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三十一年的双十节,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在豪贤街宋公馆楼上的卧室里,陈文婷九点钟就醒了。她讨厌自己醒得这么早,在**坐起来,四边看了一下,又躺下去。不久,她又坐起来,四边看了一下,再一次躺下去。躺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无精打采地再坐起来,这一回,她决心要下床了。但是,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躺了下去。她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量也没有,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事情可以引起自己的兴趣。这确实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使她觉得痛苦和绝望。这个房间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更增加了她的痛苦和绝望。不过她不想承认这一点,对她自己,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这一点。她知道,如果她按一下铃,就会有人来伺候她。可是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平常那些看惯了的人,还不是百般奉承她吃这个、吃那个,还不是说一些无聊的谄媚的话儿。这些生活——如果这也能叫做生活,她天天都过惯了,觉得很讨厌。因此,她不想按铃,也不想任何人这个时候在她的面前出现;因此,她仍然静悄悄地躺在**。透过抽纱的大窗帘,她望见有几缕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又望见外面的天空非常晴朗,她自己对自己说:“真讨厌!这样晴朗的天气,干吗呢?有什么用呢?”如果是阴天、下雨,甚至是下大雨,那该多好,那她干脆就不起来了,整天躺着都不用起来了。可是,这个天气拚命跟她作对,却是那样晴朗。她用两手垫高脑袋,望望房间里的一切,觉得她的床旁边那个床头柜上摆着的电灯、药品、香水、电话都是好好的,按照平时的样子摆着;她又望望衣架子上,看见所有华贵的内衣、外衣、纱巾等等,都好好地挂在上面,也是跟平常一样,一点都不乱。她又讨厌起来了:怎么回事,天天都是这个样子!什么东西都摆得好好的,这干吗呢?她再望望写字台上,又是一切都摆得好好的;她再望望那些沙发、那些茶几、那些摆设,都是跟平常一样好好地站在那儿不动,等着她的吩咐。一切都是这样有秩序,都是这样华贵、美观、漂亮。她骂道:“这到底为什么!这些东西都这么好好地摆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倒下一些,掉了一些,坏了一些,毁了一些?为什么天天都是同一个样子?”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天,又一次坐了起来,在穿衣柜那面大镜子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她也觉得非常讨厌:怎么自己这一辈子总是这个样子呢?一点没有变动呢?为了表示自己跟自己赌气,她又躺了下去,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狠狠地骂自己道:“你痛苦,你绝望,有什么用呢?谁来管你呢?这都不说了。我自己还是我自己,我有什么错呢?我一点错也没有,就算我那样子讨厌我自己,我也没有什么错。可是,我周围的人又是些什么东西呢?冷淡、狡诈、欺骗、残酷,总而言之,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就活在这样的一些人们中间,而我自己却不争气,唉!”
这里所谓的不争气,她自己对自己也不想明说,就沉默下来了。原来,不久以前,她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很不光彩的皮肤病。在她身体的某些隐藏的部分,皮肤开始长了毒疮,溃烂、流脓,疼得她直喊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请了广州最好的医生看,医生也不说什么病。但是,从医生的脸上看出有一种神气,就是好像医生故意对婊表示,他将绝对地守秘密,决不会告诉别人。并且安慰她,要她放心,只要他信任这个医生,她的病能治好,最多不过花一点时间,再花一点钱就是了。这些对于陈文婷来说,都没有什么问题,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但是,这个医生为什么那样神秘呢?做得那样富于绅士风度,用一种那样体贴别人、细心周到的神气,说要替她保持秘密呢?她不懂这一些,但是,她毕竟是相信了那个医生。她自己这种病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个医生以外,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她曾经想过:“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至少,让我们家族的人,让我们认识的人都知道,这有什么了不得!”可是她又自己回答自己说:“不行,不行,怎么能这样子呢?那不太丢丑了么?”这就是她为什么觉得自己不争气、自己厌恶自己的真正的原因。
就这么着,陈文婷赖在**,又赖了半天。一直到她觉得赖在**也很讨厌了,她就爬了起来,在什么地方拿了一种药吃下去,又在什么地方拿了一点药涂在自己身上的什么部位。挨磨了半天,她就仍然穿着睡衣,颓然地倒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自己问自己道:“今天怎么过?今天不用打针了,今天怎么过?”说完,她就按了按铃,叫使妈进来。干细活的使妈进来给她收拾了床铺,做饭的使妈送了早餐进来。她也懒得去洗脸,就那么爱吃不吃地对着早餐发呆。后来,她又按了按铃,叫区细进来。区细进来以后,她就骂他道:“你进来干什么?”区细说:“不是你按铃叫我进来么?”陈文婷说:“是我按铃,可是你站在门口就对了。你没有看见,我还没有换衣服么?”区细没有办法,说:“是,是,我还是出去等你吧。”陈文婷说:“不用了,你就坐下吧。”区细坐下之后,她就跟她的男管家商量,今天怎么过。区细想了一下,就提议道:“咱们不如找几个人来打打桥牌吧。”陈文婷说:“没兴趣。”区细想了一下,又说:“那么,我们还是到庚午俱乐部去打打弹子吧。”陈文婷说:“没气力。”区细又搔头抓耳地想了好一阵子,就说:“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咱们不如雇一辆汽车,去逛逛白云山吧。”陈文婷又生气了,说:“唉呀,你看你蠢到什么样子!我今天这样子的情况,能够去逛山吗?昨天晚上跳舞把我跳得浑身都没劲儿了,脚趾头都磨破了。你怎么这么蠢!”区细也学着陈文婷的姿势,把两手摊开,做了一个没有办法的表情,但是,做得很不地道。陈文婷气极了,她决心自己来想办法,不靠他了。最后,她灵机一动,就决定了。山是不去逛的,倒是逛逛珠江却不错,于是就作了决定:今天去逛珠江。区细当然十分奉承,说:“这个主意好极了!”陈文婷说:“好不好罢,你赶快去调船。”区细连珠炮般回答道:“对对对,我赶快去调船,我马上去给南海县打电话。”区细这句答话,也使陈文婷非常生气,她说:“你看你蠢到什么样子!叫你去调船,你就打电话到码头去,叫咱们县里那只游艇在十五分钟之内赶快开到天字码头等我,这就行啦。你说太太要船,这就行啦。还给县里打什么电话呢?你看你蠢到什么样子!”区细虽然不服气,但是也没有话说。陈文婷把脾气发够了,就低声地问区细道:“我的好表弟,你倒说说看,你到底会什么?你有什么本领?”区细仍然涎皮赖脸地回答道:“我会什么?我有什么本领?老实告斤你吧,我会革命。”陈文婷听见他这么说,不免笑了起来,说:“好啦好啦,你会革命。你到外面去,等我一下,大概等一个钟头吧。等我把衣服穿好了,我就带你到珠江去革命去。”果然,过了约莫一个钟头,他们就出发了。临出发以前,陈文婷把门锁上,然后,又站在门口,背着那扇木门发呆。她自言自语道:“怎么搞的,我缺少了一样什么?我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呀?”后来,她又转过脸去问区细:“区细,我少带了一件什么?我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你知道吧?”区细回答道:“我怎么知道。”陈文婷点点头说:“对,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不久以后,陈文婷坐了自己的包车,区细雇了一辆人力车,两部车子飞快地朝天字码头走去。到了天字码头,上了游艇,他们就在珠江里面东西南北地游逛起来。在游艇上,陈文婷既不喝茶,又不吃东西,只要了一杯白开水,喝了两口。她的眼晴茫茫然地望着珠江,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今天的珠江,在灿烂的秋阳下,翻腾拾叠地滚动着,叫嚷着,十分忙碌。广州人把它叫做“过海电船”的那种过江汽艇在珠江上面穿梭来往,船上装满了人,装满了自行车,十分拥挤。那些木头做的货船,也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有装柴的、有装米的、有装砖的、还有装沙的,都装得十分沉重,在珠江里面缓缓地移动着。这纵纵横横的船只把珠江的水面划得金光万道。两边岸上,人哪,车呀在那儿奔跑着,笑骂着,十分喧哗。这一切装点着南国的热闹的人生,十分绚丽。可是,这一切对于我们这只游艇的女主人来说,却没有留下或者多、或者少的任何印象。她茫茫地望着天,茫茫地望着水,茫茫地望着这整个人生,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当这只游艇走过白鹅潭,正准备掉头往北走的时候,陈文婷好像神经失常似的,突然连声叫道:
“周炳!周炳!”
区细吃惊地望望她,又望望四周,瞧见在游艇的餐厅里只有他跟陈文婷两个人,没有什么周炳,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地望着江面,不做声。
陈文婷见他呆呆的像个木头人似的,就高声骂道:“怎么啦?表弟!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呵?”
区细结结巴巴地说:“你叫谁?你让谁答应?”
陈文婷更加生气了,用一种尖叫的嗓门说:“叫你嘛!你不是周炳么?你不是很像他么?你不是跟他一样么?怎么我叫你,你都不答应?”区细听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还是不做声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陈文婷又轻轻地叫了起来:
“周炳!周炳!”
区细这回连忙答应道:“哎,叫我干什么?”
想不到陈文婷突然生气得浑身发抖,瞪大了眼睛说:
“你是周炳么?你不害臊么?人家叫周炳,你答应什么?你真是不害臊!不像话……唉,不像话。”说完之后,陈文婷忘记了一切,闭起眼睛,只顾自己瞎想着。她觉得,也没有什么天下,也没有什么人生,也没有什么秋天跟春天,这世界上有的只是闷损,闷损,闷损……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真的周炳迈着从容淡定的,轻轻的步伐,走进了振华纺织厂的经理室。他带着一副很高的兴头,微微地笑着,搓着手,又往后掠着自己的头发。他好像正在做一件十分有把握的事情,像一个大力士在角力以前,觉着自己必然要胜利的一样。周炳没有发觉陈文婕在很注意地望着他,他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陈文婕看见周炳一切都很平常,长了副平常的脸孔,穿着平常的衣服,一切都很平常。只是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了这么一股傲慢的劲儿,进了经理室,好像没有看见任何人一样,这使得她从心里面打了个冷战。周炳没有注意这一些,他用一种主人翁的态度把椅子从会议桌旁边拉了一下,然后又去倒了两杯茶,放在会议桌子上;然后,又走到窗户前面,把四扇窗门都打开了;然后,对那个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经理陈文婕说:“咱们到这边来谈谈吧。”
这次约会,本来是陈文婕邀请的,陈文婕有了一个很好的打算。她想把周炳叫来,跟他好好地,耐心地,推心置腹地谈一次话。现在,她看见周炳这种神气,又邀她坐到会议桌子旁边来,好像倒是周炳有什么要说似的,她就暂时不做声,想看看周炳想说什么。
两个人都坐到会议桌子旁边以后,周炳又对陈文婕微微地笑了一笑,就开始说道:
“表姐,你跟我们一起抗日吧,好不好?我们那么多人都要求抗日,你不是不知道的,我们的戏你也看过了。大家提起抗日,都是信心百倍,觉得我们中国只有抗日才有出路,这些你都是知道的,用不着我来说。我现在只要求你跟我们工人们合作,不要阻碍我们工人们爱国、抗日的行动;不要阻碍我们检査日货,也就是说,检査仇货。你能答应么?你如果能够答应,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们就像六年前大革命一样,又站到一起来,共同抗日吧!”
陈文婕点点头,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勉强。她心里面想:“我本想对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却叫他抢先了一步。”她心里面这样想,嘴里面却说道:“是呀,是呀。你讲的这些道理都是对的。从前大革命的时候,咱们抗英、抗日不是都站在一起的么?这回为什么不可以站在一起呢?你讲得很对。我们不要说是表姐弟了,就说是经理跟工人吧,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站在一起的呢?所以,我觉得,你提的那些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周炳兴高采烈也说:“那么,你答应了?”
陈文婕点点头,冷静地说:“我答应,当然可以答应,这有什么奇怪呢?所有爱国的人都可以答应的。但是,你应该尊重现实。”周炳用手搔着后脑勺,说:“什么现实?我尊重什么现实?”陈文婕用一种事业家的口吻,严肃地说:“尊重当前的现实。我要求你,也要求你们那一些人,都要尊重当前的现实。”
她也从容淡定地拿起周炳给她斟的茶,轻轻喝了一口,平静地继续说道:“当前的现实就是:我们厂里这一批日本纱,是在日本帝国主义占领沈阳以前就买进来的,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周炳说:“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不过,日本人要占领咱们中国,要侵略咱们中国,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了,是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的了。这一点,难道你还会不知道么?”
陈文婕说:“当然,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但是,日本想侵略咱们中国,想灭亡咱们中国,那不过是一种趋势,还不是现实。现实是它到今年九月十八才占领咱们的沈阳,而我们这批货,是在九月十八以前就进的……不说这些了,就说现在吧。现在如果你跟你们那些人能够不干涉我们这一批货,就是说,放过这一批货,让我们把它用完了。那么,我们也可以答应,以后,我们再不进日本货。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开辟纱的来源,用英国货,用别的国家的货,就是用香港货也可以。这一点,我们应该成立一个绅士协定。”
周炳笑起来道:“我不是什么绅士,不过我想,任何人也不会接受你们这个方案的。”
陈文婕伸出手去,几乎要拍周炳的肩膀,不过她到底没有拍,就把手缩了回来,说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接受呢?这就是当前的现实嘛。你想想看,第一,从经济上来说,这批货咱们已经买进来了,是咱们自己的了,如果把它毁了,咱们不是经济上受了很大的打击么?其次,这批货如果可以织成布,那么,可以给广州的市民增加很多财富,可以让大家穿穿——就是说,可以利用这批原料,这也是国家的利益。你把它毁掉了,不是损害了国家的利益么?最后,假定这些都不讲了,光从人情上说,你也该考虑考虑。怎么说到人情呢?就是俗语所说:君子不纠既往嘛。何况咱们还是亲戚!咱们过去有什么做错了的事情,咱们彼此不都可以原谅一下么?只要以后做对了,就行了。这是中国的人情,就是拿到什么地方去都说得通的。你看,从这许多方面去考虑,你要是能够跟我们合作,那该多好呵!那我就有信心了,我这个劳资合作的主意就打定了,就更加坚强了。这样子,就是对咱们双方的任何人,都有好处嘛!对资本家有好处,对工人也有好处嘛!”
周炳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经理说:“经理,我劝你还是当机立断,把仇货献出来,才是正经。”他说完以后,走到窗子跟前,站了一会儿,把院子里那块大草地从近到远望了一遍,然后掉转头来,对陈文婕说:“‘经理’表姐,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想得罪你,不过,你那些话,任何人听起来,都会把它当作一种手腕,而不是什么真心真意的谈话。你想想看,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呢?这不单是我,就是全体工人,都不会答应的。”
陈文婕低声说道:“是这样么?”
她这句话好像只是对自己说的,声音低到别人完全听不见。她正意识到自己真正地在经历一次彻底的失败,但是她仍然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对周炳说:“表台,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分,你是一个采买,在咱们振华纺织厂里是个高级职员,不是普通的工人。你按着常识来说,是属于我们资方一边的。”
周炳从心底里乐起来了,傻傻地笑道:“是哪一边都没有关系,反正你们知道,我们的工友也知道,现在别谈这个了。还是你当机立断献出仇货,免得大家伤了感情,才是正经。”
陈文婕也从绝望当中冷笑起来了,说:“你不是在演戏吧?唉,你真是一个傻子。”
周炳看见她的模样,也料想她是不会答应的了,于是就把正经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并且当真地用演戏的腔调说道:“表姐,我不是个傻子。说我戆直,那是有的……可是我相信我自己一点也不傻。戆直有什么罪呢?戆直无非就是戆直罢了。自然,我爱说话,常常因为这个,要得罪人。我有时候恰恰知道明明不起作用的话,可也要说。这是一种短处……不过我也要解释一下,其实并不都是明明知道没有用才说的。在我说出自己心里话的时候,我多么盼望它会起作用呵!比方说,我现在还想说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起来觉得怎么样?我觉着,咱们这个世界上要换主人了。从前,什么事情都是你们做主,你们有钱,有知识,有头脑,说了就算。你们就是主人。你们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很有秩序,很好,一切都按部就班,今天的事情照着昨天的办法做下去;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时候你们才会不当主人,才会让别人来当主人;你们习惯了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说的,哪怕是很少数人说的,哪怕是一个人说的,都要算数,都要大家来遵守,都要大家服从你们的命令。这以后,恐怕不行了。我说,特别是在这个抗日的问题上面,我看不行了。因为你们不抗日,你们要阻碍抗日,你们要投降,你们要卖国,大家不同意。咱们工人不同意,农民不同意,学生也不同意。这样子,你们的话就不灵了,你们再也没有资格当这个世界的主人了。这个主人的位置是你们愿意放弃的,愿意丢开的,愿意让给别人的,怨不得别人。你们又想当主人,又想卖国,还要拉着全中国的人民一起去卖国,这怎么成呢?其实说起来,如果你们把国家卖了,你们自己的主人也不是当不成了么?好了好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全都懂得。那么,你自己去想一想吧。”
陈文婕听见他这么说,感觉到有一股不知道有多么重、多么大的力量朝她身上压下来。她站了起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心慌意乱地望着周炳,默然不语。这时候,那九十六台织布机照样呼隆、轰隆,他拉、卡拉地转动着,撞击着,吵闹着,吼叫着,跟昨天一模一样,跟前天一模一样,跟大前天也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