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一宿没有睡觉,今天早上工作又非常繁忙,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吃过中饭,胡杏准备睡一会儿,恢复恢复精神,周炳又找她来了。胡杏说:“你的精神那么壮旺,身体真不赖。”周炳说:“今天已经是解放广州的第五天了,精神怎么能够不壮旺?这样宝贵的时光,难道白白拿去睡觉么?”一把将胡杏拉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往南走,没多远就转进了陶街。杨志朴自从把四牌楼师古巷那间祖传的医寓卖掉,凑款赎回周炳之后,就在陶街租了一幢房子居住,在那里开业行医。周炳和胡杏走到杨志朴门口,看见大门外面挂着的,还是从前那一块老招牌,上面用隶书写着“杨志朴医寓”五个大字,就举起手来,轻轻地敲门。

舅母杨郭氏出来开门。她一看见胡杏,就大声叫嚷起来道:“哎哟,你长得这么大了!你现在都是一个成人了!你当真是一个美貌无双的姑娘了!”跟着,舅舅杨志朴,三弟杨承远听见声音,也都跑出来了。周炳和胡杏走进堂屋,见过大家。坐定之后,大家问起他们的年岁,周炳也问起大家的年岁。原来杨志朴今年已经六十七岁,杨郭氏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杨承远今年也已经二十五岁,完全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了。杨志朴很高兴地问了周炳跟胡杏在延安生活的情形,又问周炳在重庆生活的情形,还问起在重庆都见过些什么人,他们都生活得怎么样。原来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跟周泉她们,自从日本投降离开重庆以后,一直搬到香港去居住,很少回广州来,舅舅家不知道她们的情况。听见陈文雄因为投机买卖失败自杀的消息,杨志朴也叹惜不止。

谈到时局的变化,杨志朴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气数。国民党的气数完了,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周炳说,按共产党人的看法,这叫做阶级斗争,不叫什么气数。杨志朴坦然地哈哈大笑道:“是呀,承荣也是这样讲。你们都讲阶级斗争,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国民党,从北洋军阀手里拿过了政权。他们上台了,当了官儿了,可是腐败无能,最后又下台了。这不光我一个人说,所有国民党的人,也都是这样说的。还在抗战刚刚开头的时候,所有的国民党人,都已经看出来,如果允许共产党领导群众去抗战的话,那么,将来的天下就不是国民党的了。现在的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周炳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胡杏问杨郭氏道:“舅母呀,为什么承荣——他不回家里来住呢?”杨郭氏回答道:“他住在军管会里。咱们家里地方太小,住不下了。你看,这里一间堂屋,做了他爸爸行医的诊所;里面一个小过厅,做了饭厅;剩下两间房子,我跟你舅舅一间,承远他住一间,就再也没有地方了。怎么还能够腾地方给他们结婚呢?你看,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周炳说道:“这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舅舅一家,害得舅舅连祖居也卖掉了。”

杨志朴笑着说道:“这可不关你的事儿。我卖房子那些钱,全叫国民党拿走了。你也没有沾一个钱的光,关你什么事儿呢?我说国民党腐败无能,你们看,这不就是明明白白的证据么?”

胡杏接着说道:“是那么一回事儿。舅舅说得一点也不错。如今,中国人民起来把国民党推翻了!中国人民永远记得:最初拿起武器来,要推翻国民党统治的,那许许多多英雄好汉当中,就有承辉表哥那么一个人!”

周炳说道:“那次的暴动虽然没有搞成功,承辉表哥的功劳,永远载在历史上,永远不会磨灭,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他的名字也永远放着光芒,跟太阳和月亮一样!”

胡杏又接着说道:“如今好了。承荣也回来了,很快要娶媳妇儿了。他一方面继承承辉表哥的事业,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一方面继承了舅舅的事业,当了一名医生。舅舅不是很可以休养一下,安度晚年了么?何况还有承远一这个小伙子也快出身,舅舅更加开心了。”

约莫在杨家坐了一个多钟头,他们就告辞出来,走到南关珠光里,去看他们的三姨爹区华和三姨区杨氏。区杨氏一见胡杏,就用两手抓住胡杏的两边肩膀,把她的脸仔细地看了又看,一面看,一面嘴里不住地称赞,把胡杏看得怪不好意思。区卓跟张纪贞两个人,都住在自己家里,这时候也从房间里走出来,陪他们坐着。区华跟区杨氏首先问起周炳跟胡杏在延安生活的种种情况。他们对于延安的生活很感兴趣,每样事情都问得很仔细。对于延安人所穿的鞋子,他们深感兴趣,特别听到那种用布条打成的草鞋,更觉得闻所未闻。他们甚至把那种草鞋的打法,都问得清清楚楚,准备打两双那样的草鞋穿一穿,表示他们的身子虽然在广东,他们的心却在延安。

胡杏说道:“可惜区桃表姐死得早,不然的话,她一定也会到延安去的。”

周炳说道:“那个时候,一千九百二十五年,上海发生了五卅惨案,广州发生了‘六二三’沙基惨案,这都是中国大革命最早的一阵雷声。区桃表姐的名字,就是一声震耳的春雷。一那时候的延安,还没有成为抗战民主的圣地,世界闻名。她不能到延安去,却永远鼓励着咱们前进。时间才隔了二十四年,大革命经过弯弯曲曲的道路,终于成功了!区桃表姐的愿望实现了!中国大革命的威势,比任何规模的狂风暴雨,更要强烈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呵!”

张纪贞说道:“区桃二姑死的时候我才五岁。年纪太小了,也不记得到底见过二姑没有。反正,她的相貌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人家都说区卓很像区桃二姑,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儿。”周炳说道:“这句话完全正确。真是这个样子的。区卓不管从相貌来说,语言来说,行动来说,都非常像他的二姐区桃。这不光我一个人说,凡是见过区桃表姐的人,都这样说的。”

胡杏说道:“区桃表姐不仅是一位轰轰烈烈的革命烈士,还是一位盖世无双的美人儿!中外古今所有的美人儿,都没有她那样美。听说她在世的时候,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管她叫生观音。”

区杨氏接着说道:“不错。论起容貌来,阿桃不算很丑。要是说到美,哪里数得上她呢?大家都知道,胡杏就比阿桃长得更美!不是我随口乱说,当时所有看见过胡杏的人,都管她叫翻生区桃。其实这句话没有说对,阿桃哪里比得上她呢?胡杏真是比牡丹还要艳,比芍药还要靓,比玫瑰还要香!刚才我看她,看了半天还没有看够呢。”这一番话说得胡杏满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好。这一天,他们谈了很久,一直到快要上班的时候,周炳、胡杏、区卓、张纪贞四个人,才赶忙走出珠光里外面来。

当天晚上,周炳跟胡杏又回到三家巷。省港大罢工时候的老朋友古滔、章虾两夫妇,跟震南村的姑娘何兴、何旺来看他们。彼此见面,互相问候一番。古滔问周炳记不记得,日本鬼子占领广州以后,他和区卓、江炳三个人,经过钟落潭时候的情形。周炳说当然记得。怎么会记不得呢?那天早上,我们三个人饿极了,累极了,饱饱地吃了一顿,又美美地睡了一天。这个印象永远也不会忘记。”何兴说道:“那个时候,我看见你们三个人那种狼狈样子,实在有点心酸。”何旺接着说道:“可不是么,那个时候不要说你们了,就是我们在钟落潭的人;听说省城沦陷,心里面也十分难过哇。”

胡杏问古滔、章虾、何兴、何旺四个人,这十几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事情,都走过一些什么地方。章虾也问周炳跟胡杏,这十几年来工作、生活情况怎么样。她对于周炳押着军车,在陕西的同官县被扣留下来这件事,特别感到兴趣。她一面听,一面慨叹地说道:“我的老天爷,怎么这样巧哇!李民魁、张子豪、何守仁三个人,一齐到了同官,一齐扣留共产党的汽车队,又一齐碰见了周炳。这是多么稀罕的事情,应该把它编成一出戏。”

古滔却对于后来周炳他们在王庄的时候,碰见俘虏过境的事情,感到浓厚的兴趣。他说道:“这才是神推鬼搡!他们怎么会一齐在同官把你扣留,又一齐在王庄当了咱们八路军的俘虏呢?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事情!”

何兴说道:“还不止呢!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这些人,在这样的场面看见爸爸;何守礼在这样的场面看见哥哥;那才叫奇特无比呢!”

何旺说道:“也不知道当时,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何守礼——他们的心里面,感受到什么滋味儿!”

接着,同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老朋友,洪伟跟黄群夫妇,和胡养、胡怜两位震南村的姑娘也来了。他们大家互道阔别之情,十分欢洽。洪伟也像古滔一样,提起太平场的旧事,问周炳道:“日本帝国主义者占领广州以后,你们经过太平场,你还记得么?”周炳说:“怎么会记不得?那天晚上我跟区卓、江炳——我们三个人像见了亲人似的,开怀痛饮。我们三个人的情绪,本来都非常低落,见了你们才逐渐恢复过来。这怎么能够忘记呢?”胡养说道:“当时我看见你们个个垂头丧气,像是有满肚子的委屈。”胡怜也说道:“我还记得区卓一面喝酒,一面叫嚷,说他从钟落潭走到太平场,短短一程路,简直像走进了地狱一般。”周炳说:“是呵。你们提起这些事情,我都觉着好像就在昨天一样。”

胡杏问黄群,她妈妈黄五婶怎么样,身体可结实?黄群说身体还好。周炳也问黄群,她的表舅母冼大妈如今怎么样,身体可好?黄群也说道:“不错,她的身体还很结实。”胡杏又问他们四个人,这十几年来都到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工作。他们四个人也问起周炳跟胡杏,到了延安以后,都做了些什么事情,走了些什么地方。周炳跟胡杏一一回答了。他们四个人对于王庄的土地改革运动,觉着十分有兴趣。胡养催促他们道:“你们快点讲一讲,那王庄土改的详细经过到底怎么样?”胡怜也催促他们道:“快说吧,快说吧。我们还没有听见过这些新鲜事儿呢。”先来的古滔、章虾、何兴、何旺四个人也同时提出要求,让他们把土地改革运动的情况仔细谈一谈。

胡杏开始把王庄的土地改革运动,简单扼要地对大家谈起来。她谈到最初他们整个工作组,怎样上了那个腐化了的党员、村长贾宜民的当;后来又怎样上了那个流氓王大成跟那个女流氓王七婶的当;最后由于县委的正确领导,他们才把地主的阴谋揭开,把地主斗倒了。胡杏比较详细地叙述了他们怎样发动雇农郑得志,又通过郑得志发动另外一个雇农蒋忠良,才把地主王大善在两年以前伪装变卖土地,实际上是分散土地的阴谋粉碎了。这些扑朔迷离的故事,听得在座的人都非常出神。连周杨氏、区苏、周贤几个人,也坐在一旁,从头到尾听得津津有味儿。

洪伟十分感慨地说道:“想不到土地改革会这么复杂,真是给人长见识。”黄群也十分感慨地说道:“看来,地主老爷真是诡计多端的呀。”胡养说:“要是叫我以后搞土改,我一定会留意那种腐化了的党员、干部,不再上他们的当。”胡怜也说是呀。我还要注意那种流氓,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怎样装成积极分子、勇敢分子,我都会留心他们了。”胡杏也很有感慨地说道:“要提防地主老爷的阴谋,这不难;要识别腐化了的党员、干部,这不难;要区分那些流氓、地痞,冒充积极分子、勇敢分子,这也不难;最难的是——”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周炳给她接上去说道:“最难的是找到真正的积极分子——拥护革命,勤劳正直的好根子!如果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土地改革的问题也就跟着解决了。”

神厅里本来已经挤得满满的,想不到又来了六位客人。他们是陶华、何娇两夫妇,关杰、胡执两夫妇,和马明、何好两夫妇。神厅里实在没有椅子坐了,区苏就跑到隔壁陈家,找使妈阿发借了两张条凳,放在八仙桌子前面,大家又挤了一挤,才算勉强坐下了。后到的客人先向周炳、胡杏问候,又向周杨氏、区苏跟周贤三个人问候,并且还向其他客人一一问候了一番,大家也同样问候了他们三家人。原来这一批人虽然同在广东,也并不是时常见面。陶华对周杨氏说道:“周家的神厅,十几年来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吧?”关杰接着说道:“这十几年来,就是我们在广东的人,也很少能够像今天晚上这样齐全。”马明接着说道:“这就是热热闹闹的大团圆嘛!”

何娇非常悲愤地皱着眉毛说道:“大团圆是大团圆了,可惜人到底是到不齐了。”

马明接着说道:“何娇说的也是。咱们的王通在九年以前就牺牲了。那时候,炳哥和胡杏都才离开广州不久。王通在游击队里,作战非常勇敢,提起王通,真是远近闻名。有一次,他带着几个人住在一个村子里。隔壁村子的地主武装知道了,就连夜前来偷袭。王通率领弟兄们奋勇抵抗,结果不幸牺牲了。说起来真是令人痛恨!他和阿葵已经结了婚。——可怜的阿葵……如今又守寡了。”

关杰用一种深沉悼念的语调说道:“咱们的邵煜也在五年以前牺牲了。他在游击队里,素来是沉着、机警的。他的声誉也是众人皆知的。那一次,他率领一个小分队,在行军的途中和日本人遭遇,就牺牲在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枪林弹雨之中,连尸首也找不回来。他死得多么光荣,多么勇敢!可怜何彩还年纪轻轻的,也就成了寡妇了。”

最后,陶华用右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恨恨地说道:“还有呢,还有丘照呢。咱们这门迫击炮,在游击队里也是赫赫有名的。没有想到,地主武装打不死他,日本帝国主义者也打不死他,却在去年——眼看全国都快解放了,在一次向国民党部队进攻的时候,却在战场上英勇牺牲了!胡带如今也守寡了。今天晚上,我本来约胡带一起来,不知道怎么没有通知好,没有跟我一道来。”

刚才马明说王通牺牲的时候,周炳跟胡杏都唉呀地叫了一声;关杰说邵煜牺牲的时候,周炳跟胡杏又唉呀地叫了一声;陶华说丘照牺牲的时候,他们两个还是唉呀地叫了一声。他们在王庄那阵子,已经听麦荣说起过这种种不幸的消息,现在听起来,仍然感觉到十分惊讶,又十分悲痛。

周炳无限感慨地对马明说道:“孔明,你想想看,西门口的打铁仔,如今剩下几个了?我看恐怕都死得差不多,只剩下你跟我两个人了。”

马明说道:“可不是么,西门口的变化真不小哇!在我们正岐利剪刀铺子里,杜发和王通都牺牲了,成了烈士了。在三家巷里,那变化更是各种各样,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还有宪兵司令部的那个贯英,刑警大队的那个梁森,跟西门口那个玻脚侦缉罗吉——他们先是当了汉奸,后来又当了土匪,现在不知道究竟死了,还是滚到什么肮脏的地方去了。”

周炳又问关杰跟陶华两个人道:“那么南关呢,南关又有了些什么变化呢?”

关杰清楚明了地回答道:“照我看起来,南关最大的变化,就是邵煜跟丘照两个人牺牲了。此外,还有那个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听说在先也当了汉奸,后来又当了国民党的小官儿,现在也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陶华补充说道:“在河南那一边,听说郭寿年后来当了陈家一间布店的经理。那个郭标,就当了那间布店的柜台。不过,这些角色没有多大意思,也没有什么值得谈的。”接着,大家又纷纷谈起王通、邵煜、丘照三个人的为人、品格,又不免惋惜、悼念一番。

正谈论着,冼鉴忽然带着阿葵、何彩、胡带三位女战士走了进来,看见那么多人,连声说道:“好热闹,好热闹。”大家相见,都亲热得什么似的,互相问候。周炳对阿葵、何彩、胡带三个人说道:“王通、邵煜、丘照的事情,我们在晋冀鲁豫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刚才大家又把他们的详细情形,对我们说了一遍。他们三个人,真不愧是威武壮烈的英雄好汉,永远值得我们学习,永远值得全中国人民怀念。”接着,大家对于那三位烈士,又歌颂、赞美起来。

区苏从何家的使妈阿笑那里,又借了两张条凳回来。刚走进神厅,看见神厅里面的人闹哄哄的,都已经坐乱了。所有女的都坐在靠南边那一排凳子上,把胡杏团团围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所有男的都集中在神厅的北边,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把周炳也团团围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区苏把两张长凳子放下来,让那几个男客人坐下,自己就回到后面厨房里冲茶去了。

那天晚上十二点过后,客人才纷纷散去。周炳兴奋极了,总不想睡。胡杏坚持睡一会儿好,他才在神楼底和周贤搭铺睡下。胡杏也到后面头房——区苏的房间里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