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比心疼,无比气闷的状态当中,周炳在临牢里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是周炳一生中最难过的一个月,也是周炳一生中下雨最多的一个月。连绵不断的阴雨老是下呀,下呀,好像永远下不完的样子。一个月里面,也难得有一次两次哪怕是短暂的晴天,哪怕是偶然出一点太阳;哪怕是偶然看见一点月亮,哪怕是偶然看见几颗星星。雨,有的时候大,有的时候小,总是在不停不歇地下着。屋顶日日夜夜地,嘶嘶地,沙沙地响着,那么整齐,那么均勻,那么单调,好像一种简单的乐曲无限重复地奏鸣着。十七号上十次,上百次地站在牢房当中,把两手伸向天空,高声叹息道:“唉,这个天空,什么地方漏了吧,得想法子补一补才好,你说是么?”这样的问话,周炳听得实在是太多了,听得太腻了,听得太烦了,而且永远也没法儿回答。雨水从墙上那个没有窗户的圆洞里吹进来,洒进来,沿着墙壁淌下来。屋顶上的瓦片,屋顶上的房梁全都湿了,并且往下一滴一滴地滴着水。牢房里的墙壁也都完全湿透了,牢房里的地堂也都完全湿透了,连周炳睡的那张席子也像在盐齿里面泡过的一样,又湿,又腥,又黏糊糊的,叫人十分难过。

那天一早,天还没亮,周炳就醒过来了。他觉着全身的骨头和腿肉都隐隐作痛,再也不愿意躺在那张湿漉漉的席子上受罪,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那里发呆。他自己对自己说道:“怎么,连鸡叫都没有一声?这个时候,哪怕只听见一声鸡叫,该是多好呵!”接着,他就又沉思冥想起来。他身边的十七号还在呼噜呼噜地睡着,他自己百无聊赖,就悄悄地对自己说道:“怎么,从去年四月胡柳跟胡杏在秧田里跟保安队冲突以来,到今年如今这个四月,这一年里,我到底是怎样活过来的呀?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怎么我好像昏腾腾地,迷糊糊地,什么都不清醒的呀?”他想举起手来,把自己的脑袋摇一摇,捶一捶,好使它清醒一些。可是他刚要举起手——却举不起来,他的肩膀疼得非常厉害,他的手指也疼得要命。在他左右捶动自己脑袋的时候,他的头也疼得那么厉害,甚至连他的喉咙也疼得有些撑不住。更讨人嫌的——从肺管里冲出一股焦臭辣味儿来,呛得他不断咳嗽着,咳嗽着,又牵动胸膛上的伤疤,当真十分难过。他不顾这一切疼痛,继续往下想道:“我在小孩子的时候,过十年八载的光阴好像一?眼的样子;怎么现在过一年得花这么长的时间呢?这一年,真是比十年还要长呵,一共经过多少事情呵!他们给了我三次……三次那么凶狠,那么沉重的打击。他们抢走了我的未婚妻子胡柳,——她不过是为了保护一个可怜的丫头胡杏……他们抢走了我的哥哥周榕,他,多么好的年轻人哪,不过是为了革命,为了拯救受苦受难的中国老百姓……第三次轮到我自己了,他们把我抓到这里来,打得我要生不能,求死不得,遍体鳞伤,摧肝裂胆,不过是为了我要救国、要抗日、要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赫!多稀奇!就为了这些嘛,他们给我三次这样沉重的打击,又说得出什么道理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倒是忘记了他全身的骨头、肌肉那种痛楚,也忘记了他的脑袋、喉咙、肩膀、手指那些创伤的痛苦。这样子,为了忘却自己身上的痛苦,他把刚才那些事情又从头想了一遍。可是当他的思路一停下来,他的胸部就觉着内外夹攻,疼得死去活来;加上那喉咙还不断地干呛着,总咳不出痰来……真是痛苦得不是活人所能够忍受。

不久,他就发觉这种沉思冥想,果然能够发生一种奇妙的作用,可以把他肉体上的全部痛苦都暂时忘记掉。只见他面对着墙壁不断地,反复地自言自语道:“周炳呵周炳,你本来有责任要带领第一赤卫队的好弟兄们铲平封建势力,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赶走一切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你应该带领他们一起走进那个没有人剥削人,没有人压榨人,没有人欺凌人,任何人都不会感到耻辱和痛苦,任何人都过得尊严、快乐和幸福的共产主义的社会。可是你完全没有尽到这个庄严神圣的责任!你这是往哪里走哇?……你到底犯了多少错误哇?……简直不像样子,——叫人多么气不忿儿呵!”说到这里,他稍为停了一下,又干脆地把自己痛骂起来道:“你真是不像个样子!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没什么好说的——简直是个笨蛋!是个傻子!是个呆子!是条糊涂虫!唉,叫我把你怎么办呢?兴许你照着书本——跟着别人,会说几句听起来好像满有道理的空话;兴许你一时来神儿,也会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豪言壮语。你那些话,尽管说起来使别人叹服,使别人兴奋,使别人陶醉,使别人相信你是一个英雄好汉,可是到头来你自己什么办法也拿不出来,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如果能够叫做抱负的话,究竟能否实现。你瞧这样子,你不是一个十足的笨蛋?别人相信你,叫你领着走,可是,你把别人领到哪里去了呢?”想到这里,周炳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不是那种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外伤,而是叫人心惊肉跳的,恹恹闷闷的,无法解脱的内伤。在他一碰着这种比死还要痛苦的内伤的时候,他就把肉体上那种剧烈的疼痛忘记得一干二净了。……牢房里寂静无声,十七号沉睡没醒,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不幸的干妹妹胡杏,于是他更加严厉地谴责自己道:

“光说这么一个小丫头,你尽了你的责任了么?你曾经说过:‘有我在,就有你在。’好一个英雄好汉,你冒充得还真是有点像呢!可是现在呢?你在这个小房间里,胡杏又在哪儿呢?你还能保护她么?不,别冒充英雄好汉了。你连自己都不能保护你自己,还能够保护什么别人么?我看——别装得那么神气,别装成那副模样了,你这个十十足足的笨蛋!”

这整整的一天,他就是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把时光消磨在痛自谴责的悔恨之中。早饭,他没有心思去吃;到中午的时候,实在有点饿,只胡乱扒了两口;晚饭,他更加没有心思去吃,就那么搁着,连动也不去动它一下。十七号留心望着他,见他呆呆地对着墙壁,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又露出一丝一丝的苦笑,觉着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不要去惊动他,让他慢慢地自己想着,慢慢地回忆着,慢慢地恢复那叫别人摧残得奄奄一息的元气。

到了那天晚上,也像过去一百个晚上,二百个晚土,无数个晚上一样,白昼的亮光慢慢地消褪,整个牢房沉没在一片黑暗当中。周炳还是那么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湿漉漉的草席上面。他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话想跟十七号说一说,有一种欲望,有一种要求,有一种冲动,想跟十七号痛痛快快谈一谈。他好几次想站起来,可是终于没有动弹;他好几次想开口,可是也终于没有做声。这样,反复地思虑着、踌躇着,像一个没有主意的小孩子。他完全没有想到,突然从墙上那个圆洞外射进一道长久没有看见的,明亮的月光,像一股银白的流水,一直冲进牢房里面来。这股流水经过的地方,四周都冒着腾腾的烟雾。看来,像是这股月光的流水给了他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像十七号经常干的那样,站在牢房当中,两只胳膊向上举起,好像要抱住这股银白的流水。这时候,十七号听见他突然大声叫嚷道:

“我要入党!我要入党!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我……”

他用了那么大的声音叫喊,他那副演员所特有的圆润明亮的嗓子那么好听,不单是隔壁牢房能够听见,就是整座监牢,包括所有的看守人员、杂役等等在内,都完全可以听到。十七号连忙跳起来,企图用手捂着他的嘴巴,但是已经太迟了,他已经喊出来了。十七号也没有做声,只是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意思是叫他不要冲动。周炳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敌人的牢房里,也就明白了十七号的意思,没有再往下说。很显然,这样的呼喊在监牢里会给一个人带来什么后果,带来什么祸害,他是完全明了的。但是,周炳又想,他既然喊了出来,他就完全不会后悔,任何严重的后果,他都愿意承担。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大概过了一分钟的光景,周炳觉着四围没有任何的反应,也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或者忙乱嘈杂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在空****的山谷里高声喊叫,只有自己的回声回答自己,没有惊动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他把自己心里面要呼喊的东西呼喊出来了以后,又觉着这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幻想,便颓然地跌下去,重新坐在自己的湿漉漉的草席上面。十七号静悄梢地走了过来,低声向他说道:“周炳,你既然有这个愿望,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提出入党的申请呢?”周炳一听,愣住了。他听不清楚到底十七号说了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追问道:

“什么?十七号,你说什么?”

十七号心平气和地把刚才所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他这回其实已经听清楚了,可是还不放心,又急急忙忙地,结里结巴地追问着:

“十七号,什么?你说……说什么?你再、再、再说……”十七号果然照着他的要求再一次爽爽朗朗地说了一遍。周炳这下子可高兴极了。这真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这真是他一年来所遇见的最大的奇迹。他大喜过望,一把搂住十七号,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广州振华纺织厂的大院子里,胡杏、区卓他们一班人正在给广州西区的工人们演戏。他们演的就是从前周炳跟胡杏合演过的《关里关外》。这时候,大院子里灯火通明,有七八百、上千的人挤在那潮湿的草地上,有坐着的,有站着的,静悄悄地、一声不响地在看胡杏跟区卓他们演出的节目。

原来,振华纺织厂的罢工一直延续了好几个月,到现在依然没有复工。东家不肯让步,工人们也不肯让步,因此,两方面都坚持着。后来广州的五金工会,皮鞋工会,纺织公会,电工工会,印染工会,手车工会,印刷工会,成衣工会,航运工会,码头工会等等二十多个工会,为了声援振华纺织厂的工人,也举行了三天的总罢工。罢工的口号是:抗日救国,要求工人们有爱国的自由跟权利,还要改善工人的生活,释放因为爱国被捕的工友等等。为了组织这一场总罢工,马明、江炳、王通、陶华、关杰、丘照、邵煜等等都集中在广州市的西区罢工指挥部,紧张地工作着。何娇、何好、何彩、胡执、胡带这些人参加了罢工工人慰问队,整天到罢工工人家里帮忙料理家务。杨承荣、何守礼跟其他的同学一道进行爱国的募捐,支援罢工。

为了上演今天晚上这个戏,章虾、黄群牵了头,承担起全部责任。整个振华纺织厂都动员起来,花了很大的力量来组织这场募捐演出。他们在大院子里搭了一个戏棚子,又各处张罗,借了二百张条凳。江炳、马明两个人负责把全场的电灯安装好,王通跑得满头大汗,担任了采买的角色。

广州市的工人、店员、农民、学生、教师、编辑等等人士都同情罢工工人,认为他们为了争取爱国的自由跟权利,为了改善痛苦的生活,为了要求释放因为检査仇货而被捕的工友,是完全有道理的,是理直气壮的。街坊邻里在谈起这次总罢工事件的时候,都觉着兴高采烈,都认为这次罢工干得有声有色,正是时候。只有张子豪、李民魁、陈文雄和他们的上司们,朋友们,同行们觉着很不如意,觉着希望不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些人害怕影响了自己的前程,有些人害怕自己经济上要受到损失,因此都急得团团转,不知怎样办才好。他们三个人又经常互相埋怨,第一埋怨陈文雄不该因为自己几捆纱受了损失,就随便要求抓人;其次,又埋怨李民魁老是说调解,调解,总调解不出个所以然来,使得这场总罢工无法防止;最后,大家又埋怨张子豪,说他要镇压也镇压得不彻底,应该把所有鼓动罢工的人一起抓了去,果真如此,这场罢工就不会发生。在这些焦躁不安的人们当中,只有何守仁能够保持一种心安理得的超然态度。他觉着不赞成罢工,可是他又觉着,让他们罢一罢也好;他甚至抱着一种类幸灾乐祸的心理,公开对张子豪、李民魁、陈文雄他们说道:“这能怪谁呢?这只能怪你们自己。养痈贻患,咎由自取——”

可是,不管大人先生们,东家老爷们怎么想法,工人们还是照样精神饱满地演他们自己的戏。大院子里的观众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用他们那一双暂时忘记了悲伤跟忧愁的眼睛,望着舞台上人们的活动。有些以前看过这出戏的观众还清楚地记得,这己经演到第三幕了,按原来的情节,这一幕是非常紧张的。只见区卓跟胡杏在荒山乱石中间逃跑,国民党兵在后面追赶,胡乱打枪。虽然舞台上跟上次在饭厅里演的时候一样,是没有布景的,却表演得很逼真。追的追了一阵子,跑的跑了一阵子,到了按情节规定,该是胡杏跌伤,区卓抱起她走的时候,区卓就问她道:“二妞,你怎么了?快走吧!”胡杏坐在地上不起来,说:“我不成了,”又用手按着胸膛道:“什么东西打进这儿了。”这句话本来是胡杏在第一次演出的时候临时创造出来的,跟原来的情节安排有点出入。当时,周炳以为她忘记了情节,曾经提醒她道:“是跌伤了吧?”这回区卓演出,就用了周炳原来的这句台词,说:“是跌伤了吧?”接着,胡杏摇头坚持道:“不,是子弹。他们把我打中了。”这样子,他们就按照上一次演出过的情节,也就是经过胡杏的创造性的发展而改动了的情节,也是观众认为十分成功的情节,继续往下演。有些观众知道快演到戏肉了,就都屏着呼吸,等待**的到来。只听见区卓问胡杏道:“那怎么办?我背你走吧。”胡杏回答说:“哥,我不中用了,你自己逃命吧。你丢了我,还能活一条命;你不丢我,两条命都活不成了。”也跟上一次演出时一样,胡杏表现得那样善良,坚定,崇高,区卓深深受了感动,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在泪光闪烁之中,区卓荚勇无比地以高山般的情义回答道:

“二妞,你哥不是那样的人。咱俩生就同生,死就同死,有我在,就有你在!”

说到这里,区卓跟胡杏两个人都分不清楚是真事还是在做戏,台下的观众也分不清是真事还是在做戏,只顾陪着他俩擦眼泪,擤鼻子。

就这样,在振华纺织厂的大院子里,现众跟着区卓、胡杏两个人一起哭。在离开广州市区很远的地方,在宪兵司令部的监牢里,周炳正抱着十七号哭。监牢里面跟监牢外面,眼泪都流到一起去了。

月亮像慈爱的妈妈一样,毫无私心地照着她的儿女们。她照着广州市的人们,也照着静悄悄的白云山。它赶走乌云,推开阴雨,给振华纺织厂的工友们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使他们好好地享受一出戏。她也替周炳推开监牢里的黑暗,在那里注进了一股银白的瀑布,给周炳一种向上的启示,给周炳洗净了他那沾满污垢的,受屈辱的灵魂。周炳望着那股从上而下的,银白色的流水,觉着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事物像月亮那样纯净,洁白,坦**,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