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广州解放已经第六天了。吃过午饭,周炳约胡杏到小北门外凤凰台去,看看区桃的坟墓。胡杏一听就说道:“对,该去。本来咱们早就该去看一看,没想到一拖就拖到现在才去。”两个人一道出了小北门。周炳在一间小铺子里,买了一瓶银朱油和一枝毛笔,就穿过几个村庄,向凤凰台走去。一面走,周炳一面给胡杏讲二十四年以前的往事。他先说起那一年,旧历正月初七一人日那一天,他们一行十六个人,怎样浩浩****地去郊游,走上凤凰台的热闹情景;他怎样左边背着一口袋饼干,右边背着一口袋甘蔗,和六位姑娘一道走着,那就是他的姐姐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三姊妹,区苏、区桃两姊妹;后来大家又怎样选区桃做人日皇后,大家快活得不可开交。

走了一程,他又接着说,那一年的六月,想不到风云突变。在六月二十三日沙基惨案那一天,区桃表姐不幸,牺牲在帝国主义的血腥屠杀里面。就是他们前两天去看过的那个地方,后来,她就葬身在凤凰台上成千上万的坟冢当中。周炳不胜惆怅地说道:“她的音容笑貌,咱们是没有法子再看见了。她的坟墓,等一会儿咱们却可以看见。”胡杏听着,默然不做声。又走了约莫半个钟头,他们就到了凤凰台。爬上半山坡,在一片重重叠叠,一穴挨着一穴的草坟当中,他们找到了区桃的坟墓。那块小小的石碑上,“二姐区桃之墓”几个大字仍然依稀可以辨认,只是经过长年累月的风雨剥蚀,颜色已经差不多完全褪淡了。周炳一面用毛笔蘸起银朱油,去填那墓碑上的大字,一面对蹲在一旁拔草的胡杏说道:

“无论如何,我一想起来就不甘心!一百多年来,帝国主义者把咱们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屠杀了多少?奴役了多少?把咱们中华民族最美好的东西毁坏了多少?抢走了多少?试问谁能够容忍这样的掠夺和残暴!”胡杏同意道:“是呀。所以才要起来打倒帝国主义,把所有帝国主义者通通赶走。”周炳说道:“当然,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中国人民的时代了。也不知道我的担心会不会多余,——只要帝国主义者存在一天,我怕这个世界就不会安宁。应该告诉咱们的子孙,如果不能够把咱们的祖国,建设得十分富强,中华民族那种贫穷、落后的悲慘生活摆脱不了,很难说会不会重新陷入,欸……被屠杀,被奴役的奴隶命运之中。”

周炳用僵直的右手把墓碑填好,那小瓶银朱油刚刚用完。他放下毛笔联那小玻璃瓶子,看见墓碑上的字迹鲜红明亮,自己也很满意。他坐在胡杏的对面,用左手指着自己的右边胳膊说道:“你看,这只胳膊二十四年以前,在沙面的东桥下面,曾经搂着区桃,让区桃躺在上面,缓缓地停止了呼吸。想不到大约十年以前,在晋察冀边区,这条胳膊又叫帝国主义者给毁了,弄成这样僵硬,直挺挺的,不能弯曲了。不管怎么说,帝国主义者纵然能够抢走区桃的生命,能够把我的胳膊打成残废,它终究保不住自己的地盘,被中国人民扔到太平洋去了。不管咱们受的挫折多么严重,受的磨难多么可怕,回想起来——对比一下,还是叫人痛快的。”

胡杏接着说道:“就是,就是。区桃表姐牺牲在帝国主义者手里,才不过二十四年,帝国主义的势力已经叫中国人民推翻了。她死得有灵有圣,也可以得到安慰了。”

周炳笑着说道:“不,还不能够完全这么说。如果说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那么这个目的是已经达到了。如果说要建设一个幸福、美满、繁荣、富强,没有压榨,没有剥削,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那么,目的就没有完全达到,或者说只达到了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区桃表姐当年的目的,不是那么明确,有点朦朦胧胧,但无疑是一个共产主义的目的。当时,人们都憧憬着这么一种社会,还以为它很快快就要到来。不管是明确的理想也罢,不管是痴心的妄想也罢,人们总是这么盼望着,盼望着……”

说完,他就拉着胡杏的手满山乱跑。他们从一层一层的草坟当中穿过去,走到凤凰台山背后,又越过山顶走下来,绕一个大圈子回到区桃的坟墓前面。他指着面前那一片徐徐向下倾斜的草地,对胡杏说道:

“小杏子,你看这一片草地多么可爱。当年,有那么一天……我来到这片草地上,在那上面翻来覆去,一会儿躺着,一会儿趴着。我看见天空非常宽阔,非常宏伟,整个儿阴阴沉沉的,好像一个黑色的大罩子,把整个人间笼罩着。我的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我想起世界上从此没有了区桃表姐,就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已经毫无意义。我想到死,想到要毁灭我自己。”

胡杏点头说道:“对,这种情况我可以理解。你是一个感情很重的人。”

周炳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一个十足的傻子!”

胡杏说道:“一个人有点儿傻气并不——”

周炳打断她的话道:“再没有比当时的想法更加愚蠢的了。”胡杏问他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周炳回答道:“很显然。如果我那个时候真是死了,谁会高兴呢?区桃表姐会高兴么?你们大家会高兴么?我在西门口和南关的一些朋友会高兴么?参加‘六二三’示威游行的那许多工友和同学会高兴么?都不会的,都不会高兴的。能够高兴的,只有帝国主义者跟国民党的反动派。他们并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认为像我这样的人越早死掉就越好。你看,我都跟谁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不是十足的愚蠢又是什么呢?”

胡杏替他辩护道:“不管怎么说,说来说去,事实上你并没有死。你还把一棵白兰树栽活了,它现在已经成为一棵大树了!”

周炳笑道:“那当然。如果当时真的死了,目前这一派光明的景象就看不见了,将来那个更加美满的社会也看不见了。”说完,他们两个就照着原来的路径,慢慢地走回城里去。

十月二十三日是一个星期天,天气非常晴朗。周炳一早起来,看见今天工作比较松一些,就邀胡杏回震南村去走一趟,看看胡源跟胡王氏两位老人家。胡杏心里面也早已想着这件事,一听见周炳提起,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他们请了假,首先步行到黄沙,从黄沙坐船过海到芳村,在芳村雇了一只那种叫做四柱大厅的小船,划回震南村去。

不久,篷船转进小河道里,两岸狭窄起来,风景更加秀丽,好像他们正在水乡人家的花园里左右穿行着一般。周炳望着一路上熟悉的村景,不免又想起当年的旧事来。他首先看见左边有一排水蓊树,接着看见右边有一个小亭子;一会儿又看见左边有一片榕树林,右边有一个损坏了的小轮船码头。这些东西逐渐逐渐地映进他的眼帘,和十年以前一模一样,和三十年以前也一模一样。

胡杏也没有心思,去浏览那一河两岸的风光,只顾一心一意地,跟那个划船的女孩子聊天,问她有关震南村的种种见闻。那个划船的姑娘知道震南村的事儿真不少,认识震南村的人儿也很多。看来,她如果不是震南村的人,也一定是附近村子的人。她看见一位穿干部服的姑娘,跑到这个偏僻农村里面来,又这样熟悉这个农村的情况,心里面也十分高兴。

周炳想起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跟何五爷的管账何不周来到震南村,经过这条小河的时候,他心里面多么惊慌、害怕,不知道前途究竟会怎么样。现在回想起来,心里面还是怦怦地跳个不停。以后几次从震南村回到广州,又从外面来到震南村,不是满腹牢骚就是精神颓丧,没有一次是轻松愉快的。最后一次,在日本帝国主义者将要进攻广州,他把区苏跟周贤送去震南村暂时躲避,从那里返回省城的时候,那种灰暗、失望、悲伤、痛恨的心情真是想起来都令人难过。

如今的世界变了样。他又一次坐在篷船里面,经过这条水路,那滋味儿可就大不相同了。他今天觉着两岸的村庄跟田野,都充满了生机;所有的树木跟花鸟,都笑语迎人;划船的那个女孩子,格外活泼可爱;就连河里面的流水,也哗啦哗啦地闹得十分欢畅。他想着,想着,就露出一派春风得意的神态来。胡杏看见他这么高兴,心里面也暗暗地欢喜。

到了震南村,胡杏领着周炳急忙朝家里走去。沿路见着每一个熟人,都站下来互相问候一番。到了家门口,见房屋、门面都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只是更加残破,更加灰暗了。两个人推开门往里面走,恰巧胡源跟胡王氏都在。大家见面之下,一时都认不出来。胡源今年已经七十九岁,胡王氏今年也已经七十四岁,看来都老了,瘦了。胡源用两只手抓住周炳两只胳膊,使劲地摇着,说不出话来。胡王氏把胡杏一把抱住,两个人齐声痛哭。过了一会儿,大家又十分高兴地有说有笑了。胡王氏首先问周炳跟胡杏,他们在延安怎么样过活,后来又问起胡树跟胡松是不是也在延安,他们又怎么样过活。胡杏也详细询问她爹娘这十年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周炳把带来的一包烧肉、一包油鸡和一瓶双蒸酒,递给胡王氏,嘴里说道:“这十几、二十年来,胡柳死了,胡树、胡松、胡杏三个孩子都远走他方,他们两位老人家也是够苦的了。”胡源回答道:“还好,还好。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过日子,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花费。我们自己种几颗米,种几把菜,自己也够吃的了。有时候区苏还来看看我们,给我们带来一些接济,说是组织上关心我们,送给我们的。这样子,我们的油盐酱醋,也就不发愁了。你别看我这把年纪,——我还能种田,一点问题也没有。手脚慢了一点儿,人老功夫还在呢。”胡王氏也说道:“这不算什么。他能干活儿,我也能干活儿。我们两个老鬼年纪都不小了,你们瞧,从年头到年底,连喷嚏也不打一个。”

胡源挑起水桶到外边打水去了。胡王氏把胡杏带到后房里面去,低声说胡杏告诉她妈妈,解放军里面只供吃饭跟穿衣,没有钱发。说完,就把口袋里所有的几块钱,都掏了出来,交给她的妈妈。胡王氏推来推去不肯要,说家里不缺钱花,后来才勉强收下了。周炳一个人坐在大厅外面,想起从前的种种事情。他想起第一赤卫队,怎样在这里集中活动,怎样在这里喝酒谈天;又想起胡柳的声音笑貌一温柔的举止,清脆的嗓音,灵巧的手艺和感人的热忱。想来想去,整个人都发呆了。

胡源挑水回来,周炳就提出要求,说想去看看胡柳的坟墓。胡源说,胡柳就葬在大帽冈,离他们从前埋葬枪支的地方不远,大概朝东再走十丈远光景就到了。周炳邀上胡杏,准备一道去大帽冈看看。胡源对他们说,光凭他们两个人,恐怕找不到,便自告奋勇带他们去。一面走,胡源一面把何娇、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这九个人娘家的近况,简单扼要地对胡杏说了一遍。胡杏对她爸爸说,全中国人民都解放了,震南村的耕田佬当然也解放了,大家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胡源笑着说道:“但愿一谁不巴望着呢!”

他把他们带上大帽冈,到他们从前埋藏枪支的那个地方,再往东走上十丈远的光景,果然看见一座坟墓。老人指给他们看,说道:“这就是阿柳的……”周炳一看那座草坟,登时心酸起来。那里有一个馒头般的土包,上面长满了野草,四周也长满了野草,连一块墓碑也没有,浑不像一座坟墓的样子。他一面流眼泪,一对胡源说道:“怪不得您老人家,要亲自领我们上这儿来。要不然,我们两个人一辈子也找不到。”这时候,胡源跟胡杏两个人,都已经泪流满面。老人用干枯的手擦着脸,对周炳说道:“你们慢慢地看看吧。我到地里去,掐把家乡青菜给你们吃。”

周炳坐在胡柳的坟前,对胡杏说道:“你姐姐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姑娘呵!她不只相貌好,性情好,她的编织跟剪纸的手艺,也够得上一个真正艺人的水平。她向往革命她的前途无限……为了拯救自己的妹妹,国民党反动派就把她杀掉了。你看,天下哪有这样残忍的事情呵!”胡杏说道:“想起来真是令人可恨!敌人这样残暴,逼着咱们走上革命的道路。欸……如今,咱们胜利了。我一定要想尽办法,给我姐姐弄一块墓碑,免得往后时间长了,谁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位英烈的女子埋葬在这个地方了。”

周炳满腔悲愤无处发泄,就仰头望天,高声吼叫道:“动手杀人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是他们的反动武装;幕后给划的是那阴险毒辣的地主老爷,就是你的老主人何五爷何应元!这桩公案,你永远也不要忘记!”胡杏接着说道:“你放心吧,炳哥。这样的血债我还能忘记么?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我一秒钟也不曾忘记过!不管我在延安做工作,还是在晋冀鲁豫搞土地改革,我的心里面始终都记住它。这是什么?这是活生生的,拿生命换来的,血的教训啊!”周炳说:“你不难想象出来,如果在王庄的时候,王大善有何应元那样的权力,他也会像何应元对待你姐姐那样,对待咱们的!”

胡杏连声说道:“这毫无疑问,这毫无疑问。我们胡家就是苦大仇深。有时候我想,我两个哥哥一一胡树跟胡松,他们打仗这样勇敢,跟他们在震南村亲眼看见的血腥屠杀是有直接关系的。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倘若他们呆在乡下里,他们也免不了要遭到跟姐姐同样的命运。现在好了,现在整个中国的人民都翻身解放了,我姐姐的大仇也算报了。她总算没有白死,她总算死得有价值!要不然的话,震南村怎么会出那么许多革命者,怎么会出那么许多游击队员呢!”

周炳欣然同意道:“说得对,说得一点也不假。当初你姐姐临断气的时候,她用手指在我的掌心里,划了一个杏字。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我把你带上革命的道路,把你培养成材。现在好了,经过了这么十八年工夫,你不单是一个革命者,并且是一个共产党员,同时也是一个干部,可以说,已经成材了。今天,我和你一同来到你姐姐的坟前,我有资格可以对她说,我没有辜负她的委托了。”

太阳已经升到正顶,他们才回家吃午饭。大家围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子坐定之后,周炳打开了那瓶豉味双蒸酒,首先给胡源斟了一杯,又给胡王氏斟了一杯,给胡杏也斟了一杯,最后才斟满了自己的杯子。他站起来祝酒,说难得大家欢聚,每一个人都应该饮胜一杯。于是四个人都喝了满杯。他又对两位老人家说,胡树跟胡松都结了婚,都有了孩子,什么时候他们有空,一定会回广东来,让两位老人家抱抱孙子。

胡王氏喝了酒,一时高兴,就问周炳道:“你们年纪都这么大了,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她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个意思是他们各自为什么还不结婚,一个意思是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还不结婚。

周炳冲口而出地回答道:“是呀,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他这句话也有两层解释:一层意思是他们各自马上就要结婚,一层意思是他们两个人马上就要结婚。

胡杏听了,非常愕然,在桌子底下拿脚踢周炳。胡源跟胡王氏听了,都认为他们两个人马上结婚,乃是理所当然。胡王氏说:“是呀,阿炳。你跟我们胡家是很有缘分的。自从三十年以前,你当看牛娣来到震南村,一直到现在,三十年来都是很有缘分的。”

胡杏听见这句话,简直羞得没有地方躲藏。胡源听见这句话,登时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天,他们四个人开怀杨饮,喝得都有一点儿陶陶然。

周炳和胡杏回广州的时候,还是雇的原来那只小艇。那划船姑娘,看见这一对相貌都非常俊俏的后生男女,来到这很少和外界来往的偏僻地方,又喝得醉醺醺的,就讨好地问胡杏道:“大姐,新姑爷上厅么?”

胡杏在仓猝之间,不觉连声应道:“是呀,是呀。”那划船姑娘对他们羡慕得不得了,就使出了双份的劲儿,把那只小艇,划得像竞渡的龙舟一样快。

在船舱中,胡杏低声埋怨周炳道:“你怎么能够那样回答我妈妈呢?事先也不跟人商量一下。”

周炳用大拇指指指后面,回答道:“是呀。可你又怎样回答那船家的呢?”

胡杏一时答复不上来,只是脉脉含情地微笑着。周炳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像她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的绝顶艳丽。过了一会儿,周炳又说道:

“其实咱俩早就该结婚了。”

胡杏点头同意道:“是呀,早该结婚了。”

周炳说道:“只是我想,我配不上你……一直没有敢开口。”胡杏也说道:“我倒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想你应该有一个更合适的,比我更好的伴侣。”

周炳两只眼睛凝神地望着胡杏,说道:“那样的人不就是你么?”

胡杏轻轻地倒在周炳的怀里,没有做声,任凭那欢乐的河水送他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