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奋起抗日的十九路军撤到南翔,东北的伪满洲国宣布成立之后,看看又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的三月底了。肉体的创伤疼痛是周炳的第一次悲惨的经历,也是他终生难忘的经历。他从此认识了什么叫做凶恶,以及由此而来的什么叫做痛苦。这他——倒不大在乎,这遭遇他受得了。可是,他还有无论怎么样也受不了的东西,整得他心灵上很不受用。他像被捅散了窝的蚂蚁似的,凄凄然、惶惶然,跑到这里站站,跑到那里站站,嘴里面整天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混帐李大头!你这狗王八蛋!你说什么不好呵?你叫我做什么不好呵?你怎么能够——唉……”他认为,李民魁叫他退党这件事,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碰见过的奇耻大辱,——可恨得不能再可恨的奇耻大辱。整整一个月,他都愤愤不平。十七号在一旁静悄悄地看着他,听着他,一声也不吭。他对周炳很了解,也很喜欢,他知道李民魁叫周炳退党这件事情,实在是伤了他的心。按照十七号的习惯,他也就不去理他,一句话也不说,让他自己去发牢骚去。他觉着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周炳的身上的创伤疼痛可以减少一点。到了后来,他慢慢地觉着,周炳的这种精神状态虽然可爱,虽然纯洁,但是,又过于天真了。他怕周炳要为自己的这种天真付出代价,要吃天真的亏。于是有一天,他觉着他应该给周炳一点帮助,就对他批评起来道:
“我告诉你吧,年轻人。李民魁叫你退党这种事情是很平常的,值不得什么大惊小怪。像这样的事情,你将来还会碰见很多很多呢!”
周炳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重复着他的话道:“平常?你把这种事情还叫做平常?世界上还有比它更龌龊的——更什么的奇耻大辱么?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碰见过——怎么平常?你倒说得好听。”
十七号笑笑地坚持道:“当然平常,这有什么稀奇呀?将来,比这种事情更出奇的事情多的是呢!他们对你是很了解的,你也应该了解他们。——这才公平。人,有人说的话;狗,有狗说的话。你不能因为狗对你吠了两声,你就生了很大的气。天下有这样的人么?”
“我不管他是人、是狗,反正他污辱了我就不行。”
“怎么,狗污辱了你也不行?难道一只狗吠了你一声,你就要跟它决斗吗?那未免太可笑了。我看那样的英雄不过是逞个人的意气,逞一时的威风……”
周炳反问道:“那么说,难道一个人就没有他的个性,本色么?我就受不了……难道要长期装模作样,委屈自己么?”
十七号更加疼爱地笑起来了。他慢慢地说道:“好,你说得好。你能把你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我多么高兴呵!可是你得注意,倘若你面前是一个敌人,你就不能跟他讲你天性爽直了。你要知道,敌人会利用你这一点的。他会利用你这种个人的意气,一时的威风;他给你制造许多事端,叫你愤愤不平,你冒火,你跳起三丈高。然后,他们乘一个冷不防的机会,看准你的弱点,一家伙就把你抓住了。你要当心上当。”
周炳叫他说得有点心神不定了,就冷静一下,慢慢地说:“十七号,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十七号仍然镇定平静地说:“这有什么难办的?你只要心平气和地对待他,不理他,这就完了。”
对于这样的回答,周炳不仅不能同意,并且觉着有点反感。他一句话不说,气嘟嘟地站在一旁,望着墙上那个小圆洞里的天空出神。
十七号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继续教导周炳道:
“我知道你很不高兴。我很喜欢你这种感情。但是我不能不批评你两句。对付你的敌人,一味子沉默不说话是不对的;反过来,一味子拿些话刺激他们,也是不对的。咱们只能想办法迷惑敌人,麻痹敌人,想办法甩开敌人。你要知道,咱们现在的处境,是被敌人关在牢里,不是在外面,可以随便行动。你如果用沉默抵制他们,用讥诮刺激他们,那只能够使他们更加疯狂,对咱们自己更加不利。”十七号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周炳一时也没有法子反驳他。可他心里面对于这样的道理又不能甘心承认,于是他只管自个儿气嘟嘟地站着,一句话不说。
这时候,周炳恰好站在牢房的正中央,十七号坐在靠墙边的席子上,两手抱着膝盖。周炳觉着自己是在西洋式的拳斗当中战胜了第一个回合的英雄,敌人就倒在他的面前,被他打翻了,——动不动地趴着。他感到有一种快慰,于是大声地叫嚷道:“叫我在敌人面前不做个男子汉,就是气不忿儿。叫我那样做,比叫我死还要难!”他的声音那样高昂,那样响亮,在五十米以外,在牢房外面的走道的尽头,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叫嚷过后,跟着就是一阵又紧张、又痛苦的呛咳。只见他脸上痛苦得把肌肉都扭歪了,两腿发抖,全身倾斜,好像要倒下去的样子。十七号见他如此激动,就连忙站了起来,用两手搀扶着他,把他搀扶到墙角落他自己那张破席子上面坐了下去。两个人就那么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吭声。周围静悄悄的,只听见很远的远处有一两声牛叫。太阳从小圆洞里有时候射进来,有时候又退出去,时隐时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一股霉臭的气味儿,在空气里面悠悠地飙**着。每当太阳露面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就看得比较清楚。墙的上半截布满了灰尘跟蜘蛛网,墙的下半截显得更加肮脏:一道一道的干了变黑的血迹,昆虫走过留下来的粘液,像画非画,像字非字的许多曲线跟直线,用木器、铁器和指甲刻上的许多条纹,真是洋洋大观。等太阳一隐没了,整个房间就变成一团灰灰暗暗的尘雾,什么也看不清楚。沉默了大概三十分钟,周炳还是不住地呛咳着,挣扎着,好像还要说什么话的样子。十七号安慰他道:
“咱们别谈了吧,等你好一点再谈吧。我一点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不,相反,我是十分佩服你的。不过,我希望你能够往前更跨进一步。”
周炳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在敌人面前叫我不做个男子汉,就是气不忿儿!就是比叫我死还难!”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紧,还不断地呛咳,很难听得清楚。十七号连忙坐到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雎,说:“算了,老弟,别多说了。你看你呛得……”周炳气喘喘地争辩道:“不,不,要说,要说。”十七号接着说:“那好。要说,就让我一个人来说。这回可不许你插嘴了。你听我说,是这样的:在我们革命者看起来,死,太容易了。可是在敌人面前,特别是在敌人的毒刑面前,咱们又不招,又不死,这才算本事。说了,对革命不住。可是你要懂得——死了,也对革命不住呵!我们干革命的,就不使那个气。”
周炳连连点头,没有说话。十七号又接下去道:“要把铁炼成钢,就得淬火,就得把火气退掉。这一点,你是太熟行了。我只配听你的,不配饶舌。”
周炳一听,觉着十七号说得也很有道理。他正想开言,十七号又往下说道:“你跟他们辩论,你用沉默反抗,这是英雄。你受刑,你不怕疼,不怕死,当然更是英雄。可是有两种英雄都能这样做:一种是集体的英雄,一种是个人的英雄。如果单凭这一点——他到底是集体的英雄呢,还是个人的英雄呢,谁看得出来?可是,只要那个受难的人一任性,一发火,咱们就能看出来了。”
周炳唉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他推开十七号的手,使劲抬起自己那只酸软的胳膊,放在十七号的肩上,又用自己麻木不仁的手指抓着十七号的肩膀,心平气和地说道:“十七号,听你说的话,我明白了许多道理。开头,我还对你有反感哪!现在,我算是明白过来了。要做一个人,也真不容易。我老是革命,老是做错事儿,咋办呢?我一会儿觉着自己对,一会儿又觉着自己不对,咋办呢?我明白了道理,可是我又办不到,这又该咋办呢?”十七号望着他那双热情的大眼睛,觉着他那一副板着脸孔说话的神气,有点过分地郑重了,就打心眼儿里高兴出来,说:
“在这个时候对你讲这样的话,也不见得完全合适,——你只管听听就是了,别那么当真。你管我叫大叔,我把你当自己亲兄弟看待,说话也就考虑得没那么周到了。总而言之,我是完全信任你的。有什么咋办不咋办,你自己会懂的,你瞧着办就行了。”
没想到,贯英当天晚上又提周炳出来过堂。这个审讯室里面,一切都跟过去一样。贯英还是坐在那个原来的位置上。不过,这回周炳因为想研究贯英到底有些什么手段,也就对他特别加以注意。那英俊、拗颈的小伙子到现在才发现,贯英这个人五官局促,嘴巴向下面弯着,脑顶上面的头发已经脱落了,看样子非常丑陋。加上他那双本来已经很小的眼睛又是那么半开半闭地眯着看人,就更加显得丑陋。那天晚上,贯英一见犯人来了,就用那向下弯曲的嘴巴郑重地教训周炳道:“周炳,我告诉你,你从前参加过省港大罢工,这事儿本身就是犯法的。你们的省港大罢工不服从我们党国的领导,随便乱闹一气,结果没得到好下场。你不知道这件事情有罪么?”周炳按捺着自己的性子,委婉地回答道:“长官,省港大罢工是工人们要做的事情嘛。他们看见英帝国主义杀死许多工人、学生,就没有办法不起来反对嘛。这有什么罪过呢?我看,反对异族的侵凌,这个动机总还勉强可以吧?”那侦缉课长一面听,一面把自己的脑袋不停地摆动着,好像是一种生理上的毛病。后来,他又进一步教训周炳道:“好了,你不管我们整个党国的利益,你想把英国人激恼了,叫它来侵略我们国家,是不是这样呢?不过,这个事情我们不说它了。……我再说,你参加广州暴动,这就更加反动了!怎么能够拿起刀枪来,随便破坏社会的秩序呢?”周炳仍然按捺着自己的性子,故意用一种解释的口吻说道:“长官,这就更加冤枉了!广州暴动,是广州的工人们觉着活不下去了,才被迫这样干的。不过,我老实告诉长官,我不管他们做得对还是做得不对,我一概没有参加。因此我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贯英发出一阵比冷笑更令人难堪的声音哼哈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说道:“哼,我听见了。你说捣乱社会是对的。你又不承认你参加过捣乱社会。那就算了。……可是我再问你,你在震南村参加赤卫队不是么?你在震南村不是跟稽査队和军队都打过架么?这你总不能忘记吧?”周炳一听,这回没有法子推托了,就点头承认道:“这倒是有的。不过我们的工友、农友也没有什么赤卫队,就是大家叫逼得没有办法,一时想不通,就动起手来罢了。”贯英得意地点头说:“那好吧。你分明是捣乱社会治安,破坏国家法令,可你又不承认。这当然,——承认不承认有你的自由。”周炳说:“我也没有什么不承认,凡是我干过的事情,我都承认的。谁想那样干呢?谁都不想的。请长官原谅吧!”周炳说出这样的一些话来,在他想,已经是够让步的了,可是贯英还不知足。他又眯起那双小眼睛,用一种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冷笑说道:“好吧,好吧,这些我都不来追究你了,只是有一点,你得表明态度。我老实跟你讲,打算跟日本人里应外合,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听到贯英说绝对不能容忍,周炳倒是真真正正地不能容忍了。他把跟十七号所讲过的一切话都忘记了;他把自己刚才所讲过的话也一概都忘记了。他勃然大怒起来,横下一条死的心,高声吼叫道:
“到底谁跟日本人里应外合?那就是你们那个国民党,那就是你们那个专制政府,那就是你们那个上流社会!”侦缉课长贯英一听他这么说,就更加冷酷地笑了两声,说:“那很好,那很好,你再说一遍。”周麻不假思索,就连珠炮掸似地痛斥道: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跟日本人里应外合的,就是你们那个国民党!就是你们那个专制政府!就是你们那个下流无耻的上流社会!”
侦缉课长贯英叫录事把周炳的话一句一句都记下来,随后又加上说道:“好,周炳,有你的!你反对国民党,你反对整个国家,你反对整个社会,你要破坏这一切,你自己都讲出来了。一句话,你要卖国。好极了!”说完了,他就站起来,对那两个打手说:“请‘孔明先生’出来跟他谈谈。”说完了就退堂,录事也夹起卷宗,跟着课长走出去了。那两个打手听得清楚,所谓请孔明出来,就是要用一种叫做“孔明战术”的刑法。他们把他拉到墙边那个圆铁架子旁边,叫他背墙站着。然后,用绳索把他的全身紧紧捆住,撕开了他的上衣,叫他站在那里等候问话。过不多久,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从房间里拿出一根烧红了的艾条出来,走到他的面前问他道:“你还要卖国么?你还不招认么?你不招,我们对你可就不客气了!”周炳闻到一股燃烧着的艾叶的香味儿,他就挺起胸膛,对那两个打手怒目而视,痛斥他们道:“你们两个走狗!你们对我能怎么办!老子就是不怕你!你们是卖国的,我是好人,我是救国的,你们把我怎么样!”那个打手把燃烧着的艾条一直捅到他的胸前,在他的皮肉上面烙着。嗞的一下子,冒出一股腥臭的,烧焦皮肉的气味儿。周炳挺然不动地用全身的力量支撐着自己。那个打手继续烙第二下,然后,又继续烙第三下。不管怎么样,不管敌人多么残酷,暴虐,周炳就那么支撑着,直挺挺地站着,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一直烙到第三下……他紧闭着两眼,倒清清楚楚地看见区桃、胡柳、周金、周榕、杨承辉、何锦成、杜发、孟才、李恩、程仁、程嫂子、张太雷、周文雍、谭梹、冯敬义这十五个人结伴儿一平排向他走过来,脸上都露出殷殷的期望……他实在支撑不住,终于又昏迷了过去……
到了半夜,周炳躺在牢房里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被一种剧烈的疼痛感觉惊醒了。他含含糊糊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自言自语道:“我……完了……我支持……支持……支持不住了……”他又在黑暗当中矇眬地看见十七号坐在他的身旁,不断地用手去擦眼泪。他更加清醒了一点,就继续断断续续地往下说道:“我非得闹个痛快……我是完了……我把我们谈的……都忘了,我横下一条死的心……又把他们……骂……骂个狗血淋头。你看,你看,我的胸膛,我的胸膛……”这时候,周炳的浑身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好像是在发高烧,他的胸前疼得已经超过了普通人所谓疼痛的界限。他觉着自己的上身整个都肿了起来,肌肉不停地跳动,好像是在化脓;胸膛里面的那颗心脏不断地收缩着,收缩着,好像快要停止跳动似的。对于这一些,十七号在黑暗的房间里一点也看不见,但是他能够感觉出来,他能够听出来,闻出来。他很怜惜自己的同伴,只好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摇着脑袋。
两个人在患难中默默无言地相对着,过了一个时辰。周炳忽然低声说起话来道:
“唉,我真后悔没有听你的话,叫那些畜生把我美美地整了一顿。”
十七号安慰他道:“这也不怪你,你就是依照我们的话干,他也不见得能够放过你。”
周炳说:“我横下一条死的心!可是我不应该把你对我说的话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十七号说:“不,不。你明白就好了。应该反过来:横下一条活的心!谁也没有权利挥霍革命的财富呀。”
周炳说:“我?财富?这样的人对革命有用么?”十七号回答道:“当然,任何一个愿意参加革命的人对革命都有用。”
周炳进一步追问道:“如果我有用,为什么不让我入党呢?”对于这个问题,十七号没有回答。
这样子,又过了很久、很久,好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两声鸡叫的声音。周炳的伤口疼得厉害,疼得他浑身发抖,觉着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一直哼着,喘着,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不断地追问十七号,为什么不让他入党。十七号叫他缠着,逼着,没有办法,只好对他说道:
“你想起入党的事情来,那很好。你的问题,我们是讨论过多次的。你现在暂时不要着急,等你伤口好了一点,我们再谈吧。”说到这里,十七号又不往下说了。周炳哪里肯依,一直缠着他不肯罢休,逼着他非往下说不可。十七号考虑了半天,认为现在谈出来,可能有点好处,就坦白地对他说道:
“有三件事情大家讨论了很久,都决定不下来。你诚心要问,我就告诉你吧。第一件,是你哥哥周金的事情,你还记得么?在芳村的时候,你曾经写过一封信给陈文婷,后来,这封信被人拿去宪兵司令部告密,把周金出卖了。这是因为你写了信给陈文婷,信上虽然没有写地址,却从邮戳上暴露了你发信的邮区。
第二件,是广州暴动以后,你跑到上海去,住在一个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的家里,也是当时上海闸北区的区长的家里。大家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第三件,是你后来又回到震南村来,在陈文雄办的震光小学里当教员,这个关系,大家也弄不清楚。虽然你对革命事业忠诚老实,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可是,这三件事情没有人能够替你说清楚,所以,一直耽搁了下来。不过你不要着急,慢慢会弄清楚的。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入党了。也有人提起过你回到广州来进振华纺织广的事情。这个不要紧。这个事情我们都很清楚,是组织上要你去的,不关你的事儿。这件事跟以前那几件事都不一样。”
听见十七号这么说,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周炳没有话说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大哥周金遇难……原来跟自己写信给陈文婷有关系。他的心里面顿时感觉到一阵绞痛,他的气顿时吐不出来,好像快要咽气的病人一样。他为他的大哥周金的不幸遇难感到无比悲伤;他为陈文婷这种背信弃义感到无比愤怒;他为自己这种轻率自私的愚蠢行为感到无比懊悔;他为陈万利、陈文雄、何应元、何守仁、何守义、李民魁、张子豪这些人的凶残、暴虐感到无比痛恨。他在心里面迸发出一阵吼叫道:“纵使我杀死一百个敌人,也抵偿不了他的牺牲!”这样子,他翻来覆去地想着,把抗日的事情,把自己要求入党的事情,把敌人对他施行残酷毒刑的事情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只觉着心里面一阵比一阵吃紧地绞痛着。往后,他又想起了他的二哥周榕;又想起他自己那样真挚地爱过的区桃;又想起了已经准备和她结婚的,他的未婚妻子胡柳。他觉着那些帝国主义,那些地主老爷们,那些国民党,那些资本家不知道有多么的可恨,可诅咒,简直把他所有的亲人都抢去了,都摧残了,都杀害了。现在,又轮到他们要摧残自己,杀害自己了。想到这些地方,他的心更加绞疼得厉害,那颗心就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捣着,扭着,掰着,撕着,都变成了支离破碎,浑不成个心脏的样子。他觉着,世界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比心的绞疼更加痛苦。这种疼痛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也不能用普通的感觉去感觉。这时候,一切肉体的痛苦都消失了,都感觉不出来了。什么皮鞭抽打,什么灌辣椒水,什么钳手指头,什么放飞机,什么火烙,都失去了它们对人体的作用。最厉害的就是这条毒蛇咬住他的心不放,一个劲儿咬着,摆着,撕着,扯着,叫他死也死不成,活也活不成,这才叫做真正的痛苦。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一直嗫嚅地说着呓语:
“心……比肉疼,心……比……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