问他道:“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举荐炳哥,举荐错了么?”

杨承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的!”接着又立刻改正道:“不,不是这个样子。炳哥平常是非常乐于助人的。他把帮助别人,看得比自己的事情还重。在这一点上,他深深地受到阿礼的信任,这是毫无问题的。”

胡杏说道:“这不就成了么?这不正好说明,炳哥一定能帮助你们,做成这桩好事情么?”听见胡杏这么说,杨承荣又不做声了。他平常是一个诙谐、爽直的人,这时候,却好像有满肚子的难言之隐,嘴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经过胡杏一再催问,他才慢吞吞地开腔道:

“不错,一个人去找炳哥帮忙,不管大事小事,不管他自己吃亏不吃亏,也不管对他自己有没有危险,他都一定会答应无疑的。但是……”

胡杏笑他道:“承荣,你今天怎么这样黏黏糊糊的?你哪里来的那么些但是?”

杨承荣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气,说道:“不是我不愿意去求他。如果碰到别的困难,哪怕是天大的困难,我也愿意去求他,他也一定会帮助我,这是没有问题的。可就是这一件事情,我没有法子去求他。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一件事情不能求他。”

胡杏瞪大了她那双温柔的,善于体贴人的圆眼睛,说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对炳哥还有什么成见么?”

杨承荣非常诚恳地回答道:“不,不。你别误会。我对炳哥一点成见也没有。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因为——其实我不说,你也十分清楚:阿礼,对于炳哥有幻想。这也不只你一个人知道。从在广州的时候起,大家都看得出来的。”

胡杏完全像一个亲姐姐似的,高声说道:“可不,可不!可不正是为了这样!正因为阿礼对于炳哥有幻想,他成了阿礼崇拜的偶像;正因为他是阿礼崇拜的偶像,在这个问题上他说的话最有效!这一点,你完全用不着怀疑。”

杨承荣完全相信胡杏的话,准备找周炳去试一试看。可是,他一走出胡杏的门口,就又踌躇起来,后来,索性就完全动摇起来了。他想,胡杏的话虽然有道理,对于一般常人来说,是完全合适的,但是何守礼这个人,却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脾气。他很怕万一周炳表示了态度,反而会引起何守礼的反感。他从北王庄慢慢地走到了南王庄,在南王庄周围兜了两个圈子,始终下不了去找周炳的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周炳刚起来不久,何守礼就跑到他的住处来找他。周炳从房东那边,端了两碗稀粥,一盘窝窝头过来,放在炕几上,跟何守礼一起吃早饭。一面吃,一面问何守礼道:“阿礼,你这么一大早跑到我这儿来,可是有什么急事么?”何守礼说道:“事儿倒是有一点,也算不了什么急事儿。”周炳不催她,只顾自己啃窝窝头。过了一会儿,何守礼就慢慢地说道:“炳哥,昨天杨承荣找我谈了一次话,谈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望着周炳那张圆圆的,又热情,又和善的脸孔,看他会不会催问自己。周炳仍然没有催促她。又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杨承荣说了许多热情的话。他说……他说……他说……”她老等着周炳催问她,可是周炳一直没有催问过。最后,她鼓足了勇气,对周炳说出来道:

“他说,他希望和我结婚。他说,他希望我能够答应。他说……,’周炳放下窝窝头,完全用一个大哥哥的亲热神气,兴高采烈地大声说道:“是么?是有这样一回事情么?杨承荣果然向你提出了这个问题么?我祝贺你!我诚心诚意地祝贺你!”

何守礼说:“炳哥,你且不忙祝贺,我还没有答应他呢。”

周炳吃惊地问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答应他?”何守礼说道:“我说我要考虑考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杨承荣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不觉得奇怪么?你在事前能够想象得出来么?”

周炳坦然地回答道:“不,我一点也不觉着奇怪。我老早就知道他是在爱着你。这一点,在许多场合他都明显地表现出来。他从来不打算对任何人隐瞒这一点。”

何守礼问道:“炳哥,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

周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对于这个人,你完全可以信任!要是别人,我还不敢说。对于杨承荣,我是知道的。我看着他从小长大,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不愧是一个好同志。一性情和蔼,活泼乐观,受过高等教育、掌握专业技术,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红色的大医生。”

何守礼问道:“按那么说,他就一点缺点也没有了么?”

周炳回答道:“当然,话也不能这样说。谁没有一点缺点呢?每个人都会有些优点,也会有些缺点的。他的缺点——有时候碰到困难不够果断。当然,这样的缺点不算什么大的问题。”何守礼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好像表示同意。周炳没有想到,她忽然提出一个使人意料不到的问题道:“炳哥,要是拿你跟他两个人比较,你会有些什么看法呢?你比他怎么样?”

对于这样一个突然袭击,周炳一点准备也没有,心里发慌,六神无主。他定了一定神,恢复了平静,才慢慢地说道:“阿礼,你这一问完全多余。我怎么能跟他相比?他比我强多了。他诚恳、老实,遇事随和,上下左右没有一个人相处不来,没有一个人不说他的好话。这样子,我凭什么能够跟他相提并论?”

何守礼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表示生气,她的脸上却在笑,一面笑,一面说道:“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今天你对于老杨一直是那样恭维,我觉着有点不大自然。不过,咱们现在不讨论这个吧。我还想问你一句——我今天一大早上你这儿来,就是要问你这一句话:炳哥,你说我应该怎样回答老杨?我应该答应他,还是应该不答应他呢?”

周炳听见她这样问,又一次感觉到兵荒马乱,手足无措。他强迫自己,使自己保持镇定,缓缓地回答道:“阿礼,对于这样的选择,一位姑娘通常是要保持秘密,只让自己一个人慢慢考虑的。你倒公开提了出来,这表示你对我的信任。不过,要正确回答这个问题,主要还是靠你自己。别人的意见,顶多不过做为一种参考罢了。阿礼,我现在倒要反问你一句:对于杨承荣,你到底是真心爱他,还是并不真心爱他呢?”

何守礼也学着周炳的语气,反问他道:“真心爱他怎么样,不真心爱他又怎么样?”

周炳暂时没有回答。他想起了杨承荣的身世。杨承荣的爸爸杨志朴,是一个非常富于正义感的老中医,整天痛骂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对于各种革命活动,特别是对于处在困难时期的革命活动,总是尽力帮助;他的哥哥杨承辉,也是一个革命的医科大学生,在广州起义的时候,牺牲在西濠口的阵地上;他自己本人,也是一个革命的医科大学生,参加过广州的学生抗日运动,并且放弃了自己的学籍,把眼看就要拿到手的文凭也放弃了,跑到革命圣地延安去参加革命。他把这些向何守礼重新提起,并且表示,他认为这样的人十分不俗。何守礼表示,这些她全都知道,只一味子催促周炳,回答她提出来的问题。

周炳向她瞪起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非常诚恳地说道:“你提出来的问题,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你要是真心爱他,你就答应他;你要是不真心爱他,你就不要答应他。这是常理。”不知怎么的,何守礼又突然生起气来了。她用一种刁难的语气反问周炳道:“怎么,我真心爱谁,不真心爱谁,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周炳笨拙地揺摇头,说道:“不,我真是不晓得。”

何守礼提高了嗓门,声音发抖地说道:“你不晓得?你是一个鬼!你没有良心!你最晓得;你最清楚!”

周炳又摇摇头,傻里傻气地说道:“不,我当真不清楚。”

何守礼高声叫嚷道:“唉,我真傻,枉我自己一番心血,枉我自己佛法无边,那块顽石却不会点头!”说完,她就一步跳下炕来,冲出房门口,一面走,一面擦眼泪。

当天下午,杨承荣来找何守礼。何守礼就对他表示,她愿意和他结婚,但是有一个条件:要等进了北京,或者进了天津,或者进了上海,才正式举行婚礼。杨承荣惊喜若狂,也就一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