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自古以来没有过的惊天动地的变化。一千九百四十八年九月到十一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了辽沈战役,歼灭敌人四十七万;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十一月到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一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了淮海战役,歼灭敌人五十五万;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十二月到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一月底,中国人民解放军又进行了平津战役,歼灭敌人五十二万。这样子,就把蒋介石、国民党的武装力量,打一个落花流水,把蒋介石、国民党对中国大地的统治,打一个地覆天翻。不消说,这自然有人快活有人愁:愁的是国际帝国主义者,中国的官僚买办、地主豪绅;快活的是中国四万万的劳苦大众。
从此以后,局势的发展真所谓势如破竹。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的二月解放了北京之后,四月又解放了南京;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的五月解放了上海;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的十月解放了广州。二十年来蒋介石、国民党的血腥统治,到这个时候宣告结束。到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的十月一日,毛泽东代表中国四万万人民,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正式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从此以后,中国人民再不做牛马,再不供别人驱使、践踏,再不受别人嘲笑、侮辱,他们像大地的主人一样,站立起来了!整个中华民族的男女老少,都欢声震天,庆祝他们祖祖辈辈盼望了一百多年的,翻身解放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周炳这一班人,把王庄的土地改革工作做完以后,就留下郑得志、王福嫂两个人,在村子里负责日常的工作,带了贫农团的赵国光、蒋忠顺、王洛正等等十来个人,去别的地方支援土改工作。这一次,他们包了一个片,大概有七八个村庄。到这第二批的土地改革运动结束,已经是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的年初了。这时候,他们和麦荣大叔一道,调去华北局工作了几个月,以后又和麦荣一道,参加了南下工作团,调回广州。广州是十月十四日解放的,第二天一十月十五日,周炳、胡杏、区卓、张纪贞、江炳、李为淑、杨承荣、何守礼、张纪文九个人一道进了城。
周炳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也没有来得及把广州看清楚,就投身到一连串的会议和越来越多的接管工作当中,忙得不可开交。这样,一直忙到第二天——十月十六日,吃过晚饭以后,周炳才抽出一点时间来,和胡杏一道回三家巷去看一看。他们走出了军管会,在僻静无人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电灯已经恢复了,远处、近处还有零零星星的枪声。他们走进三家巷一看,家家关起大门,四处静悄悄的,一片冷落荒凉的景象。周炳动手去敲自己的大门,二嫂区苏出来开门,看见他们这种装束,男的年纪大概四十上下,头戴软边灰军帽,身穿四个口袋的灰色中山装;女的年纪在三十开外,也是头戴软边军帽,身穿灰色列宁装,腰间系着一根宽皮带;乍看起来,那些土布衣服颜色已经褪淡,破旧发软,可是外表都庄重整洁,骨子里藏着一副英武刚毅的气概。看芣是兵,可又不像刚刚逃走了的国民党兵一她一时认不出来,就愣住了。后来认出来了,就一只手搂着周炳,一只手搂着胡杏,大喊大叫起来。周铁、周杨氏、周贤听见区苏在外面叫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一齐走到神厅外面来。
这真是久别重逢。大家见面之后,简直又哭又笑,又叫又跳。周杨氏、区苏跟胡杏三个人哭成一团。周铁、周炳、周贤三个人站在旁边擦眼泪,谁也顾不上说原来,大家坐下来,周炳就问起各人的年纪。原来,一别十年,周铁已经六十八岁,周杨氏已经六十九岁,身体倒还健壮;区苏已经四十四岁,周贤也已经十九岁,成了一个高大壮健的英俊少年了。大家又问起周炳、胡杏两个人这十年来的经历,真是悲喜交集。留在陈家看房子的使妈阿发,跟留在何家看房子的使妈阿笑,听见周家这边人声嘈杂,就都跑过来看看热闹。看见周炳跟胡杏两个人回到老家,她俩也是满心欢客。周炳要她们坐下,向她们问候,并且问她们的年纪。原来阿发今年已经六十七岁,阿笑今年也已经五十八岁了。那天晚上,周炳跟胡杏两个人,因为军管会里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他们做,不敢久留,坐到二更天过后,就告辞回去了。
周炳跟胡杏走了,阿发跟阿笑也跟着回家去了。周杨氏站在门口,望着空空洞洞的三家巷,心里在想:不知道阿炳跟胡杏,现在算是什么,刚才他们没有说,自己又不好问他们。要是兄妹,不至于这样亲热,出双入对的;要是夫妻,怎么不在家里住上一宿,又匆匆忙忙地回去呢?想来想去,心里面只是纳闷儿。
又过了一天,十月十七日,吃过中饭,周炳和胡杏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一道沿着大北直街,走上观音山上面去散步。他们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沿着当年广州起义的时候,观音山防御战的整个阵地,走来走去。周炳一面给胡杏介绍当时战斗的情况,一面对胡杏说道:“当时一接到命令,说赤卫队要撤退,心里面的悲痛,真是说也说不出来!当时觉着脑子要炸裂,肠子要断开。唔……整个革命事业失败了,整个广州公社完结了,整个世界都变成天昏地暗了!凭你有再大的聪明、智慧,你也想不到二十二年之后会有今天!”胡杏说道:“炳哥,当时你瞧不起我这个小丫头,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如果肖时你肯把真相告诉我,我真会哭上它三天三夜呢!”
他们两个人顺着百步梯走下来。周炳对胡杏说道:“你不想想你自己,才十二三岁的小不点儿!像这样慷慨激昂,惊天动地的事情,那个时候可多着呢!咱们再到长堤去看一看吧!”接着,他们走出了吉祥路,转进四牌楼,一直向南走去。这条四牌楼本是买卖旧衣服的旧衣店的集中地,如今却成了一个大赌场。在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赌博的摊档。有赌番摊的,有推牌九的,有掷骰子的,有卖鱼虾蟹的,款款式式,样样齐备。在大量的赌博摊档当中,夹杂着许多卖**书**画的、看相算命的、卖假药材的、摆个小棋局混口饭吃的,凡是江湖上靠欺诈哄骗的营生,一概俱全。
周炳和胡杏一直在马路当中走着,不愿走上人行道。周炳牵着胡杏的袖子说道:“快走,快走。快穿过这个污秽龉齷的地方!你看看,这哪里还像广州?那座明亮、热情,四季如春的南方城市哪里去了!一个人看见这种乌烟瘴气的情景,就更加看清帝国主义者、官僚资本家、地主豪绅,有多么可恶!他们那些杂种,把整个美丽的城市毒害成什么样子!”
他们两个人一走出长堤,看见珠江,心里面觉着稍为高兴了一点儿。但是一看见海珠桥被国民党炸毁了,半截桥身泡在水里,就不免又愤慨起来了。他们往东走到天字码头,站在码头边向珠江看了半天。周炳告诉胡杏,当初广州起义的时候,香港的电车工人何锦成,就坚守在这个码头上,并且就在这里牺牲了。他的尸体随着珠江漂流,再也找不到了。接着,他们又往西走,一直走到西濠口。周炳告诉胡杏,这就是杨承荣的哥哥,当年也是医科大学生的杨承辉牺牲的地方。大家又唏嘘凭吊一番。最后他们又跑到沙面东桥前面,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区桃在英帝国主义者的枪弹当中牺牲了的地方。两个人只管站在那里回忆往事,悲痛欲绝……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他们才往回走。沿着太平路,经过西瓜园的时候,周炳又告诉胡杏,这就是当年广州起义,苏维埃政府召集群众大会的地方。胡杏听了,非常神往,急忙走到里面去,转了十几二十分钟。在回军管会的路上,他们都觉着河山依旧,面目全非,一面凭吊当年慷慨悲歌的种种遗迹,一面痛骂敌人的卑鄙无耻,把中华民族的大好河山都给玷污了,都给破坏了,惋惜嗟叹不已。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又回三家巷,听周杨氏讲这十年中间三家巷的衰败、没落的旧事。她说,隔壁陈家差不多败光了,陈万利跟陈杨氏也都病死了;又说何家的光景也大不如前,不过田地、房屋还是很多的,目前何应元跟何胡氏都逃到香港去了;倒是舅舅杨志朴家,姨爹区华家,跟震南村的胡源家,个个都身强力壮,人丁齐全。他俩听得非常出神。
周杨氏见天色已晚,料想他们今天晚上不走了,就张罗周贤回他妈妈区苏房间去住一晚,把神楼底腾出来,给周炳和胡杏两个人住。胡杏不说别的,只叫她干娘不必张罗,自己跟区苏住在一起就行。周杨氏听了,满腹狐疑,可又不便多问。
周铁因为明天早上还要开工,早已睡下。周杨氏觉着身体有点疲倦,也去睡了。接着,周贤也不停地打呵欠,伸懒腰。区苏催胡杏去睡,胡杏叫她先睡,她也就走了。神厅里只剩下周炳跟胡杏两个人,并排儿坐着,细细谈心。这时候,中秋也刚过去不久,暑气还没有全消。周炳提议到枇杷树下面那张石头凳子上坐一坐,乘乘凉,胡杏也同意了。周炳一坐在那张石头凳子上,童年的往事就像幻影一般,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过。他告诉胡杏,他什么时候最喜欢在这里乘凉;他乘凉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些什么东西;他曾经跟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说过一些什么话;他跟陈家那些表姐、表哥、表妹们,跟何家守仁、守义、守礼这几兄弟姊妹,都打过些什么交道,如此等等。听得胡杏瞪大两只眼睛,毫无睡意。
想起一千九百二十一年,三家巷当时的一班年轻人盟誓、换帖的情景,周炳用一种深沉的腔调对胡杏说道:“当时我就坐在这张石头凳子上,瞧着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我二哥跟何守仁他们,从外面走进来。我姐姐周泉跟我二表姐陈文娣,伴随着他们。那天晚上,时光已经不早,可是天气仍然很热。他们个个都兴奋得不得了,露出一种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气概来,杨谈世界大事和中国大事,都以救国救民、富国强兵为己任。后来又发誓永远互相提携,结为拜把兄弟。那时候的情景多么迷人!他们的志向、抱负、品格、风度又是多么的非凡呵!”胡杏听了,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感,嘴里还重复地说道:“可惜我没有看见。可惜我没有看见!”
周炳停了一会儿,又往下说道:“这还不算可惜。真正可惜的事情,是他们这些人,后来大多数都没有实行自己的盟誓。只有我二哥周榕这个老实人,为袓国的富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其他四个人,都把国家跟人民忘了。他们只顾自己升官发财,全不把老百姓当做一回事儿。结果,一个人为了做投机买卖失败自杀了,三个人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这是你亲眼看见的了。如果在他们换帖的当时,有人出来宣布,他们后来的结局竟然是这样的,我一定不会相信。我一定把说这样的话的人,当做一个疯子!你瞧,事实毕竟是事实,真是令人感慨无量。你要知道,从五四运动算起,到现在也不过三十年。世界的变化真快呵!”
胡杏用手赶开面前的蚊子,心情激动地说道:“有一件事情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它使我更加了解你的为人,同时也使我暗中决定了,要走革命的道路。那就是区桃表姐牺牲一周年的时候,你在这里给她种下了一棵白兰树,当做永久的纪念。这件事情你如今还记得么?”
周炳用手指一指身旁那棵白兰树,说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看,它现在已经长得有三丈高了。当初,它不过是一株小苗苗呢。”
胡杏说道:“当时你还不会种呢。种得歪歪扭扭的呢。还是靠我的帮忙呢。”周炳点点头,承认有这回事儿。接着,胡杏又说道:“后来,你跑出跑进,常不在家,还是我跟你浇水呢。你知道吧?要是没有人浇水,这棵树可就活不成了。”
周炳抓住胡杏的两只手,说道:“这多亏你,多亏你两只勤劳的手,使它能够成长起来。我当时就说过,它活着就等于区桃表姐活着。你说说看,区桃表姐不是果然一直活在咱们的心中么?”
胡杏点头同意道:“对。活在咱们的心中,同时活在全中国老百姓的心中。”
周炳连声说道:“是这样,是这样。不过想起当年,我简直伤心透了。我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说一句响亮的话,安慰她的英灵。我简直觉着没有希望,简直觉着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当时是多么幼稚呵!说也奇怪,才经过二十多年,才经过四分之一的世纪,帝国主义终于叫咱们赶跑了。帝国主义的侵略宣告完蛋了。咱们可以告慰区桃表姐的在天之灵了!她没有死,她永远不会死,她永远在激励着咱们每一个人奋勇前进!”
他们在外面坐到四更过五更天,鸡叫已经三遍了,树下也有点凉意了,还是非常兴奋,一点也不想睡。两人回到神厅里,打开电灯,在竹**坐下来慢慢地谈。周炳谈起十一年以前,日本帝国主义者进攻广州,快要占领广州的时候,他们连夜撤退那种悲凉失望的心境。那时候,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前途,都显得渺渺茫茫。他们一走,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看看广州。谁也没有想到,就是最能异想天开的人也不会想到,日本鬼子只经过八年的时间就垮台了。后来再经过三年的时间,蒋介石、国民党也垮台了。人们终于在隔别了短短十一年以后,又重新见到了广州。
谈到这里,胡杏忽然站起来,用两个膝盖跪在那张竹**,伸手把墙上挂着的那幅全家福照片取了下来。她用一块布擦干净那上面的灰尘,看见那幅全家福照片虽然时间长了,颜色已经有一点变淡了,人物轮廓还看得非常清楚。她用手把全家福的镜框翻过来,又用灵敏的手指,拨开后面那些固定底板的小铜片,揭开底板,把一张白纸取了出来,交给周炳。周炳接过那张白纸,打开一看,原来正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他给区桃画的那张画像。虽然事隔二十多年,白纸上面也有了许多黄色的水溃,画像还看得非常清楚。当年那位聪明美丽的少女,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知不觉地呆住了。
胡杏坐在一旁赞叹道:“真想不到,事隔那么些年了,这张画像在全家福的照片后面,还是保存得好好的。我说区桃表姐永远在人们当中活着,不是么?你看她那副神气,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周炳把区桃的画像,放在神厅当中那张八仙桌子上,使它斜斜地靠着关圣帝君那张神台,自己退后两步,躬着腰对区桃说道:
“区桃表姐,咱们隔别了那么些年,如今又重逢了。帝国主义者想把你抢走,想把你毁掉,可是他们办不到!他们的企图,他们的行为,只能暴露他们自己的残暴跟卑鄙。表姐你——你还是活着和大哥、二哥、胡柳他们许多人一道,永远活着,永远活着,活在咱们的心里,活在全中国人民的心里!如今,整个中国都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建立起来了,你也该笑一笑了!”这时候,五更天已经过去,快要天亮,他们的精神仍然十分兴奋,完全没有一点睡意。
胡杏突然从竹**站起来,对周炳说道:“我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全世界上面,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如今……不知道到底怎样了。”
周炳得意地笑她道:“别吹牛了。你有什么秘密?”
胡杏又跪在竹**,把墙上那个原来挂在全家福旁边的镜框,也除了下来,递给周炳。周炳接过来一看,那个镜框里面,仍然镶嵌着陈文雄在盟誓换帖时所写的那张帖子。周炳毫不在意地说:“这个事儿已经过去了。这张拈子如今只能做一个历史的见证了。”他随手就把那个镜框扔开。
胡杏叫他别扔,并且从他的手里面把镜框拿过来,又像刚才一样,用她的灵敏的手指打开底板。周炳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的面前赫然出现的,是一块折叠得平平整整的神红布。那块神红布在深夜的清亮的电灯底下,显得非常灿烂,把整个神厅都映照得红光闪闪。
周炳知道这块神红布,熟悉这块神红布,回忆起和这块神红布有关的种种往事。胡杏一面说:“这就是我的秘密”,一面动手,把那块折叠得很平整的神红布打开,嘴里接着说道:“你来看。你来看!”
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面庄严、威武的红旗。旗身一尺多高,两尺多宽,上面镶嵌着黄布剪成的铁锤和镰刀。
胡杏用一种虔敬的神气说道:“十三年以前,我入党宣誓的时候,就是用的这面红旗。”
周炳用一种肃穆的神气点头同意道:“是的,是的。你入党宣誓的时候,用的是这一面红旗。欸……在更早的时候,在二十年以前,震南村第一赤卫队纪念广州起义两周年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一面红旗。当时,大家盼着广州公社的纲领能够实行。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又都觉得有点渺茫。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看起来,实行的日子很快就要来到了。”
胡杏得意地说道:“在临去延安以前,我悄悄地把它藏在这个镜框子里面。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事实证明,它居然在三家巷里面坚持过来了!”
周炳点头赞许道:“是的。这面红旗不只坚持过来,还重新放出光芒来了!可惜的是,亲手制造这面红旗的人,她已经……唉……”下面的话,他哽咽着说不出来。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