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十五岁,他就学会了沉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保罗竭力控制住扑翼机,越来越意识到他们正在试图厘清混沌的风暴力。他那高于门泰特的超能力计算着各种最不起眼的因素,感受着沙尘的锋面、沙浪、紊乱的气流和偶尔出现的旋涡。

面板上的各种荧光指针发出绿莹莹的光,机舱内显得危机四伏。舱外黄褐色的沙尘看上去全都一样,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但他内在的感知能力却开始看透沙幕。

我必须找到一股适当的涡流。他想。

一段时间以来,他感到风暴在减弱,但狂风仍吹得他们摇摆不定,他等待着沙暴中出现另一股涡流。

旋涡来了,像一股突如其来的巨浪,把扑翼机震得嘎嘎作响。保罗大胆地让飞船猛地向左倾斜。

杰西卡在高度计上看到了扑翼机这个不要命的动作。

“保罗!”她尖叫道。

旋涡转着他们,拧着他们,颠着他们,把飞船向上抛起,仿佛它是喷泉水柱中的一小块木片。然后,旋涡又把他们喷了出去。在二号月亮的月光下,他们就像一缕舞动的沙尘之中的一粒长了翅膀的微尘。

保罗往下望去,看到了那根满是沙尘的热风柱,正是它刚刚把他们吐了出来。只见沙暴逐渐减弱,慢慢消失,像一条流入沙漠的干枯河流。从他们所在的上升气流望下去,风柱映着月光,变成了灰色,变得越来越小。

“我们出来了。”杰西卡悄声道。

保罗掉转机头,避开沙尘,让机翼有节奏地拍打着。他扫视着夜空。

“我们出来了。”他说。

杰西卡的心脏怦怦乱跳,她迫使自己镇静下来,看着逐渐缩小的沙暴。她的时间感告诉她,他们乘着那种混合多种大自然力量的沙暴飞行了将近四个小时。但她同时感到,他们飞行了整整一生。她感到自己获得了新生。

就像连祷文中所说的,她想,我们面对它,而不是抗拒它。沙暴从我们身边经过,包围着我们。它过去了,而我依然屹立。

“我很不喜欢机翼发出的这种声音。”保罗说,“我们的扑翼机在沙暴中受损了。”

他放在操纵杆上的双手感觉到了受损扑翼机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他们飞出了风暴,但仍然没有完全进入他的预言能力所见的未来。不过,他们终究逃出来了。保罗感到自己浑身颤抖,似乎即将有所领悟。

他颤抖着。

这种感觉十分诱人,令人生畏。他发现他不由自主地思索着,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让自己浑身颤抖的领悟之感。他觉得部分原因在于厄拉科斯渗透了香料的食物,但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连祷文,仿佛这些言语本身就具有某种力量一般。

“我决不能害怕……”

因果关系:尽管遇上了那凶恶的自然力量,他还是活下来了,他感觉自己站在即将领悟的边缘;如果没有连祷文的魔力,这种顿悟是不可能的。

《奥兰治天主教圣经》上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我们究竟缺少什么感觉,所以才看不见、听不到我们身旁的另一个世界?”

“这儿到处是岩石。”杰西卡说。

保罗晃晃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在扑翼机的着陆程序上。他看着母亲指出的地方,看到前面沙地上一片形状各异的暗黑色岩石拔地而起,向右侧一路延展开来。他感到风绕着脚踝转,在机舱里卷起一阵尘土。机体某个地方漏了个洞,很可能是风暴的杰作。

“最好降落在沙面上。”杰西卡说,“机翼可能承受不起急刹车。”

他朝前面月光下的一处位于沙丘边上、饱受流沙侵蚀的岩脊点点头:“降在那堆岩石附近。检查一下你的安全带。”

她照做了,心想:我们有水,也有蒸馏服。只要能找到吃的,我们就能在这片沙漠里坚持很长一段时间。弗雷曼人就生活在沙漠中,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也能。

“我们一停下来,马上朝岩石那边跑。”保罗说,“我来拿包。”

“跑什么……”她不作声了,点点头,“沙虫。”

“我们的朋友沙虫。”他纠正她说,“它们会吃掉这架扑翼机,消除我们在这里着陆的痕迹。”

这种想法真够直截了当的。她想。

他们滑翔着,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眼前景物一掠而过:沙丘那模糊的阴影,周围像岛屿一样升起的岩石。扑翼机轻轻擦过一座沙丘的顶部,跃过沙谷,又擦过另一座沙丘。

利用沙的摩擦力减速。杰西卡想,不由得暗自赞赏他的技巧。

“坐稳了!”他警告说。

他向后拉动扑翼机的两翼制动杆,先是轻轻地拉,然后越来越用力。他感到扑翼机兜住空气,疾风尖叫着穿过层层叠叠的护板和机翼上的主叶片。

突然,几乎毫无征兆,因为沙暴吹打,强度大为降低的左翼向上弯折、向内侧卷曲,“砰”的一声砸在机体一侧。扑翼机越过一座沙丘顶部,向左扭了过去,翻了一个筋斗,底朝天,一头栽在旁边的一座沙丘上。沙土倾泻而下,机头立刻被埋在沙里。机身倾倒在折损的左侧机翼那边,扑翼机右翼高高翘起,直指星空。保罗用力扯开安全带,向上爬过母亲,拉开舱门。周围的沙立刻涌入机舱,带进一股燧石燃烧后的焦味。他从后座把包拖出来,见母亲也解开了安全带。她站到右边座位的边缘,踩着座位钻了出来,爬到飞船的金属外壳上。保罗紧跟在后,抓住背包带,把包拖了出来。

“朝那儿跑!”他命令道。

他指指沙坡后面,那边高高耸立着一座受风沙侵蚀的石山。

杰西卡跳下扑翼机,拔腿便跑,踉踉跄跄、一步一滑地攀上沙丘。她听见保罗喘息着跟在后面。他们爬上一道弯弯曲曲一直向岩石方向延伸上去的沙脊。

“沿着沙脊跑,这样快些。”保罗命令说。

流沙陷脚,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岩石跑去。

一种全新的声音直逼他们而来:那是极低的咝咝声,一种在沙地上摩擦滑行而发出的沙沙声。

“沙虫!”保罗说。

声音越来越大。

“快!”保罗气喘吁吁地喊道。

距离他们最近的那一块岩石就在前方不到十米处,像一片从沙海里向斜上方伸出的海滩。这时,身后响起金属被咬碎的嘎吱声。

保罗把包移到右手,抓住背包带,背包随着他的脚步拍打着身侧。他用另一只手拉住母亲的胳膊,拼命爬上凸起的岩石,穿过一条弯弯曲曲、风沙侵蚀而成的沟壑,爬上到处是砾石的岩面。吐出的气干燥之极,喉咙里火辣辣的。

“我再也跑不动了。”杰西卡喘着粗气说。

保罗停下来,把她推进一条岩缝,转身俯视着下面的沙漠。一条一拱一拱的沙堆移动着,与他们所在岩石小岛平行。月光如水,沙浪泛起涟漪,浪头般涌动的沙堆大约距离他们一千米远,掀起的沙浪几乎与保罗的眼睛一样高。沙虫迂回穿行,所经之处,一座座沙丘被夷为平地,只留下蜿蜒的爬痕。他们那架失事扑翼机的残骸就遗弃在那里。

沙虫过处,再看不见扑翼机的踪影。

涌起的沙堆又向沙漠中心移去,穿过它来时的路线往回走,一路寻寻觅觅,还在找吃的。

“它比宇航公会的太空飞船还要大。”保罗悄声道,“我听说沙漠深处的沙虫长得很大,但没料到……会有这么大。”

“我也没料到。”杰西卡喘着气说。

那东西已经远离岩山,加速朝地平线方向奔去了,身后留下一条弯曲的轨迹。两人倾耳谛听,直到它穿行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周围细沙的流动声中。

保罗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着霜月映射下的峭壁,引用了一句弗雷曼人《求生-宗教手册》中的话:“‘旅行要趁夜,白天则在黑暗的阴影中休息。’”他看看母亲:“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你能继续走吗?”

“马上就好。”

保罗走上砾石岩面,把包背在肩上,系好背包带。他手里拿着定位罗盘,站了一会儿。

“你准备好了就动身。”他说。

她用手一撑,从岩石上站起身来,感到体力恢复了:“往哪儿走?”

“沿着这条岩脊走。”他指着说。

“深入沙漠。”她说。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罗轻声道。

他蓦地一惊,停下脚步。在卡拉丹时,他曾在梦中预见过同样的场景,梦中的画面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他见过这片沙漠。但梦中的景致与眼前稍有不同,当时的梦境仿佛一幅消失在他的潜意识中的光学图像,湮没在记忆中,而如今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过去所见的幻象却无法完全与现实一一对应。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他一动不动,幻象却似乎移动起来,以不同于过去的角度慢慢逼近。

在梦中,艾达荷和我们在一起。他想起来了,可现在,艾达荷已经死了。

“你找到路了吗?”杰西卡问,误以为他是在犹豫。

“没有。”他说,“但我们还是得走。”

他系紧背包带,沿着岩石上风沙凿出的沟槽向上爬。沟槽的出口在一块岩石面上,月光下,阶梯形的岩脊一路向南攀升。

保罗朝岩脊走去,攀上第一个岩阶,杰西卡紧随其后。

没过多久,她发现他们的行路艰难无比,只能边走边看,随机应变。岩石间的沙坑使他们行动迟缓,风沙蚀刻的岩壁锋锐割手,面前的障碍迫使他们做出选择:从上面翻过去,还是从旁边绕过去?地形逼着他们遵循它的节奏。两人只在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才开口,嗓音嘶哑,气喘吁吁。

“当心这儿——岩阶上有沙,会打滑。”

“注意头顶那块岩石,别碰着头。”

“靠着岩脊下面走,别爬上去。月亮在我们背后,月光会暴露我们的行踪,远处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到我们。”

保罗在一块山岩的拐弯处停下脚步,岩壁上有一条凸起的岩缝,他把包靠在这条狭窄的岩缝上。

杰西卡靠在他身旁,庆幸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她听见保罗在拉蒸馏服的水管,于是也吸了一点儿自己的回收水。水有点儿咸,她不由得回忆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喷泉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水量如此之多,多得让人视而不见……她注意的只是喷泉的形状,它的倒影,或它的声音。

停下吧。她想,休息一会儿……真正的休息。

她突然想到,停步就相当于怜悯,哪怕只停一会儿。不能停步的地方不存在怜悯。

保罗从岩壁上撑起来,转身,爬过一个斜坡。杰西卡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滑下一道斜坡,来到一大片宽广的碎石堆中。在这个地形支离破碎的地方,他们重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起来。

杰西卡只觉得一整夜脚下踩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颗粒:巨石、豆大的砾石、剥落的石屑、豆大的沙、普通的沙、粗沙、细沙或粉末一样的沙。

沙尘粉末堵住了鼻塞,不得不把它们吹出来;豆粒大的沙和砾石在坚硬的岩面上滚来滚去,人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剥落的岩面锋利得随时可能割伤手脚。

无所不在的沙堆时时拖住他们的脚步。

保罗突然在一块岩石顶上停下,他母亲来不及收步,跌进他怀里。他扶住母亲,帮她重新站稳。

他指着左边,杰西卡顺着他的手臂望过去,看清他们正站在悬崖顶上,二百米高的悬崖下面是一片沙漠,绵延不绝,像平静的海洋。它躺在那儿,到处泛着月白色的波浪,一浪一浪的沙丘投下无数阴影,消散在弧形的沙脊下。远处,隔着灰蒙蒙的尘雾,矗立着另一处高耸的峭壁悬崖。

“沙漠开阔地。”她说。

“太宽了,穿过去不容易。”保罗说,脸上罩着过滤器,声音变得很低沉。

杰西卡左右看了看,下面除了沙什么也没有。

保罗直视前方,越过辽阔的沙丘,看着随月亮移动而不停变幻的月影。“大约三四千米宽。”他说。

“沙虫。”她说。

“肯定有。”

她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疲惫的身体上,浑身肌肉疼痛不已,连感官都变得迟钝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吗?”

保罗让背包滑下肩头,坐下来,靠在包上。杰西卡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撑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倒在他旁边的岩石上。坐稳之后,她感到保罗转过身去,听见他在背包里翻着什么。

“拿着。”他说。

他把两粒能量胶囊塞进她的掌心。他的手十分干燥。

她勉强从蒸馏服水管中吸了一小口水,把两粒能量胶囊吞进肚里。

“把你的水喝完。”保罗说,“常言道,要想储存水分,最好的地方就是你自己的身体。它能使你保持体力,你会更有力气。要相信你的蒸馏服。”

她服从了,一口气把储水袋中的水喝光,觉得体力稍有恢复。她想,尽管身心疲惫,但此时此刻,这儿是多么静谧祥和啊!她记得以前听游吟诗人勇士哥尼·哈莱克说过:“一口干粮和随之而来的静谧,胜过一幢充满牺牲和战争的宅邸。”

杰西卡把这句话复述给保罗听。

“的确是哥尼的话。”他说。

她注意到他的语调不同于以往,那种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一个已死的人。她想:可怜的哥尼也许真的已经死了。厄崔迪的军队不是战死就是被俘,要不就是像他俩一样迷失在这无水的虚无之地。

“哥尼总是能找到最适合的引语。”保罗说,“我现在仿佛就能听见他在说:‘我要让河流干涸,把大地出卖给魔鬼;我要用陌生人的手,让原野荒芜,毁灭在其中生存的一切。’”

杰西卡闭上双眼,发现自己快要被儿子悲怆的言语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过了一会儿,保罗说:“你……感觉怎样?”

她意识到他是在问她怀孕的情况,于是说:“你妹妹还要好几个月才会降生,我仍然觉得……需要有足够的体力。”

她想:怎么我跟我自己的儿子讲话还这么正式!这么生硬!对贝尼·杰瑟里特来说,这种怪异的问题,答案只能在自己内心深处找到。于是她静下心来,细细查验,找到了这种拘谨感产生的根源:我害怕自己的儿子,对他陌生的行事风格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所看到的未来,也害怕他以后会对我说的话。

保罗把兜帽拉下来,盖住眼睛,聆听着夜色下昆虫的喧嚣。他的沉默压得自己无法呼吸。他感到鼻子发痒,于是挠了挠,卸下鼻塞,随后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肉桂香,越来越浓。

“这附近有香料。”他说。

一阵柔风拂过保罗的脸颊,翻动着他斗篷的衣褶。但这风并不像沙暴那样充满威胁。他已经能分辨出两者的差异了。

“天快亮了。”他说。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种方法可以安全地横跨那片沙漠——”保罗说,“弗雷曼人的方法。”

“沙虫怎么办?”

保罗说:“我们的沙漠救生包里有一只沙槌,如果我们把它埋在这里的岩石后面,让它不停地敲,就会让沙虫忙上一阵子。”

她望向远方,在他们与另一座峭壁之间,月光照亮了那片广袤的沙漠。她说:“一阵子?来得及走四千米吗?”

“也许吧。如果我们走过沙漠时只发出纯自然的声响,就是那种不会引来沙虫的声音……”

保罗打量着开阔的沙漠地带,在脑海中搜寻他过去预见的事件。与沙漠救生包一起的说明书里含混不清地提到过沙槌和造物主矛钩,到底是派什么用场的呢?他想找出答案。他觉得很奇怪,一想到沙虫,他预感到的就全是可怕的事。在他的意识边缘,他隐隐觉得沙虫应该受到尊重,而不应该害怕它,前提是……前提是……

他摇摇头。

“脚步声听起来必须没有节奏。”杰西卡说。

“什么?哦,是了。如果我们打乱脚步……嗯,沙本身偶尔也会移来移去,沙虫不可能查看每个微小的声音。尝试之前,我们必须好好休息一下。”

他望着对面那堵岩壁,注意着那边高悬于崖顶的月影移动的时间,然后说:“不到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我们在哪儿度过白天?”她问。

保罗扭过头,指着左边说:“那儿,北边悬崖拐弯的后面。你可以看到风沙是如何侵蚀岩体的,那边是迎风面,一定会有一些岩缝,很深的那种。”

“最好现在就出发?”她问。

他站起身,扶着她站了起来:“要往下爬呢,你休息够了吗?我想在扎营之前,尽可能走到离崖底沙漠近一点的地方。”

“休息够了。”她点头示意他带路。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起包,在肩膀上背好,转身朝下面走去。

要是有浮空器就好了,能抵消重力的作用。杰西卡想,那样的话,往下一跳就到了,多容易。但也许浮空器是另一种应该避免在沙漠开阔地使用的东西,也许它与屏蔽场一样会引来沙虫。

他们沿着一道道岩床一路向下。前面是一条裂谷,月影勾出了它的轮廓,一直照到另一端的出口处。

保罗在前面带路往下走,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但步伐很快,因为月照明显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他们一路向下绕行,走入越来越深的黑暗。头顶的岩石隐隐约约,与群星混在一起。走着走着,裂谷突然变窄,只有大约十米宽,外面是昏暗的灰色沙坡边缘,沙坡倾斜而下,沉入一片黑暗。

“我们可以从这里下去吗?”杰西卡小声问道。

“我想可以。”

他用一只脚踩在斜坡表面试了试。

“我们可以滑下去。”他说,“我先下,听到我停下来以后你再下。”

“小心。”她说。

他踩上斜坡,沿着柔软的沙面向下滑去,滑到一个微凹的洼地,里面填满了沙子,周围是一圈岩壁。

身后传来沙的滑动声。黑暗中,他努力望向斜坡上面,差点儿被倾泻而下的流沙推倒。随后,周围渐渐沉寂下来。

“母亲?”他叫道。

没有人回答。

“母亲?”

他丢下包,奋力往斜坡上爬。他像疯子一样在沙堆上抓啊,挖啊,拼命把沙往后抛。“母亲!”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叫道,“母亲,你在哪儿?”

又一道流沙倾泻在他身上,落下的沙子把他腰部以下都埋住了。他挣扎着爬了出来。

她遇上了沙滑。他想,被埋在沙子下面了。我必须保持冷静,仔细想想。母亲不会立即窒息而死,她会用宾度歇止使自己全身的细胞进入休眠状态,以减少对氧气的需求。她知道我会把她挖出来的。

他用母亲所教的贝尼·杰瑟里特方法,使狂跳的心平静下来,让脑子什么也不想,变得一片空白,让记忆中刚刚发生的事以最真实的面目一一回放。每个动作、每步滑行,都重现在他脑海中,像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播映着。然后,他把时间分割成以秒为单位的间隔,与记忆中的镜头一一对照,以便完全重现刚才发生的事故。

过了一会儿,保罗以之字形爬上沙坡,极其小心地摸索着,直到找到裂谷岩壁,那里有一块向外凸出的石头。他开始往下挖,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次引起滑坡。一块布料在他手下露了出来,他循着这块布找到一只手臂。保罗轻轻地沿着手臂往下继续挖,母亲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轻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把她的肩膀也挖了出来。她的身体摸上去软软的,但他终于探到了她迟缓的心跳。

宾度歇止。他告诉自己说。

他清除掉她腰部以上的沙,把她的双臂搭在自己肩上,沿着斜坡往下拉。开始慢慢地拉,然后,感到上面的沙快要塌了。他能拉多快就拉多快,越拉越快,拼命喘着气,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终于把她拉了出来,来到坚实的岩面上。他把她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地猛跑。与此同时,整个沙面塌了下来,岩壁间哗啦啦的塌陷声震耳欲聋,声音越来越大。

他停在裂谷出口处,下面大约三十米的地方就是连绵不绝的沙丘。他轻轻把她放在沙地上,低声和她说话,让她从昏死状态中恢复过来。

她慢慢醒来,呼吸声越来越重。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她小声说。

他回头看看裂谷说:“如果我没找到你,也许你会死得更好受些。”

“保罗!”

“我把包丢了,”他说,“埋在沙子下面……至少一百吨沙。”

“全丢了?”

“余下的水、蒸馏帐篷……所有重要的东西。”他摸了摸口袋,“定位罗盘还在。”他又在腰带里搜了搜:“小刀、双筒望远镜也还在。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可以好好瞧瞧这个要了我们命的地方。”

就在这时,太阳从裂谷尽头左边一点儿的地方跃出地平线。广袤的沙漠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躲在岩石中的鸟儿们齐声高歌。

但杰西卡在保罗脸上看到的只有绝望。她用蔑视的口气毫不留情地对他说:“难道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说,“能支撑我们在这里活下去的一切都被埋在沙下面了。”

“可你找到我了。”她说。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充满理智。

保罗重新蹲下。

过了一会儿,他仰望着裂谷处那道新形成的沙坡,仔细打量着,计算着沙土的松软程度。

“如果我们能把那道斜坡上的沙固定住一小块,从那里往下挖个洞,再固定住洞口表层的沙土,也许就能插根棍子够到背包。有水的话,这是可以办到的,但我们的水不够……”他突然住口,然后说道,“泡沫!”

杰西卡一动不动,以免打断他的思路。

保罗看看外面的沙丘,鼻子和眼睛一起搜索着,找准方向,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在下面一片昏暗的沙地上。

“香料。”他说,“它的成分是高碱性的。而我有定位罗盘,里面的电池是酸性的。”

倚在岩石上的杰西卡挺直身子。

保罗不理她,径直跳了起来,沿着阴风阵阵的裂谷往下,从裂谷出口倾斜的沙坡跑进下面的沙漠。

杰西卡观察着他走路的方式,见他有意打乱了自己的步伐——一步……停,两步,三步……滑行,停……

他的步伐完全没有节奏,就算猎食的沙虫也不会觉察到有某个不属于沙漠的东西在移动。

保罗到达香料区,铲起一堆香料放进他的长袍里兜起来,又回到裂谷里。他把香料扔在杰西卡面前的沙地上,蹲下来,开始用刀尖拆开定位罗盘。罗盘表面很快被卸了下来。他取下腰带,把罗盘的零件倒在上面,从中取出电池。接着,他又取出罗盘的刻度盘,手里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罗盘外壳。

“你需要水。”杰西卡说。

保罗从脖子旁边抓过吸水管,吸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吐在罗盘外壳里。

如果不成功,水就浪费了。杰西卡想,不过,反正是个死,不管怎样都没关系。

保罗用小刀划开能量电池,把电池里的晶体倒进水里。水里泛起少许泡沫,然后平息下来。

杰西卡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头顶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抬起头,看见一排鹰栖息在裂谷上沿,紧盯着下面暴露在空气中的水。

伟大神母啊!她想,它们从那么远的地方就嗅到了水的味道!

保罗把盖子扣回定位罗盘,去掉盖子上的“重启”按钮,留下一个小洞,以便**流出。他一手拿着改造好的罗盘,另一只手抓起一把香料,回到岩缝上边,研究着斜坡的地势,没系腰带的长袍在微风中轻轻翻滚着。他费力地往斜坡上走了一段,踢开脚下细细的流沙,搅起一团沙尘。

没过多久,他停了下来,把一小撮香料塞进罗盘,用力晃了晃。

绿色泡沫从盖子上的小孔中不断地流出。保罗把它对准斜坡,在那里筑起一道低低的堤防,再踢开堤下面的沙,用更多的泡沫固定挖开的沙层。

杰西卡走到他下面,大声叫道:“要我帮忙吗?”

“上来挖。”他说,“我们大约要挖三米,上面的沙随时可能塌下来。”说话时,罗盘盒里已经不再有泡沫流出。

“快点儿,”保罗说,“不知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长时间。”

杰西卡爬到保罗身边。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罗盘盒,摇了摇盒子,泡沫重新汩汩流出。

保罗用泡沫筑起护堤,杰西卡则开始双手刨沙,把挖出的沙抛到斜坡下面。“要挖多深?”她气喘吁吁地问。

“大约三米。”他说,“我只能算出背包的大概位置,说不定还得加宽洞口。”他往旁边移了一步,在松软的沙里滑了一跤:“斜着挖,不要直接往下。”

杰西卡照他说的做了。

洞慢慢往下延伸,挖到与下面洼地地表齐平的深度,但还是看不见他们的包。

我会不会算错了?保罗暗自问道,慌了手脚的人是我,所以才铸成大错。这影响了我的推算能力吗?

他看看罗盘,里面的酸液只剩下不到两盎司1。

杰西卡在洞里站直身子,用沾满泡沫的手在脸上擦了擦,望着保罗。

“从沙层表面向下。”保罗说,“轻一点儿,好。”他又往罗盘盒里塞进一撮香料,让泡沫淌到杰西卡双手周围。她开始从洞口上面那个斜面上切垂直面。第二次往下切时,她的手碰到了某个硬物。她慢慢挖出一截缝着塑料带扣的背带。

“别拉,千万别拉。”保罗说着,声音几乎轻到耳语的地步。

“我们的泡沫用完了。”

杰西卡一手抓住背带,抬头看着他。

保罗把空空的定位罗盘盒扔进下面的盆地,说:“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现在仔细听我说。我会把你拉到洞边,然后往山下拉,但你千万要抓住带子,别松手。这个斜坡已经稳定住了,我们上面不会有更多的沙倾泻下来。我会保证你的头不会被沙埋住。等这个洞被沙填满以后,我就可以把你挖出来,把包也拉上来。”

“我明白。”她说。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她的手指握紧背带。

保罗猛拉了一下,她有一半身子被拉出洞外。泡沫堤防塌了下来,沙粒倾泻而下,但保罗始终护着她的头。一切重新平息下来之后,杰西卡发觉自己被埋在齐腰深的沙里,左臂和左肩都埋在沙下。她的下颌被保罗的长袍包着,没有受伤,只有右肩因为保罗的拉扯隐1 英制重量计量单位,1盎司约合28.35克。隐作痛。

“背带仍然在我手里。”她说。

保罗慢慢把手插进她旁边的沙里,找到背带。“我们一起拉。”他说,“稳着些用力,千万别扯断背带。”

他们把包一点点拉上来,更多的沙粒倾泻而下。当背带清清楚楚露出沙面之后,保罗停下手,先把母亲从沙里救了出来,然后俩人一起沿斜坡向下,终于把包拉出沙坑。

几分钟后,他们已经站在裂谷里了,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的背包就夹在两人中间。

保罗看着母亲,泡沫弄脏了她的脸和长袍,在泡沫干了的地方,沙子结成硬块沾在她身上。看上去,她好像刚刚做了一次人形靶,被人用湿乎乎的绿色沙球猛砸了一通。

“你看起来一团糟。”他说。

“你自己也不怎么样。”她说。

他们开始放声大笑,接着又一起啜泣起来。

“本来不应该发生的,”保罗说,“都怪我粗心大意。”

她耸耸肩,感到结块的沙从长袍上跌落。

“我去把帐篷搭起来,”他说,“最好脱了长袍,好好抖抖。”他拿起背包,转身走开了。

杰西卡点点头,忽然觉得很累,连话都不想说。

“岩石上有几个凿出来的锚定孔,”保罗说,“以前有人在这儿搭过帐篷。”

为什么不呢?她一边刷袍子一边想,这个地方不错——在岩壁深处,面对大约四千米外的另一处悬崖。它高高在上,足以避开沙虫的攻击,但又近得可以轻易到达即将穿越的沙漠。

她转过身,见保罗已经把帐篷撑起来了,带有加固肋条的拱形帐篷与裂谷岩壁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保罗从她身旁走过,举起双筒望远镜。他飞快地调转旋钮,调整好内部压力,把油透镜的焦点对准在那边的悬崖上。沙漠开阔地的另一边,晨光给对面巍峨的棕色悬崖披上了金色的轻纱。

杰西卡看看保罗,发现他正观察着那一片世界末日般荒芜的景致,双眼探察着沙河和峡谷。

“那边还长了些东西。”他说。

杰西卡从帐篷旁边的包里找出另一副双筒望远镜,走到保罗身边。

“那儿。”他一手拿望远镜,另一只手指着远方。

她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巨人柱。”她说,“看上去瘦巴巴的。”

“附近可能有人。”保罗说。

“可能是某个植物试验站留下的东西。”她提醒道。

“这里已经是沙漠中向南相当远的地方了。”保罗说。他放低望远镜,抚着鼻塞下方的皮肤,感到双唇十分干燥,裂了许多小口子。他的嘴里渴极了,满是沙土的味道。“感觉那儿是弗雷曼人的地盘。”他说。

“你敢肯定弗雷曼人会友好地对待我们吗?”她问。

“凯恩斯保证说他们会帮我们的。”

但必须考虑到生活在这片沙漠里的人的绝望情绪。她想,这种滋味我今天算是稍稍领略到了。绝望中的人或许会因为我们的水杀死我们。

她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往日卡拉丹的美景,与这片荒芜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保罗出生之前,有一次,她和雷托公爵在卡拉丹外出度假。他们飞越南方的丛林,掠过野草丛生的草地和稻谷累累的三角洲。一片绿意盎然中,他们看到了如蚂蚁般排列成行的人群,肩上挑着悬浮扁担,排着队运送货物。而海面上,无数三体帆船撑起白色的船帆,像盛开在海中的朵朵鲜花。

一切都逝去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望向沉寂的沙漠。白天,温度渐渐升高,永不安宁的热魔开始搅动外面开阔沙地上的空气。对面的其他岩壁在热浪中渐渐模糊起来,就像透过廉价玻璃看到的景致。

一道沙流扬起沙幕,在裂谷出口处呼啸而过。这是晨风从崖顶吹下的尘土,夹杂着沙鹰飞离崖顶时所带起的沙粒,咝咝作响,倾泻而下。可是,沙瀑过后,她仍然能听到咝咝的沙响。这声音越来越大,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沙虫。”保罗轻声说。

沙虫来自他们右面,带着一种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威严。只见一个沙堆扭来扭去,横扫过他们视野范围内的沙丘。沙堆前部抬起,扬起阵阵沙涛,像船劈开的巨浪。接着,它不见了,消失在他们左侧。

声音渐小,最后听不见了。

“我见过的有些太空护航舰都不如它大。”保罗小声说。

她点点头,继续盯着沙漠另一边。沙虫所经之处留下一条巨大的沟壑,从他们面前经过,长得让人难以忍受,仿佛无穷无尽一般,直奔向天尽头,最后消融在地平线中。

“休息的时候,”杰西卡说,“我们应该继续你的训练。”

他压下突然升腾起的怒火:“母亲,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可以不用……”

“今天你有些惊慌失措。”她说,“对你自己的大脑和宾度-神经分布,你或许的确比我更了解。但对于身体的普拉纳-肌肉组织,你要学的还有很多。身体有时会做出本能的反应,保罗,这一点我可以教你应付。你必须学会控制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筋脉。你需要练习你的手。我们先从手指肌肉练起,然后是手掌的肌腱和指尖的灵敏度。”她转过身:“来,进帐篷,现在就开始。”

我所受过的训练已经深入骨髓,无论这些训练是什么,它们与我已经密不可分了。他想。

练习你的手!

他看看自己的手,和沙虫那样的生物比起来,它显得多么渺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