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鬼主意:让振华纺织厂的跑街郭标去找从前震南村第一赤卫队的逃兵马有。第二天一早,他就骑了厂里的自行车,飞快地跑到沙河去。他在一间蒸粉铺子里找到了马有,又把马有叫到街上来,两个人在人行道上的一排矮树底下慢慢地走着。郭标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对马有说:“马有,马有,我拜托你一个事情好不好?”马有看他那个样子,料想也没有什么好买卖,就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拜托不拜托,有事情你就说吧。”郭标说:“我听到我们厂里面有一些风言风语,说工人怎么样,东家又怎么样,我也说不清。总而言之,就是过去在震南村你那一班兄弟,现在又要在广州对付什么人了。不过,我觉着何娇这个人倒是挺好的,我不愿意她跟他们搅缠在一起,跟着他们学坏。因此,我想拜托你找到何娇,跟她说一说。你就说,咱们振华纺织厂的东家主张劳资合作,是很有本心的人,要她好好地维护东家,帮东家,站在东家一边,不要跟着那些流氓地痞胡说胡闹。这样子,她一辈子也不愁衣食,她一辈子都能过舒服日子。如果跟着那些流氓地痞胡作非为,那她将来就很难说了。”马有听见他这样说,觉着有点莫明其妙,他望望郭标的脸,也看不出有什么诚实的表情,就说:“何娇已经嫁给陶华了,你还打什么主意呢?”郭标鼻子哼了一声,说:“嫁是嫁了,可是这有什么呢?今天嫁了陶华,明天也可以嫁别人。不说这些,我倒是为了她本身好。挣了这么干手净脚的一份工,还不规规矩矩做下去,还在那儿胡闹,万一将来闹出事情来,东家恼了,把她辞了,这不是穿衣吃饭又成问题了么?我是为了她本人好,不为别的。”马有说:“呵呵,你倒说得好听,可是,我不管这些。你叫我去找她,去打听厂里工人的消息,去劝她不要跟工人们在一起,要跟东家在一起,是这样的吧?”郭标笑笑地说:“你都猜对了,差不离就是这些。”马有说:“好啊,你叫我做也行,我就给你去做,反正何娇我是认得的,我跟她讲话比你跟她讲话方便。那么……你给多少呢?”郭标悻悻地瞟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真贪财。我只是为了何娇好,附带也为了你们那些兄弟姊妹好。叫你做这么一点事情,你就要钱,我哪里有钱哪?”马有说:“没有钱咱们就别谈了。”郭标说:“好吧好吧,给你钱,给你钱,不过现在我没有,我先说清楚。你要把这个事情办妥了,要能够探出一些什么消息来,我跟我叔叔讲一讲——我叔叔在那儿当协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跟他讲一讲,也许他肯出几个钱。那个时候,我就分文不取,通通给你好了。现在,我可是一个钱也没有。干不干随你。”马有想了一下,就说:“好吧,你就算骗我一回,我也不在乎。反正你骗我一回,你也骗不了我两回,更骗不了我三回。我现在反正没有事儿,在这里帮闲,我给你走一趟吧。可是车钱你总要给我呀,难道我还走路去第一津不成?”郭标没有办法,从口袋里掏出五个双毫给了他,才算把事情商量停当了。

又过了一天,仍然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周炳、胡杏、区卓、江炳、章虾、黄群、王通、马明、何娇、何好、何彩、胡执、胡带等这十三个男女工人,又集中在振华纺织厂女工外寓饭厅的靠东的角落,一张桌子的旁边,在商量大事情。那研究家冼鉴也来参加了,笑嘻嘻地坐在一边,同马明一起给大家布置工作。马明对大家说:“把大家找来商量,不是为别的事情,就是为了后天晚上检査仇货的问题。”接着,他告诉大家:后天晚上,全广州市都要举行提灯会,庆祝双十节。在举行提灯会的时候,同时在全广州市都要检査仇货。不管哪家公司、哪家商店、哪家仓库、哪家工厂,都要检査,谁也不能够抗拒。最后他说,他们大家都是振华纺织厂的工人,所以他们就要负责检查厂里的仓库。那么,到底怎么检査才好,要找多少人来参加检査,怎么样进行宣传工作,怎么样动员大家都来参加这个工作等等事情,就希望大家来讨论了。马明讲完之后,研究家冼鉴也甩他那种工人们最喜欢听的、爽朗流畅的腔调给大家讲了一篇话。他从五七国耻纪念讲起,一直讲到上海五卅惨案,讲到广州六二三沙基惨案,又讲到山东济南五三惨案,最后,又讲到这一回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我们的沈阳。末了,他说:“日本帝国主义不断在中国行凶,它是要灭亡中国的。可是,咱们中国人不能允许日本帝国主义这样子野蛮残暴!咱们一定要抵制仇货,还要要求全国总动员起来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一直到把它赶出中国为止。”他这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面怦怦乱跳,恨不得捞起家伙就去跟日本鬼子拚命去。

听完他们两个人讲话之后,胡杏全身趴在吃饭桌子上,微微地仰起头,露出愤慨的神气,用她那好听的、沙哑的声音说:“是呀,有很多人是赞成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赞成检査仇货的。可是,也有不少人不是这样,不像咱们这样想。我就碰到一个人,嗐,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她对我说,‘我看过你的戏,你演得可是真好,我看了戏,对日本鬼子也很气愤。可是,日本鬼子枪炮好厉害呀!国民政府、蒋介石都打不过它,咱们做工的人赤手空拳,怎么去跟它抵抗呢?’”大家都觉着胡杏说的是实在话,饭堂里登时活跃起来。章虾接着说:“是呀,确实是这样。我看我们厂里面,有一半人是赞成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赞成检查仇货的,可是,有一半人就不一定那么赞成。有个三十几岁的大嫂,年纪还不算很老嘛,她就对我说过:‘唉,咱们整天做得头昏眼花,还顾不住两餐!咱们还哪里有什么心思去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呀!’看来咱们还要加强教育工作,提高这些姊妹的觉悟。”她说完以后,黄群就接着说:“你们别笑我是乐观派,依我看,咱们厂里面不止一半,大概有五分之三,或者三分之二,都是赞成抗日的,愿意跟咱们一起检査仇货的。自然,消极的人、懒洋洋的人也不是没有,我就碰到一个更年轻的,才二十几岁的人,她就对我说过:‘咱们抗什么日呵?检査什么仇货阿?让那些念书的、有头脑的、有钱的、有教养的人去干吧。咱们能够开一天工、餬一天口,就算不错了。’这种思想是有的。我看,只要咱们耐心地加强读报小组的工作,这些人很快就能转过来。”

听见两位大姐这么说,何娇就用手把自己的鬓发掠了一掠,尖声叫嚷起来道:“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昨天下午,那个没有骨气的马有来找我,告诉我,咱们振华纺织厂的东家是个讲究劳资合作的好东家。他叫我要维护东家,不要跟东家作对。他说,这样做,我这一辈子就不愁吃、不愁穿了。”大家听见何娇这么说,都登时大叫大嚷地**起来。周炳拍掌笑道:“好哇!陈经理你到底派人钻到我们内部来策反来了!”王通不耐烦了,用手把桌子一拍,义愤填膺地说:“这个混账王八蛋!这个孱头家伙,一辈子没有做一件好事情!现在,倒来来坏咱们的抗日,来破坏咱们检査仇货了。我明天就去找他,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王通说完之后,何好、何彩、胡执、胡带四个女孩子也纷纷略带胆怯地开口说起话来。她们都说振华纺织厂里,就是有许多人这样想的。有不少人跟她们讲过,人家东家就是开通,咱们去游行示威,游了半天,东家都没有说扣咱们的工资,这已经是很好的了,很不错的了,这样的东家已经是难找的了。如果咱们和人家为难,再做些对不起东家的事情,未免太绝情了。这四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她们说了别人有这样的想法以后,也还承认了她们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也觉得如果咱们还要示威,还要检査工厂的仓库,当真检査不出日本货还好,万一检査出日本货来,那又该怎么办呢?这样子,大家就按捺不住了,一个对一个,两个对两个地就这个感恩图报的问题,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在人声嘈杂当中,胡杏高声笑起来道:“我说四位大姐呀——真是……枉你们抄起家伙就跟团丁们打斗,跟保安队打斗!……枉你们自称雌老虎,女英雄!看见陈经理还打哆嗦呢!”章虾把手一挥,意思好像是要跟大家说话。马明看见了,就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对大家说:“不要吵,不要吵,听虾姐讲。”章虾低着头,想了一想,又把头抬起来,用一种刚毅的神情说道:

“地主们、资本家们都是剥削咱们的,何家跟陈家也没有两样!咱们受剥削,日子也够长了。难道这一点咱们还不知道么?他们人品好、人品坏,跟咱们没有关系。反正,人品好的剥削咱们,人品坏的也剥削咱们,这才是真理,难道不是这样么?其实说起来,他们到底有没有什么人品好呵?有没有那样的人呵?我就没有见过。他们有时候装模作样,装出一副慈善的脸孔来,用一些小恩小惠骗骗咱们,哪里是什么人品好呢?他如果真是人品好,他就不要剥削咱们,那就是真好了。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也不成为什么地主了,也不成为什么资本家了,你们说是么?”黄群用一种热情的、煽动的口吻接着说:“对了,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地主、资本家就是要剥削咱们,这哪里有什么恩呢?剥削就是恩么?好,暂且不谈这个——咱们现在先谈抵抗日本帝国主义这一点吧。这一点是国家大事。咱们要爱国、要抗日、要检査仇货,这是国家大事,咱们工人应该有权利参加国家大事,对国家大事出主意。就是退一万步说,有那么一个人对咱们有过恩,但是他不爱国,还要去卖国,那就是恩又有什么用呢?恩人就要变成仇人!纵使有恩,我们也不允许他卖国,不让他卖国,何况恩根本就没有呢。至于有人提出劳资合作——那行呀,你只要抗日,我就跟你合作;你反对中国人,就去跟日本人合作!”胡杏听了章虾、黄群两位大姐的话,心里面无限地敬佩,又觉着无限地愤慨。她的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水光,她用手狠狠地把自己的短头发一揪,使劲说道:

“是呀,真是这样的呀!大家要相信她们的话!千真万确的话!我跟咱说一说我自己吧。我识字不多,读书很少,但是我真真正正地觉着:地主呵,资本家呵,都是非常可恨的,没有什么恩可说。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仇,不是恩。你们看,我几岁就卖到他何家来了,才几岁呀,很小呀,那个时候,我在家里没有饭吃。到了何家,他们给我饭吃了,这是恩么?这不是恩,是他们要我去当丫头,要剥削我的劳动力。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做人,还有什么恩呢?除非他们有什么阴谋的时候,他们就做出开恩的样子来骗我。这倒是有的。我有这个经验:谁要对你开恩——谁就要吃你来了!总而言之,你们看一看,”说着,她把袖子卷起来,把裤腿也卷起来,指给大家看,说,“你们看看,上面这些伤痕,一道一道的伤痕,这是恩呢?还是仇呢?这用不着什么讨论,用不着什么争辩,有实际的东西在。我的皮肉上面已经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她这一番话,说得大家都沉默起来。霎时间,饭堂里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周炳着实替她高兴,觉着这个十七岁的美貌的小姑娘竟然有志气说出这么斩钉截铁的话来,说得这么清楚,这么动人,这么毫不含糊,不免替她暗暗地喝彩。区卓听了,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自己想,他十七岁,胡杏也是十七岁,可是,要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行么?冼鉴、江炳、马明也都在那里微微地笑着,分明是一种赞许的微笑。王通又觉着不耐烦了。他也是佩服胡杏的,也是赞许胡杏的,但是他想,最好是放一把火,把三家巷的何家跟陈家都烧掉,只留下周家。要不,就放一把火,把这个振华纺织厂整个烧掉,免得啰嗦。他后来又回心一想,觉着不行,要是把这个主意说出去,只能引起那些他认为婆婆妈妈的批评。因此,他撅着嘴,很不自在地,一声不响地坐着。周炳蹲在一张条凳上,两手向上摊开,好像他要接住一包从上面掉下来的白米似的,对大家说:“有什么办法呢?咱们要吃饭,就要打工。他们是东家,咱们有什么办法?咱们只好拿他的工钱,受他剥削。他们倒是大模大样起来,好像他们就是主人似的。所以,咱们不买他这个账。咱们就要跟他们顶,跟他们斗,看他们怎么样,这是一回事。可是,要说到抗日,说到爱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家都知道嘛,这叫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谁跟谁都一样。他也是一个国民,我也是一个国民,大家都有权,谁都可以爱国。既然现在日本帝国主义来了,他们要退让、要卖国、要当亡国奴,那咱们肯不肯呢?咱们当然不肯呵。咱们就起来抗日,要爱国。他们还想代替咱们说话,把什么事情都拿在手里,替咱们做主,这是不成的。咱们自己会当家做主!比方说,你们看我像不像一个主人?他像不像一个主人?那么他呢,又像不像一个主人?”他这一番话,把大家都说得哈哈大笑地乐起来。王通说:“像!怎么不像?个个都像是主人,就是马有不像。”大家接着又笑闹了一顿。何好、何彩、胡执、胡带这四个新来的年轻姑娘之中,年纪最小的胡带快手快脚地站到众人面前来,说:“唉,这下子,我们就算明白了。我们还是像那些老一辈子人的想法,以为剥削咱们的人对咱们有恩哪,你看多糟糕!枉我们在打斗上不输折,可就是知道的东西太少,知道的道理不多。杏妹子比我们年纪小,知道的就比我们多得多了。唉,你们看,我们四个比你们大家,掉在后面有一大截子哪!兴许这就是不读书的过。”

胡杏也轻盈伶俐地走到众人跟前,说:“我哪里知道什么呢?虾大姐、群大姐她们才是懂得很多道理的人。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过,我挨过饿、挨过打,疼过、难受过,就跟大家说一说罢了。带姐千万别这样讲,你这样一讲,以后我就不敢说话了。你们都是姐姐,我是小妹妹哪,你们应该多多教我才对哪!”胡带说:“你也说得对。确实是这样子,没有刮过肉的人不知道疼,所以,你就比咱们聪明了。”

最后,研究家冼鉴喜气洋洋地开言道:“我今天真是高兴。听到你们这样子讨论,很有意思。从实际上说大家都说得不错。就是有几个人开头没有想对,或者有点疑惑不定,那也是小事情,一说就清楚的。就因为咱们自己一向都是受穷受苦的人,一向都是叫人剥削的人,一点就懂,没有什么难处。当然啰,这里面还有很多很多的道理,咱们一天也说不完全,咱们还要上班,还要开工,那么就将来再说吧!呵,今天就研究到这里。如今咱们还得抓紧时间,布置一下到底后天晚上咱们该怎么办?厂方已经做了很多手脚,要拆散咱们,要欺骗咱们,要软化咱们。现在就看咱们的了!”

大家觉着浑身是劲,就打铁趁热,连忙商量起后天晚上的事情来。他们先商量后天晚上提灯会上怎么做法,怎么约人,走哪条路,还有最要紧的,提灯会的灯笼从哪儿想办法。大家觉着,要拿钱去买,他们没有那个钱。就决定想法子到处去借,借一些破的、旧的,别人用过——如今嫌不好看的纸灯笼来,自己黏黏补补,再买点蜡烛就行了。后来,又商量怎么样检査振华纺织厂的仓库,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仇货。除了这些以外,大家又仔细地商量了怎么样子分工,把全厂的工人——特别是女工——怎么样联络起来,对她们做宣传工作,要她们那天晚上不要搞别的事情,都集中起来,大家一条心地参加提灯会,参加检査仇货。这一点是困难很多的。他们知道,有些人中了资本家的毒,犹疑观望,顾虑重重;有些人就是不想管众人的事情,怕麻烦,怕得罪人,又怕耽误自己的家务。这样子,他们就细细地分了一下。她们这八个女工,每个人都有几个要好的工友,就大家自报了、认定了谁去跟谁联络,怎么样进行宣传。时间也不多,只有那么今天、明天、后天这几天的时间了。大家又约定在跟工友们联络、宣传的时候,还要避开资方的耳目,不要让那些人去跟东家通风报信,妨碍全厂的行动。商量完了以后,正想散开,那个今年才十六岁的杨承荣跟今年才十四岁的何守礼又从外面进来了。这两个人年纪虽小,可是身体长得就像个大人一样,男的矮矮胖胖,女的高高瘦瘦的。虽说有时候看起来还有点孩子气,但是当他们不说话、不笑的时候,乍看起来简直是大人了。他两个来找冼鉴,一见大家都坐在那个地方,在商量什么事情,何守礼就叫将起来。她说:“哎呀,你们这么高兴,一大堆人在一起商量什么,都不通知我们两个人来参加参加!”杨承荣没有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站在一边。后来,何守礼扑到胡杏的怀里,两人搂成一团。杨承荣还是那么笑嘻嘻地把两手插在他的白斜布学生制服的口袋里,对洗鉴说:“冼大叔,我们学校那天晚上的提灯会要经过永汉路,阿礼她们的学校也经过永汉路,你看,咱们检査仇货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呢?”冼鉴笑笑地点着头,正准备说话,何守礼就跳到他跟前,抢着先说了:“冼大叔,我倒有一个主意,你看怎么样?我想跟荣哥商量一下,我们两个人都向学生会提议,就对准永汉路那一家东昌百货商店,就是他们陈家开的那一个专门卖日本货的商店。先检査它,你看怎么样?”冼鉴听她这么说,就轻轻地拍着何守礼的肩膀,说:“对嘛,对嘛,你的意见很好,你很聪明。整条永汉路,就数东昌日本货多,这是谁都晓得的,你们不去检査那个地方,难道还到别处去瞎摸乱碰么?我跟你们讲,你们也回去跟同学们讲:振华纺织厂这边,那天晚上也要举行提灯游行,也要检査仇货,你看巧不巧?也是对着陈家的。这边对着陈家,你们也对着陈家,给它来一个算总账,很好嘛!你们应该跟他们一样,如法炮制。”大家听了,也都非常高兴。胡杏连忙走过来,对杨承荣、何守礼两个人说:“既然这样,咱们是一伙了,是一码子事了。也倒想跟你们提一提,你们能不能给我们这边找一些破的、旧的纸灯笼来?那天晚上我们也要举行提灯游行,可是,我们没有钱买那么多纸灯笼,现在正在发愁哪!”杨承荣跟何守礼两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行!有什么不行呢?我们一定想法子给你们去借,借来了我就送给你们。”后来,何守礼又望了周炳一眼,看见周炳对她微微地笑着,就拍着胸脯说:“我去借,保管能借到。如果借不来的话,我就拿钱出来捐给你们,你们自己去买,使得使不得?”说完了,她又望了周炳一眼,也没有望别的人。事情决定下来了,大家就陆续散开。

其他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周炳、胡杏、何娇三个人站在饭桌子旁边。周炳对何娇说:“何娇呀,假定这里是震南村,你就是咱们的压寨夫人了。你全知道,过去咱们是怎么艰难困苦,盲目跟他们拚呵!今天,你要更加坚定地站在咱们大家一边,别听那马后炮胡说八道。有一天我要收拾他的!”何娇低头说道:“是呀,是呀,难道我能够忘记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爸爸是怎么剩下半条命的,这些我都能忘记么?”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周炳又跟胡杏说:“你看,咱们厂里人心不齐,该怎么办?我说,你要跟她们多多接近,要跟她们一起吃,一起玩,一起说话,好好摸清她们的心事。你看,这里跟咱们村子里不同,大家的脚步不容易走到一起来呵。”胡杏带着深深的感激的心情,两只眼睛好像微微喝了一点酒似地望着周炳,低声说道:“炳哥,你真是我的哥哥,什么事情你都扶持我,帮助我,撑我的腰,又开导我。如果将来我能够成一点人样子,能够做出一点小事情,都是你给我的。”周炳把他的大手一挥,说:“你谈这些干什么!”大家接着就走出去了。不久,工厂开工了,那九十六台织布机也跟着活动起来。呼隆、轰隆,他拉、卡拉地轰鸣着,把第一津这条街道附近的窗户跟门扇都震得吭吭作响。所有走过工厂窗子前面的行人,又像往日一样,一面咒骂,一面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