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农

我老家在上海西南莘庄非常偏僻的一个小村庄——褚家塘,34户(1950年)的老宅基上共有12幢立帖式砖木结构平房,均为祖传房舍,其中9幢是绞圈房,有29户人家居住在里面。我自小就同3户本家合住在一幢绞圈房里。可以肯定的是,祖父兄弟俩也是居住在里面的。房子是他俩建造的,还是大大(曾祖父)传给他们的,现在已无法考证,后者可能性估计大一些。即便从祖父辈算起,这幢绞圈房子也有100多年历史了;如果是曾祖父辈或更早一辈建造的,实际房龄还要更长。到我们这一辈时,这幢绞圈房已经历尽沧桑,处处显出破旧。

我曾在绞圈房里居住近40年,不仅非常熟悉这种特色古建筑,还同它建有深厚的感情。说熟悉,是说我知道这种房子的形制、结构、特点和施工方法,尤其是叫得出每间房子和各种构件的名称,自然也熟悉各家情况。说感情,自幼年、少年、青年直至进入中年,我都是在绞圈房里度过的。这里发生过的大事小情、客堂里的迎来送往,还有堂名匾的擘窠大字。仪门头上的精美砖刻,还有自己为追求理想而努力其中的点点滴滴,都深深地嵌在我脑海了。

1957年上半年,家里发生了件大事,也是件喜事。正在七宝中学读高三准备高考的大哥,出人意料地在《儿童时代》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这在当年,不仅是乡下学校绝无仅有的事,就是在乡村老宅也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故而引起轰动,立刻传遍了四里八乡。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大哥不久又连着发表了一篇小说。不知是不是家族基因的缘故,我也是语文课成绩最好,作文更是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宣读。遗憾的是,在初中二年级时,正值中年的父亲因病故世,我也因家贫只能辍学。一切戛然而止。

一切须从头开始。我以人民公社小社员的身份,每天同大人们一起,朝迎太阳夜披星,起早摸黑在生产队田里做生活。我想到了老师讲过的话,要提高写作水平,要多写,可用写日记来练笔。于是,从辍学第二年的4月8日起,我便付诸行动,天天做记录了。每天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就着昏黄的油灯,一一记录下来。没有人指导,也没有人督促,我却常记不辍,24开的练习册上每天至少记满一页,到1962年7月初入伍离开,整整记录了29本练习册(附图3)。这些记录里有人物,有事件,有时间,有地点,有事由,有结果,详详细细,全是纪实。辍学以后,借书如此频繁,记录如此积极,自然是有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大哥一样发表自己的作品,那时的我自然是萌发了当作家的梦想。

在那段生活在绞圈房的艰苦日子里,我熟悉了老宅上的每一幢房子以及每一户人家。这里有我的亲人,也有本家、族人和朋友,我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也知道他们的性格脾气,熟悉每个人在不同情况下会讲些什么闲话,会用什么口气说话。我和他们一起做生活、嘎三胡,有时还会“吵相骂”,我的汗水流到过褚家塘每一塘田里。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曾经有过抓不完的阶级斗争,有过彩旗飘扬的大干苦干,有过喜上眉梢的粮食丰收,有过大哭小喊的喜怒哀乐……几十年中发生的一切,我知道,我熟悉,我记录,大量的笔记虽是初级产品,却也是我追求梦想的起步记录。长期的农村底层生活,让我比旁人有更多的深切体验,最终积攒成一笔用金钱难以买到的无形资产,也是我此生最宝贵的财富。

1981年8月,因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建造农民新村,我居住了37年的绞圈房连同村庄上所有老房子全部被拆除。绞圈房里的生活从此结束了,却因早已浸润到生命深处而在记忆里不可磨灭。它们就像树木经地壳运动被深埋到地下,最终变成了各种矿石,对我来说,它们变成了“字矿”。我的文学起步,就是从开采字矿,记录老宅上的人和事开始的。是故乡绞圈房里的生活给了我灵感,给了我底气,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力量,还增强了努力研究本土文化的自信。努力的成果是我创作发表了大量乡土散文,并且成就了作家梦。对非常熟悉的绞圈房,我自然是付诸笔墨,先后发表了12篇文章,做了10件实事,因此被称为“上海研究绞圈房第一人”。

作者简介:褚半农,1944年出生在上海西南乡下头,曾在农村耕过地、前线握过钢枪、学校站过讲坛、机关修过方志。工作之余从事散文创作、方言研究(明清吴语、上海方言)、方志修纂及研究,出版有散文合集、学术专著和地方志书11种,约260万字。20世纪80年代第一个将绞圈房记入地方志,1991年发表第一篇绞圈房介绍文章,2008年挖掘出清光绪年间绞圈房文献资料,2009年发表绞圈房学术论文,2017年出版专著《话说绞圈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