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潮湿的春天。自从正月初一起,就一直下着雨,连绵不断地下了半个月,看看又是元宵过后了。有一天早上,天刚放晴,太阳暖暧和和地照在珠江边上,全广州市的人都跑到屋子外面来了。马有一早也跑到振华纺织厂罢工委员会来,找马明跟王通借钱。这罢工委员会就在振华纺织厂女工外寓的一个小房间里,当时有马明、王通、胡杏三个人坐在里面,正商议着什么事情。马有一见王通,就把两手交叉着别在胸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茅通,快借几个钱给我,真是没有办法开火爨了。”要广州人不开玩笑,那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当下王通就对马有开起玩笑来道:“马后炮,你开不开火爨,跟我有什么相干呢?你不开火爨,还不是有沙河粉可以吃么?”马有急得直顿脚,道:“唉,还吃沙河粉呢!你不知道——下半个月雨,什么人来吃沙河粉哪?我们那个粉铺子根本就不请临时工了!客人多他就请你,客人一少他就炒你的鱿鱼,你有什么办法?”王通笑笑地说道:“你也没有办法?我只道你回到广州来就像当皇太子一样呢,什么办法都有呢!要不然,你急着回来干什么?”马有用手把王通的脸推歪到一边去,催促地说道:“算了,算了,别提那些陈年烂账了。说正经的,你借给我五块钱,我一出粮就还给你。”王通高声笑道:“哈哈,不错!你才要五块钱,我还当你要五百块钱呢!不要紧,等我什么时候把银行的存折找出来,我就借给你吧。你现在最好是找你那些南关的兄弟,去借去,你到我们西门口来干什么呢?你们南关五虎将有的是钱,去找陶华、关杰、丘照、邵煜他们去吧。”军师马明看见这样,就作古正经地说:“你没看见我们现在在罢工么?我们的工资很久都没有拿到手了,我们现在正在想法子弄一点救济金,发给大家过日子。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钱哪?”马有看见没有办法,正回身要走,胡杏忽然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拦住他,意思叫他别走。马有拿眼睛望望胡杏,看见她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苗条的身材,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少女的芬芳的气息;圆圆的莲子脸儿还是一样的端庄,凜冽,微微带黑的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妩媚的神态。对着这样一个人,他是不敢多嘴多舌的,更加不敢开口借钱。可是他没有想到,胡杏那张圆圆的莲子脸儿露出一个大酒窝来,对他笑了。她笑得那样地和善,真使马有受宠若惊,他在心里面寻思赞叹道:“想不到震南村一个破烂肮脏的小丫头,出落得这么迷人。”正在这个时候,胡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块钱毫洋的钞票来,交到他的手里,同时对他说道:“马后炮,你是我们的老大哥,不是我说你的话,你真不该离开我们兄弟姊妹呀。”马有接过钱,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做声。

胡杏万万料不到,马有接了钱之后也没有马上走。突然之间,他用一只手抓住胡杏的胳膊,把她一直拖到饭堂外面去。胡杏问他:“做计么?”他悄悄地对胡杏说:“好妹妹,我看见你做人厚道,我才掏出心来对你说,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别的人。”胡杏用那种沙哑的,低沉的,非常好听的笑声嗤嗤地笑了起来,说:“干吗?这么装模作样的!有事儿你只管告诉我,凡是我力量办得到的,我没有不给你办的道理。”马有说:“不是、不是,别误会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的消息。”胡杏索性娇憨地大笑起来了,笑得简直还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马有等她笑完之后,就悄悄地在她的耳朵边说道:“我看见周炳了。你可别对别人讲。我真是看见周炳了,过年前不久……他还好,还有说有笑……好像他给人打了一顿,打得皮开肉绽的,不过,后来也就好了。我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像个平常人一样好了。他跟我们开玩笑,说我们是畜生呢!我只跟你一个人讲,这是一点都不假的,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胡杏一听,登时愣住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都默默地不做声。后来,她又用一种威严的口吻问马有道:“你这话是真的?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他还说了些什么别的?”马有摇摇头说:“这些我就说不上来了。我只知道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城外一定是城外,别的我都说不上来。这样吧:这些东西呀,你问郭标准知道。反正……我也一道告诉你:我是跟他一起去的。我见了周炳,他也见了周炳。他是郭寿年的侄儿,你们问他……我看见你这样厚道,对我这样真心,我才肯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胡杏点点头,答应了他,他才走了。

从这个瞬间开始,胡杏突然变成了一股轻盈的春风,要不就是变成了一股轻盈的春风中间一朵真正的杏花。人们都看见她在一阵风当中轻快地飞舞着,人们拿赞叹的眼光望着她,她自己却一点都不曾察觉。她跑到大院子里,跑到经理室,协理室,会议室,又在车间当中四处奔跑,四处飘动着。最后,她还是回到了罢工委员会,先跟马明、区卓、江炳几个人商量:决定叫何娇去把郭标找来。接着胡杏气喘喘地到处跑动着找何娇。何娇正在值班,她把纠察棍子往墙边一放,马上去找郭标。郭标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儿,只因为找他的人是何娇,他没有办法拒绝,就跟着她慢慢地走着,走到女工外寓里面来。

在罢工委员会里,到处流露着一种严肃、紧张的气氛。四边墙上贴着很多标语,挂着别的工会给他们的慰问信。马明、区卓、江炳、王通四个人每人抓着一条木棍,站在两边墙角,都露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太阳从小窗子外面缓缓地投进一股金黄色的树叶香气来。胡杏跟何娇并排坐在桌子后面的两张椅子上,气嘟嘟地一句话不说。郭标看见桌子前面不远有一张空着的靠背椅子,就随便坐了下去,问大家道:“你们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呀?只管说吧。”胡杏用圆圆的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仍然一句话不说。只见何娇开口问他道:“姓郭的,你老老实实地招供,到底周炳在什么地方?”她这种说话的方式完全是审问的调门,弄得郭标有点发毛。过了一会儿,那跑街扯臊地说道:“你们怎么问这个问题呢?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呢?”胡杏用眼睛威胁地厉了他一下,接着说道:“你只管说出来!我们只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够了,其他不关你的事儿。你看看,四面都有纠察队,我们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郭标果然瞧瞧四周,只见马明、区卓、江炳、王通四个人都睁眉突眼地望着他,手里的纠察棍子狠狠地竖在地上。他感到不能轻视这种威胁,就用耍滑头的办法应付道:“你们不用这样子嘛,有话好好说嘛。”何娇接着说:“那么好,你就说。”郭标回答道:“我当然可以说。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们吧,我确实见了周炳一面。你们知道……他身体很好,又肥又圆,又红又润。看样子,什么人把他当老太爷供养起来了。我们见了面……我说,‘你享福了,’他一直跟我开玩笑,风凉水冷地开玩笑,从见面到离开,他都没说过一句正经话。”胡杏厉声问道:“你少胡说!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郭标用手轻轻地搔着他那用蜡梳得光光的头发,说:“我见是见过他,可确实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去,是别人用一部密封的运货卡车装着去的,路上经过些什么地方,我们都没看见。不过我想,那地方一定不在城里。恐怕城外什么地方吧,有些山坡,有些树木的地方吧,鬼知道呢!”王通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把那根纠察棍子狠狠地往地上一顿,砰的一下发出很响亮的撞击声,把郭标吓了一跳。接着,王通就说:“你要是这样子缠下去,我可不跟你客气了!恕怪无情!”郭标听王通这么说,知道他的厉害,果然收敛了笑容,对何娇装出一副哀求的样子道:“好何娇妹妹,你饶了我吧,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们不妨到宪兵司令部去打听一下,保险你们能够打听出来。”这一场问话就这样结束了。

胡杏脱下卫生衣外面的白罩衫,换上了一件灰色柳条线春夹袄,就走出工厂,沿着第一津走到西门口,又从西门口走出惠爱路,回三家巷她干娘家。这时候,天空已经完全晴朗,气候也非常暧和,胡杏在心里面悄悄地说:“唉,这真是老天爷保佑。”走了几步,她不由得想起这半年来的事情:她的家姐现在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老天爷不保佑她呢?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人把她杀害呢?后来她又想起周炳:她的炳哥为什么又要遭到这一场祸害呢?为什么又要关在宪兵司令部呢?唉,还不知道他要受尽多少折磨呢!想着,想着,她倒反而又骂起老天爷来。她狠狠地咒骂道:“你这死老天爷,我还说你保佑我呢!现在看来,你保佑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可一点也不保佑咱穷人,你这偏心鬼!我说多少话你都没有听见,你这聋子!你多么凶狠,你这狼肝狗肺!”骂着、骂着,她的两个小小的圆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两颗眼泪从棕色的脸蛋上轻轻地落下来,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

她走进三家巷,恰恰碰着党棍李民魁从陈家出来,他们打了一个照面。胡杏愣了一下。李民魁开头也愣了一下,后来就对她调戏起来道:“何二嫂,你今天怎么这样娉婷呵!你们罢工不忙着么?”胡杏一听,气得嘴唇发抖,随口骂道:

“放你娘的狗屁!”接着,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胡杏回到家,找周杨氏跟区苏两个人出来商量。她先把马有怎么说,郭标怎么说那些情形跟她们说了一遍。周杨氏一听见周炳有着落,了,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声叫嚷道:“天哪!天哪!咱们怎么跟这些官府打交道呵?这些官府比豺狼,比猛虎还要凶呵!”区苏也拿不出办法来,只坐在一边,不断地淌眼泪。胡杏把胸膛一拍,对她两个说道:“别难过,干娘!别难过,嫂嫂!咱们没有办法,咱们也不知道怎么去跟那些私令部、公令部打交道。让我去区家,把三姨他们找来;再去杨家,把舅舅他们找来,咱们一起商量好了。”周杨氏跟区苏都觉着对,连连同声赞好。胡杏也顾不得跟她们再说什么,就立刻跨出门槛,一直向南关走去。她找到区华跟区杨氏,把刚才的事情对他们匆匆说了一遍,约好后晌在三家巷聚齐,商量办法。接着,她茶也没有喝一口,又从区华家走出来,急急忙忙地赶到四牌楼、师古巷杨志朴家里去。碰巧那一天舅舅、舅母都在家,杨承荣也在家。她问过安,连坐都没有坐下,就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今天早上的事情对他们也说了一遍,又约好他们后晌都到三家巷她干娘家里聚齐,共同商量办法,杨承荣这时候才十七岁,年少气盛,就大声说道:“好!知道他在宪兵司令部就好办了。咱们踩平那个宪兵司令部也要把他抢出来!”杨志朴听见他的二小子这么随口乱说,就厉了他一眼道:“哼!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凭你这个人,就能把周炳抢回来?还是小杏子说的对。咱们下午到二姑妈家里去,慢慢商量办法。”胡杏听了,就说要走,杨志朴留她吃饭,她不肯;叫她做一做,喝杯茶,她也不肯。——只见一阵轻盈的春风把她送出大门口,送出师古巷,朝西门口飞扬而去。杨志朴看着胡杏后面的身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这标致的傻丫头,疯了!”

这天中午吃过饭以后,党棍李民魁就在那幢古老的青砖大院的一个小会客室里和犯人周炳见了面。这个会客室非常寒碜可笑,只有一张圆桌子,两把靠背木椅子。主人跟客人就那么对面坐着。那地方既没有茶壶,也没有茶杯,甚至连阳光也少得可怜。开头,周炳有点莫明其妙,以为又要提审他了,就做了充分的精神准备,走到外面来。他没有想到,这次没有带他到审讯室,却把他带到这么一个小房间里。他完全不知道他们要搞些什么名堂。李民魁看见周炳出来了,露出满脸狡诈的笑容,也没有站起来,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笑嘻嘻地说道:“好,我们又见面了。他们把你委屈了吧?你受苦了吧?”周炳听他这一番话,也就不理睬他,自己静悄悄地坐在一边。过了一会儿,李民魅又挤眉弄眼地说道:“老弟,算了吧。这一些都应该结束了,咱们闹的时间也太长了,不是么?叫我算算看……唉,都快半年了,该结束了。”周柄算计他不怀好意,也就照样闭着嘴不睬他。李民魁看见说话没有用,周炳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直截了当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份东西来,像是一张什么纸的样子,递给周炳,叫周炳在那上面签字。

周炳一看,原来是一张事先印好了的退党声明书。他不免大吃一惊。他的大眼睛登时瞪得好像茶杯那么大,一缕仇恨的雾气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强自忍耐着,把那张声明书递还给李民魁,说:“这种东西,我在报上看见过。”李民魁笑道:“看见过,那就对了。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手续非常简单,包管你马上得到自由。”周炳也装出微笑的样子说道:“自由?那敢情好。可是我没有进,怎么能退呢?”李民魁说:“不要紧,你尽管退好了,那没有关系。你既然没有进,我们当然不能勉强你真退。这无非是个手续——你只要表示表示就行了。”周炳说:“这样方便么?我想——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你只要把我的大哥、二哥都还给我,那么,这个事情才好商量。”李民魁像哄小孩子似地说道:“别那么认真,你随便往上胡乱签个名字就行了。”周炳不慌不忙地说:“我是一个穷工人,我的签名有什么用?”李民魁摇头道:“不然,不然。你签了个名,人家就了解你了,就相信你了。因为一个人签了个名字,那么,电光雷火都烧不掉的。”周炳当场觉着好笑起来,就说:“电光?雷火?还没有到惊蛰呢,哪里来的电光雷火?”李民魁又像哄孩子似地说道:“好了、别尽瞎扯了,快签个字吧。你一签个字,我就保管你一生受用不尽。”周炳低头沉沉默了一会儿,就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对李民魁说:

“你不是跟我二哥发过誓,要互相提携的吗?为这件事情,你不是也签过名的么?”李民魁随口答应道:“不错、不错,你讲这句倒是真话,我确实签过名,我们两个到现在也还是互相提携的。”周炳见他信口雌黄,全不讲一点信义,就有心讥诮他道:“好呵,李大头,你签那个宇,大概十年的电光雷火也还没有烧掉吧?”李民魁还是漫不绝心地说:“那当然,那当然。”周炳接着又问:“那么,你现在还为祖国的富强而献身么?你那个‘此志’怎么样,还是‘不渝’么?”李民魁听见他这么说,竟然全不动心,只当没有听见。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完全没有希望,就把那张退党声明书折好放回袋子里,同时站起来说:“那么好,算了,你不肯签字就算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这么一来,可不要后悔才好。”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他们这一场不寻常的会见就这样子结束了。

刘民魁带着浑身的狼狈相回到三家巷陈文雄的客厅里,对陈文雄说:“你看怎么办?真把人气死了。我真想不到,他吃了这么多苦头,还居然采取这么一种态度,软硬不吃。”陈文雄有一点不太平静地说:“怎么回事呢?我就是要把他俘虏过来。可是你们这些人,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么一点小事情也做不成。大头李呀,我老实不客气地说一句:你们那些党部,那些宪兵司令部,那些什么公安局刑警大队,到底有什么用嘛!”李民魁唉声叹气地说道:“唉呀,好兄弟,你还说这些!已经都把我憋死了。谁叫你要抓活的?要俘虏他?如果你要死的,酹把他毙了,那够多痛快!现在别说周炳这样的人不肯投降,也不说你们振华纺织厂的工人一直坚持罢工,你可知道,现在我们省城的形势多么危险哪?我看,迟早不过几天工夫,我们省城的这个总罢工就要爆发了。现在,从各方面迹象看起来,恶势都已经形成了,你还不知好歹,发那么大的脾气。好好跟我们一起想法子维持省城的治安吧!还不要说抗日、不抗日,连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朝廷,恐怕都坐不稳了!”陈文雄苦笑着说到:“我还当你发现什么新道理呢,这有什么稀奇?共产党就是要跟日本人联合起来,推翻你跟我。”正在嗟叹着,只见杨志朴、周铁、区华、周杨氏、区扬氏、杨郭氏、区苏、杨承荣大小八个人,由杨志朴领头,一起走了进来。陈文雄跟李民魁一看见这个形势,登时吓得脸上发白,不知怎么应付才好。杨志朴先开口道:“文雄,咱们今天来评评理吧!你们两个人把周家的三兄弟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快把这个事情跟大家说一说!”陈文雄、李民魁两个人一起抵赖道:“这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们怎么知道呢?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老中医杨志朴指着陈文雄的鼻子说:“那个大头李是外姓人,我且不问他。可你呢,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还记得么?周家的三兄弟是你的三个舅子,是你的三个表兄弟,又是你的三个邻居,你怎么能这样子办呢?”陈文雄还是一直摇着头,推说不知道。周铁气愤起来了,抢前一步,对陈文雄说:“你是我的姨甥,又是我的女婿,我没有多少话可讲,我还你的钱吧!阿炳糟蹋了你多少纱,我照样一个钱不少地赔给你!”皮鞋匠区华也抢先一步对陈文雄说:“你怎么能够这样狠心呵?你瞧,周家三个兄弟如今都不见了,你打算怎么样?你打算绝他们周家的后么?你好狠心呵!”接着,周杨氏、区杨氏、杨郭氏三个人一起上前,指着陈文雄大骂起来。一个说他为人凶狠,一个说他丧尽天良,一个说他吃人不吐骨头,把他骂了个痛快。他觉着自己在社会上很有身分,又是富有的人家,如今碰着这一班穷亲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实在委屈,实在懊恼。周泉看见众人这样子骂她的丈夫,想起自己的三个兄弟来,又觉着十分痛心,就躲在一边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大家又一起逼他们立刻把周家三兄弟交出来,杨志朴做主说:

“你至少在三天之内先把阿炳交出来,其余的二哥阿榕,大哥阿金可以在一个星期以后,或者十天以后交出来。”周杨氏披头散发地大哭大叫着,一定要马上还给她三个儿子。如果马上不能够还,至少当天就要还,要不然,她就宁愿死在陈家。这时候,陈家的大门口外面已经站满了一二百个看热闹的人。大家听见三家巷里面发出哭嚎吵骂的声音,就都纷纷走过来观看。陈万利跟陈杨氏躲在二楼上不敢下来,看见这么多街坊邻里都围着他家门口瞧热闹,觉着十分丢丑。那平素喜欢吃斋念佛,如今整天嚷着头疼的陈杨氏悄悄地对她丈夫陈万利说:“我看,还是把周家的几个孩子放了吧。我看,这个孽也是咱们文雄造的。”陈万利一听,登时发起脾气来,说:“放你的屁!咱们哪里管这些事情!他们三兄弟胡作非为,怎么赖到我们头上来了?”真是楼上的人在楼上吵闹,楼下的人在搂下吵闹,一时不得开交。

党棍李民魁看见闹得很不成话,就悄悄地溜到一边,想从众人身边溜出去。可是,周铁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把他拦住了,说:“大头李,你怎么能随便走哇?你一天不把我的儿子交出来,你一天就别想离开这个地方。”李民魁央求道:“好了,好了,老人家你别生气了。我们都是好朋友,好同学,哪里会做这样的事情呢?你记得,我跟你们家的老二不是还结成拜把兄弟么?拜把子总有拜把子一份情嗄!又怎么忍心——”不管他怎么说,大家就是不依,一定要他把周家三兄弟交出来。这个当了十年党棍的家伙推也推不掉,赖也赖不掉,一时也无法脱身,只好重新坐下来,等大家咒骂。后来,还是皮鞋匠区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们大家静一静,想个办法。依我看,他们两个人既然不肯把二姐那边的三个小子交出来,那么,至少他们也应该告诉我们,阿炳现在在什么地方。让我们去看看他,去探探监,这样总可以吧?”陈文雄跟李民魁两个人还是左推右搪,磨蹭了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告诉大家,周炳如今扣押在宪兵司令部里。他们招了以后,又连忙替自己洗脱说,他们虽然知道周炳在那里,可是周炳怎么进去的,进去了以后又怎么样,如今为什么不放出来等等,他们两个人确实一概不知。老中医杨志朴一边抓着陈文雄的手,一边抓着李民魁的手,盘问他们道:“你们说的可不假?你们如果撒谎,往后就别想再做人了!”往后他又走到周泉身边,安慰周泉道:“你也不用哭了。碰到这样的事情,你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没有办法。这是命里注定的,碰上了也只好认碰上了。如今你先别心酸,赶快跟文雄一道扶你爸爸、妈妈回去。然后再把阿炳的地方打听清楚,咱们找一个好的日子,买一些好吃的东西,带两件好一点的衣服,一道去监牢里探望你兄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