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周炳胸前火烙的烧伤还是又红又肿,并且有点化脓的模样。那个穿便衣的杂役又来叫他了。那个人说:“二十三号,出来。”周炳留心地观察到,这回那个人没有吆喝他:“过堂!”却轻轻松松地训示道:“出来。”他觉着事情有点儿跷蹊,可又不知道是什么鬼把戏,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个杂役走——这回不朝审讯室走,却一直走到了会客室。他万万没有想到,那里面坐着一个穿一套棕色中山装制服的魁梧出众的大汉,却恰恰又是那曾经要他签字退党的李民魁。他很不自在地坐在李民魁的对面,等候他的发落。那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既像是发霉的气味儿,又像是某种昆虫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臭气,或者说是这两者混合的味道。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李民魁却眯起眼睛四处打量着,好像在看着、望着其他什么东西,或者其他什么别人的样子。李民魁明明知道周炳已经坐下了,却对他做着手势,嘴里重复地说道:“坐下吧,坐下吧,请坐,别客气。”周炳坐在他的对面,胸前疼得十分厉害。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吭出声来,就闷闷地,麻麻木木地坐着——勉强忍耐着不动。李民魁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非常接近于和善的笑脸来。他这样一笑,那副国字脸儿登时越发宽横起来,变成了一副门字脸儿。他看见周炳并没有被他这种和善的笑容所打动,就低声细气地说起话来道:“周炳,你别误会了。以前的事情,都算过去了。我知道你对我有点成见,可是那不要紧,你慢慢地就会知道,我这个人其实并不难相与。我今天来看你,就不为了什么别的事情,只是为了闲聊一下,随便谈谈家常。你看好么?”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子,但是周炳仍然没有吭声,他就接着说下去道:

“我看你也有二十几岁了,二十几啦?我来算算看。唉呀,二十五了,是不是呵?不错不错,就是二十五。我想,你有那么大年纪了,也该想到置家的问题了,不是么?每个人都有这种权利,替自己建立一个小家庭。自从五四运动打倒宗法社会以来,每个人都会想到要给自己建立—个幸福的小家庭,你哪?你看,你两个哥哥都不在家,那些老人家没有人照顾,人丁也很单薄。你只有一个小侄儿,不是么?因此,你应该赶快把自己的小家庭,温暧的窝儿建立起来。你们厂里有的是女孩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还不是随你挑?我看,随便找一个相貌过得去的,身材中等的就行了。别太难看,难看了,天天对着她也不好受;可也别太好看,太好看了,招是惹非的也麻烦;最要紧的还是性情和善,待你真心实意,这就好了,这是第一要紧的事情。当然啰,光这一点也不行,还得会过日子。像你们这样,两口子组织个小家庭,每顿菜有三分六银子就够了。那会打算的跟不会打算的,可差远了哇。那不会打算的,你一顿铪她七分二厘钱也不行呵,也不够呵;可是那会打算的,三分六银子就够了。她给你买肉,要不就买鱼,还带青菜,还带作料;这顿吃不完,下一顿买点豆腐,煮在一起,又能再吃一顿。这节省跟不节省……嘿……当然,光有这两样也还不行,还得勤力。要是她懒惰,就算她对你再好,再会过日子,可什么事儿也懒得去管,样样要你自己做,那你就活受罪了;如果她是勤快的妇道人家,浑不要你吭声,从早做到晚,洗洗刮刮,缝缝补补,把你伺候得十分自在,也不用多说一句话,这有多好呵!……你们厂的经理又是你的表亲,她再也没有不照顾你的道理,这样子,你的老婆根本就不用去做工了,就拿着你这几十块钱过日子,也就够舒服的了。”听到这里,周炳胸前实在疼得不耐烦,就用一种轻轻的哂笑把他的话打断了。果然,李民魁看见他露出一点笑容,觉着大有希望,就把嘴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周炳才缓缓地说道:

“你说的好是好,可是我现在住在这个地方,怎么去找女孩子呢?谁会答应嫁到监牢里来呢?”

李民魁打蛇随棍上,接着就赶快说道:“正是、正是,你说得恰到好处了,我就是为这个问题来跟你商量的。当然,你要娶老婆,就得先出去,可这出去有什么难事儿呢?很容易的嘛。你姐夫陈文雄是个慷慨的人,他不会在乎这些的。就算宪兵司令部那些家伙难对付一点,可是也不要紧,有我在,我给你担待起来。你说要出去,你随时都可以出去。”

周炳这一回真是打心眼儿里笑出来了。他真是乐了。他非常愉快地笑着说:“你说得真好听,那么容易么?行,让我们现在就走吧。”

李民魁说:“当然现在可以走,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的么?不过这样子,我老实跟你讲吧,你既然进来了,要出去总得办个手续,对不对?这个手续怎么办呢?我想这样子办:你随便胡乱地给他们写几句,就说对检査仇货这种事情,你以后不想干了。这样子写,你叫它悔过也可以,叫它不是悔过……只是不愿意干这样,或者不愿意干那样,那也可以。这个检査仇货嘛,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你随便潦几个字给他们不就了了么?”周炳点点头说:“随便潦几个字,那敢情容易。不过我觉着,我从前检査仇货没有什么错呵,没有什么过呵,我怎么能悔呢?再说,以后是不是还要检査仇货,那我也保不定,不知道还要干不要干。我想,如果没有人买仇货了,那么你就检査不检査都无所谓了,你说是么?”

李民魁觉着他口气虽然和缓了许多,说话也婉转了许多,可是“歪理”照样咬得很紧,一点都没有放松,知道这个事儿又谈不拢了,于是换了一个话头,说道:“周炳,好了、好了,咱们不谈这个了。”周炳一听,好像得了皇恩大赦一样,连忙站起来说:“好,那么我就走了。”李民魁一手摁住他的肩膀,叫他不要着急,又让他重新坐下来,然后慢慢地对他说道:

“这样吧,这次,我再不跟你扯那些无谓的事情了。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有一个很好的建议——你听着:有一个神秘的人物,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这个人要见你一面,跟你商量保释你的事情,你愿意么?”周烟愣了一愣,不知道他又要耍出什么花招。后来,他慢慢地问李民魁道:

“这个人高姓大名?”李民魁笑笑地回答道:

“这个人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肯说出姓名。你不要以为我不肯告诉你,其实连我自己也当真不知道。你愿意跟这个人见面么?你愿意跟这个人商量保释的事情么?”

周炳料想自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自己占不到便宜,就摇摇头拒绝了。

第二天,李民魁又来到这幢青砖大院。周炳真没有想到,也不知道这个党棍到底要搞什么鬼。李民想做事情总是按部就班的,一板一眼的,照老规矩做的,这回也不例外。他在会客室见了周炳,照例首先劝他供出一个人来。他这回既不采取威胁的口吻,也不采取诱骗的口吻,只是老老实实地跟周炳讲,只要他供出一个人来就足够了。这个人也不一定就是教唆他去检査仇货的,哪怕只是跟着他起哄的人也可以。只要当时在场的人,随便他说一个名字来就行了。末了,李民魅还加上说:“你看,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买卖么?这个价钱真是低得不能再低了。你只要随便说出一个跟你一起检査仇货的人来,那末,你把他写在纸上,签上一个字,这就什么事情都办完了,你可以回到广州去娶老婆去了,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问你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即使这样一个十分让步的条件,周炳还是没有同意接受。两个人沉默着对坐了一会儿,李民魁忽然高兴起来,笑容满面地提议道:

“那些都不谈了吧!还是谈谈咱们昨天没有谈成的那笔交易吧。那个神秘的人,我们姑且叫某君吧,——很想见见你,很想跟你当面谈谈保释你的事情。只要你跟某君一见面,某君就很有可能轻轻易易地把你保出去。你何乐而不为呢?”李民魁讲完以后,又加上一句道:

“周炳,这个人不仅有钱有势,并且,跟你还是个熟人。那你就该懂了吧?”说完以后,又对周炳挤了挤眼。当他闭着一只大眼,瞪着一只大眼对周炳做鬼脸的时候,实在比猫头鹰的模样还要可怕。周炳不在乎这些,仍然平平淡淡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某君就把姓名先说出来,然后我才能够考虑。某君连姓名都不肯说,叫我怎么考虑答应不答应呢?李大哥,你看这不是叫我为难么?”就这样,他们这回的谈判又没有成功。

谁知才隔了一天,李民魁又来了。这是他第三次来会见周炳了。周炳对于他这么急急忙忙地,接二连三地来找自己,不免起了疑心,于是他也改变了战术。一见李民魁,他就抢先问他道:

“李大哥,你倒说说看,我参加过省港大罢工,这是你都知道的,难道这是我的错么?”

李民魁笑着安慰他道:“这有什么错呢?参加省港大罢工嘛,个个人都参加的嘛。你表哥、你姐夫,谁不参加了?都参加的嘛,有什么错呢?别听他们瞎闹,他们那些人就是没有文化,什么也不懂得。”

周炳接着就问:“那么,广州暴动呢?广州暴动你说对也好,不对也好,我可不知道。可是你说说看,我参加过广州暴动么?”李民魁把他的大脑袋摇得更厉害了,他说:“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这个问题我亲自调査过的,你就是没有参加广州暴动,我都可以找出证人来给你证明呢。”

周炳又接着问道:“那好。他们硬说我在震南村参加过赤卫队,又要我把这件事情……唉,烦死了。看他们只管这个、那个地缠个不停!你说,这有道理么?”

李民魁顿着脚,用香山话骂起来道:“死人头!死人头!他们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赤卫队有什么关系呢?那不过是一些乡巴佬,是一些庄稼汉,我才不在乎那些。你们赤卫队也好,不赤卫队也好,搞来搞去不过搞了那些封建地主嘛,那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还算罪名么?你别理他们。”

周炳说:“唉,那就太好了。如果这些都不要紧,那他们要我悔过,你也要我悔过,我悔什么过呢?难道抗日爱国还要悔过吗?”

李民想照样否认道:“算了算了,连这个事情也不谈了。你爱抗日你就抗去吧,也不要你悔过了,好不好?”

周炳说:“那当然好了。可是你前天来,还要我供人哪,还要供出一个人来才能把我放走呢,这又是为了什么?”

李民魁赔着笑脸说道:“好了、好了,哪件事都别提了。你不供人也算了,什么都不要你干了。这样子就好了吧?”等了一会儿,他又接下去道:

“不过那个神秘的人——某君,还是要跟你会面。我再进一步跟你透露某君的秘密吧。某君是有钱有势的人,这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某君是你的熟人,这我也跟你讲过了。这回我还要告诉你,”他说到这儿,就弯着身子,在周炳的耳朵边销悄地说道:“她还是个女的。女的——明白了么?并且,那会面的地点……也是绝对秘密的。你明白了么?呵?傻孩子,你愿意吧?只要你愿意跟她见一次面,那么,你九成九可以当场释放。你看看,天下还有比这个更便宜的交易么?”

周炳浑身僵直地站了起来,也忘记了胸口的伤痛,脸皮发青地、嘴唇颤抖地说道:“不错。第一是有钱有势,第二是我的熟人,第三又是个女的,这样子,我全明白了。可是不管她想达到什么目的,她总不该乘人之危吧。”说完了,也不跟李民魁打招呼告别,就一直走出会客室,跟着那个杂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牢房里面去了。

自从这一次不愉快的会见结束以后,周炳心里老在防备着,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下文。他自己老在想:这次他对付李民魁的举动不知道合式不合式。不过合式不合式吧,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判断:李民魁佯作来叫他对检査仇货的事情悔过,又叫他供出随便一个什么人来,这些都是陪衬的。李民魁真正的用意,还是要他跟那个神秘的人会见。他自己问自己道:“这到底是谁呢?”然后,他又自己回答自己道:“这看来就是陈文婷无疑了。”以后,他又继续往下想:如果真是她,这真正叫做冤家路窄了。这个人出卖了他的大哥周金,使得他自己负疚终身。而现在,这个人却又要出面来保释他自己,天下还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事情么?他认为,自己拒绝跟她会面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把自己这个推论跟决定告诉了十七号。十七号也同意他的看法,非常支持他;并且,对他清清楚楚地跟陈文婷割断关系的决心表示非常欣赏。往后,一天过去了,没有人再来啰嗦他;两天过去了,也没有人来;三天过去了,李民魁还是没有出现。周炳觉着十分庆幸,同时还感觉到有一点愉快,他甚至轻轻地唱起歌来了。他觉着这几天过得非常清静舒服,他胸口烧伤的红肿好像稍为退了一点,那疼痛也稍为减轻了一点。……以后的事情会怎样发展呢?对于这一点,他曾经轻声地问过他自己道:“是再一次毒刑拷打么?是要把我一辈子放在这个监牢里,让我白白地活着么?是要我去红花岗么?上断头台么?”后来,他又觉着这种揣测是多余的,便心安理得地不去理会它了。

谁知三天过后,那个便衣杂役又在铁门外面训示道:“二十三号,出来。”周炳明白,这次大概也不是过堂,而是要他到会客室里面去泡什么——蘑菇,他没有办法,勉勉强强地跟着那个杂役走进了会客室。他怔了一下,发现这一回坐在那儿的不是李民魁,却是另外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个人长得蛇头鼠眼,白白嫩嫩的,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可是记不起他是谁了。那个人看见周炳进来,就连忙站起来,哈腰拱手,十分猥琐。周炳站着不动,也不还礼,那个人连忙自己介绍自己道:“你忘了,周炳?我叫李子木,还到震南村的震光学校去见过你呢,你忘了么?”这时候,周炳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叛徒李子木,自己曾经赏过他一个耳光的那个人。既然是在这里会面,周炳觉着自己应该讲点礼貌。就坐了下来,对那个李子说:“呵,老兄,真对不起,那时候我冲撞了你了。”李子木看见周炳赏脸,就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道:“唉,那有什么呢,周炳,你是年少气盛嘛。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在意,请你别搁在心里好了。”周炳不再说话,那个人又说:“周炳,听说你到这儿来了以后,软硬不受。不管多么严重的刑法,你都毫无畏惧;不管谁来多方引诱,你都魏然不动。这个真是了不起,在下我佩服极了!”他以为周炳会说两句客套话,但是周炳一声不响。这样子,两个人对坐了差不多五分钟。李子木无可奈何,就把真情吐露出来了。只见他摇晃着那蛇头一般的脑袋,开口说道:“周炳,我来也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别的请求,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说句真心话,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听呢?”周炳这时候自以为学会了一点应付的办法,就说道:“好嘛,我愿意听。为什么不愿意听呢?你老兄大驾光临,实在是抬举了小弟了。”李子木听他这么讲,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就搭讪地说道:“哪里话来,怎么能这么说呢?周炳,你是初次入世,气势非常凌厉。我呢,已经失去那种锐气了,我是过来人了,所以,特意来请教的嘛。!”周炳拦住他道:“好了、好了,不要讲客气话了,有什么指教,你就只管请开口吧。”李子木满脸装着笑容,不伦不类地往下说道:

“周炳,我老老实实跟你讲吧,我已经不干了。我觉得革命革了这么些年,革不出个道理来,实在是不想再往下干了。现在,国民党统一了天下,坐稳了朝廷,可以调动几百万大军,所以抵抗外侮也好,振兴实业也好,总离不开国民党。我要跟你讲的,就是这句话。我曾经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尚且洗手不干了。那么你呢?你又不是真的共产党员,你何苦来呢?搞这些事情,没有任何的效果,好比去追求一个空洞的幻想,自己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看何苦来呢?我奉劝你一句:你不必太过迂腐了。自然,我讲的话有点不识高低,你别见怪。我是诚心诚意为你好才这么说的。”

要是在从前,周炳又可能哗啦一下子站起来,再给他一个耳光。可是,现在的周炳跟以前的周炳不一样了,他只是笑眯眯地听着,非常有兴致地点着头。等李子木把话说完以后,他就回答道:

“我说李子木,你用一张纸,照你说话的那个样子把自己老老实实地画出来。如果你看不见自己,你就应该撒一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嘴脸,然后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画出来。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你自己到底像只什么东西了。”

李子木听完这段话,觉得十分愕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往下说才好。只有一点他分清楚,就是这次的会见要想求得什么结果,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结束了这一次龌齪的会见。

回到牢房,周炳把叛徒李子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十七号说了一遍,两个人一起笑得人仰马翻,十分快活。周炳本来是手疼,肩疼,胸疼,肺疼,气管疼,喉咙也疼,简直疼得他不得安生。于是他们把这几天来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数着,刻画着,作为笑料。周炳就是浑身疼痛,也下了决心,非笑乐一阵子不可。笑完之后,周炳又对十七号说:

“敌人真是无能。”

十七号也附和着说道:“敌人有军队,有法庭,有监牢,有很多枪,也有很多钱,这样看起来,他们好像是很强大的样子。可是,他们没有一种东西:他们没有前途。这样子,他们不管外表上怎么强大,实际上就是非常的虚弱了。咱们过去跟他们硬碰硬,多少吃了一点亏,可是,最后胜利一定是咱们的。”

周炳同意他的话道:“对,就是这个样子。”

十七号又说:“要不然,中国的劳苦大众为什么不肯跟着国民党去投降,却要跟着共产党走到共产主义呢?”

歇了一阵子以后,十七号庄严地,悄悄地告诉周炳一个好消息:这就是,去年十一月七号纪念苏联十月革命节那一天,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政府已经正式成立了。咱们的首都就在江西的瑞金。周炳听到这个好消息,登时眉飞色舞起来,跟着十七号一起低声地唱着《国际歌》。往后,他就离开十七号,回到自己那张破席子上面坐着,脸对着墙,无边无际地开始沉思起来。他到底想些什么东西呢?想些什么问题呢?他自己也闹不清楚。好像全世界的事情他都在想着。想得通的,想不通的许多事情夹杂在一起,真像是一团乱麻。他在心里面自己对自己提出一个不能解决的疑问道:“敌人是虚弱的,也是无能的,咱们是英雄好汉,为什么恰恰咱们碰到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呢?”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可就是想不出一个道理来。过一会儿,他又重复那同样的疑问道:

“敌人是无能之辈,咱们是英雄好汉,为什么失败的却往往是咱们呢?”

这样一个问题,不管他用多大的力量去思索,去分析,去判断,——可惜他的能力太有限了,他知道的事情太不够了,因此他无论如何得不到答案。这样子,他又只好再继续沉思着,冥想着。他的心又十分可怕地绞疼起来。他觉着满胸腔都是气,就是透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