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在动,嘴在动——
奇思妙想在言语中翻涌。
还有那如饥似渴的双眼!
他是一座自我的孤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洞里挤满了人,洞顶很高的地方亮着一盏荧光灯,可人群所在的岩穴里只有微弱的光线,表明这个岩石环绕的密闭空间很大……杰西卡觉得,甚至比她的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聚会厅还大。斯第尔格和她站在岩架上,她估计岩架下面聚集了五千多人。
还有更多的人陆续到来。
空气中到处是人们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已经派人去你儿子的住所叫他来了,塞亚迪娜。”斯第尔格说,“你希望和他商量一下你的决定吗?”
“他可以改变我的决定吗?”
“你讲话时所用的空气来自你的肺部,但是——”
“我的决定不变。”她说。
但她还是有些不安,不知道是否该利用保罗做借口,退出这个危险的考验,同时也应该考虑到未出世的女儿。危及母亲身体的事,也会危及女儿的身体。
几个男人扛着卷起的地毯走过来,在地毯的重压下嗨哟嗨哟地哼着。他们把地毯扔在岩架上,扬起一阵灰尘。
斯第尔格抓住她的手臂,领她回到岩架后面的边界上,站在一个可以发出回响的角形传音区里。他指着传音区里的一个石凳说:“圣母将坐在这里。但在她来之前,你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一下。”
“我宁愿站着。”杰西卡说。
她看着人们打开地毯,在岩架上铺好。她朝人群望去。现在,下面的岩穴底层至少有一万人了。
而人们还在陆续赶来。
她知道,外面的沙漠早已是红色的日暮时分。但这个洞厅里却永远是微黄的黎明。下面是灰蒙蒙的一片浩瀚人海,他们聚拢在这里,看她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她右边的人群突然让开一条路,她看见保罗走了过来,两侧各有一个小男孩护卫。孩子们大摇大摆地走着,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手按刀柄,怒视着两边的人墙。
“詹米的儿子,现在是友索的儿子了。”斯第尔格说,“他们很认真地对待护卫的职责呢。”他大胆地冲杰西卡笑了笑。
杰西卡明白,斯第尔格是想帮她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她承认,斯第尔格的努力确实起作用了,她也很感激他的这种努力,但它毕竟无法使她的思绪脱离自己即将面对的危险。
我没有选择,只能这样做。她想,如果我们要在这群弗雷曼人中保住我们的地位,就必须迅速果敢地采取行动。
保罗攀上岩架,把孩子们留在岩架下。他在母亲面前停下,看了看斯第尔格,回过头来问杰西卡:“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是召我来开会呢。”
斯第尔格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指指左边。拥挤的人群再次让出一条路,契妮沿着人墙组成的巷道走了过来,一张精灵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她已经脱掉了蒸馏服,换上了一件优雅的蓝色罩衫,**出纤细的手臂。她在左臂靠近肩膀处系了一条绿手巾。
绿色代表哀悼。保罗想。
这是一种习俗,詹米的两个儿子刚才间接地向他解释过。他们告诉他,他们不穿绿色,因为他们接受了他,让他成为他们的保护人与父亲。
“你就是李桑·阿尔-盖布吗?”他们问。保罗却从他们的问话中听出了圣战的意味。他耸耸肩,用提问堵住了那两张喋喋不休的嘴。他很快便了解到,这两个孩子中,年长的那个叫凯利弗,十岁,是乔弗的儿子;而年幼的那个叫奥罗普,八岁,是詹米的儿子。
真是奇特的一天啊!应他的要求,这两个孩子一直在他身边护卫着,因为他想避开人们的好奇心,希望能够尽量不受打扰,好让自己有时间理清思绪,回忆那些预知的记忆,以便想出一个防止圣战爆发的好办法。
现在,他站在岩架上,站在母亲的身旁,看着台下拥挤的人群。保罗怀疑是否真的存在某种解决之道,可以防止爆发最狂热的圣战。
契妮走近岩架,四个女人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用轿子抬着另一个女人。
杰西卡没有理会走过来的契妮,只全神贯注地盯着轿子上那个女人:一个干瘪的丑老太婆,一个满脸是皱纹、浑身皱巴巴的老妇人。她穿着黑袍,兜帽甩在后面,露出编得整整齐齐的灰色发辫和青筋虬结的脖子。
抬轿子的女人站在岩架下,把轿子轻轻放在岩架上,契妮搀扶着老太婆站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圣母。杰西卡想。
老太婆重重地倚在契妮肩头,蹒跚地朝杰西卡走过来,看上去像包在黑袍里的一捆干柴。她在杰西卡面前停下脚步,抬头凝视了很长时间,这才用沙哑的嗓音轻声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人。”顶在细长脖子上的头颤颤巍巍地点了一下:“那个夏道特·梅帕丝同情你,她是对的。”
杰西卡轻蔑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咱们会知道的。”老太婆沙哑地说。她用让人吃惊的速度迅速转过身去,面向人群:“告诉他们吧,斯第尔格。”
“非这样不可吗?”他问。
“我们是米斯人,”老太婆用嘶哑的声音道,“自从我们的禅逊尼派祖先逃离尼罗蒂克·阿尔-奥罗巴以来,我们就懂得了迁徙和死亡。只要年轻一代继承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的民族就不会灭亡。”
斯第尔格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跨了两步。
沉默笼罩了这个挤满人的山洞。山洞里现在有两万多人,全都默默地站着,几乎一动不动。这使杰西卡突然间觉得自己很渺小。她告诉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
“今晚,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长久以来庇护我们的穴地,向南深入沙漠。”斯第尔格说。他那低沉的声音越过一张张仰视的面孔,通过岩架后面的角形传音区远远地传出去,发出隆隆的回响。
人群依然保持着沉默。
“圣母告诉我说,她活不过下次寻找新穴地的哈依拉——探寻之旅了。”斯第尔格说,“以前我们也曾经历过没有圣母的生活,但在被迫寻找新家园的险恶路途,我们不能没有圣母的引领。”
人群**起来,发出叽叽喳喳的低语,空气中流动着紧张不安的气氛。
“但这种窘境也许不会发生。”斯第尔格继续说,“因为我们的新塞亚迪娜,神奇的杰西卡,已经同意在这个时候举行仪式,打算在我们还没有失去圣母的力量之前通过仪式的考验。”
神奇的杰西卡。杰西卡想着这个称呼。她看到保罗正盯着她瞧,眼中充满疑问。但在这种奇异气氛下,他只能闭上嘴,保持沉默。
如果我死于这次尝试,他该怎么办呢?杰西卡暗自问道。她再一次感到忧心忡忡。
契妮领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音区深处的石凳上坐下,然后退回,侍立在斯第尔格身旁。
“就算神奇的杰西卡失败了,我们也不会丧失一切。”斯第尔格说,“契妮,列特的女儿,将被奉为塞亚迪娜。”他朝旁边跨开一步。
从角形传音区深处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是那种被扩大了的低语声,尖锐而刺耳:“契妮刚刚结束她的哈依拉——契妮已经看见水了。”
人群低声回应:“她已经看见水了。”
“我愿奉列特的女儿为塞亚迪娜。”老太婆嘶哑地说。
“接受。”人们回应道。
保罗几乎听不见举行仪式的声音,他全神贯注于斯第尔格说他母亲的那些话上。
如果她失败了呢?他想。
他转过身去,回头看看被众人称为圣母的人,打量着这个干瘪的老太婆。她有一双深不可测的蓝眼睛,看起来仿佛一阵微风都能把她吹跑似的,然而,她身上却隐隐透出一种在科里奥利风暴中也能岿然不动的力量。他还记得曾以戈姆刺的痛苦来考验他的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眼前这个人具有与圣母莫希阿姆相同的魔力。
“我,圣母拉马罗,代表众神发言——”老太婆说,“契妮成为塞亚迪娜是符合天意的。”
“符合天意。”众人回应道。
老太婆点点头,轻声说道:“我赐予她银色的天空、金色的沙漠和闪闪发光的岩石,以及未来的绿色原野。我把这些赐予塞亚迪娜契妮。在这播种的典礼上,为了让她不要忘记她是我们大家的仆人,把这些仆役的任务交给她吧,让她像夏胡鲁一样承担这些工作。”她抬起一只褐色棍子般的手臂,然后垂下。
杰西卡感到,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典礼仪式仿佛一股激流,裹挟着她,让她再也无法后退。她看了一眼保罗充满疑问的脸,然后振作精神,准备接受严峻的考验。
“司水员到前面来。”契妮说,少女般的嗓音中只有一丝最轻微的颤抖,透露出内心深处的不自信。
此刻,杰西卡感到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中心。从众人凝神观望的眼睛中,从场内的寂静中,她看到了这种危险。
人们让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一小队男人两两成对从后面朝前挤出来,每一对都抬着一只小皮袋,大约是人头的两倍大。袋子沉甸甸的,上下晃悠着。
两个领头的人把抬来的袋子放在岩架上契妮脚边,然后退了回去。
杰西卡看了看袋子,又看看那些人。他们的兜帽都甩在脑后,露出项下扎成一卷的长发,深陷的深色眼睛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她。
袋子里散发出一股芬芳的肉桂香,飘过杰西卡面前。是香料?她猜想着。
“有水吗?”契妮问。
左边的司水员,一个鼻梁上横着一道紫色疤痕的男人,点点头说:“有水,塞亚迪娜。但我们不能喝。”
“有种子吗?”契妮问。
“有种子。”那人回答说。
契妮跪了下去,把手放在晃来晃去的衣袋上:“愿众神赐福于水和种子。”
杰西卡很熟悉这种仪式,她回过头去看看老圣母拉马罗。老太婆闭起双眼,弯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
“塞亚迪娜杰西卡。”契妮说。
杰西卡扭过头,看见女孩正盯着她。
“你尝过圣水吗?”契妮问。
杰西卡还没来得及回答,契妮接着又说:“你不可能尝过圣水,因为你是异星人,没有这个权利。”
人群中传出一阵叹息,衣袍沙沙的摩擦声让她后颈上汗毛倒竖。
“庄稼成熟,造物主已死。”契妮说。晃动的水袋顶上固定着一条喷水管,她一边说,一边松开水管。
此时,杰西卡感到周遭危险的气氛已达沸点。她瞥了一眼保罗,见他正沉湎于这场仪式的神秘气息之中,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契妮。
他曾经预见过这一刻吗?杰西卡很想知道。她一只手放在腹部,想着未出世的女儿,暗自问道:我究竟有没有权力,拿我们两人的性命来冒这个险呢?
契妮朝杰西卡举起喷水管,说:“这是生命之水,比水更伟大的水——解脱灵魂的水。如果你真的是圣母,它会为你打开宇宙之门。现在,就让夏胡鲁来判断吧!”
对未出世的女儿的责任,对保罗的责任——这两种责任撕扯着杰西卡的心。为了保罗,她知道自己应该接过喷水管,喝下水袋里的**。但当她弯下身,凑近送过来的水管时,本能告诉她这是极度危险的。
水袋里的东西散发出一种苦味,很像她知道的许多毒药,但又不尽相同。
“现在,你必须把它喝下去。”契妮说。
不能回头了。杰西卡提醒自己。可是在她接受的所有贝尼·杰瑟里特训练中,她想不出任何可以帮助她渡过难关的方法。
这是什么?杰西卡问自己,酒?毒药?
她弯下身去,凑近喷水管,闻到一股肉桂的香味,随即记起当初邓肯·艾达荷的醉态。香料酒?她问自己。她把吸管放进嘴里,只吸了一小口水袋中的**。这东西尝起来有一股香料味道,舌头上一阵辛辣,隐隐有些刺痛的感觉。
契妮的手在水袋上一按,一大股**喷进杰西卡口中。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已经不由自主地把那东西咽了下去,之后才想到竭力保持自己的冷静和尊严。
“浅尝死亡的气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契妮说。她盯着杰西卡,等待着。
杰西卡回瞪着契妮,嘴里仍含着那个喷水管。袋中物的气息涌进她的鼻腔中、嘴里、眼睛里、脸颊上。她品尝着这种气息——一种刺激性的甜蜜芬芳。
凉意沁人!
契妮再次把**挤入杰西卡口中。
无上的美味!
杰西卡打量着契妮的脸,看着她精灵般的五官,从她脸上看出了列特-凯恩斯的痕迹。这种痕迹还很稚弱,没有被岁月固定下来。
他们给我吃的是一种迷药。杰西卡告诉自己。
但却不像她知道的其他任何迷药,也不是贝尼·杰瑟里特训练里教过的任何药物。
契妮的面庞如此清晰,仿佛有一道光清清楚楚地勾勒出面部轮廓。
一种迷药。
杰西卡觉得头晕目眩,四周一片死寂。身体的每一条筋脉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某件意义深远的事已经发生了。她感到自己是一粒有知觉的微尘,甚至比任何亚原子粒子都要小,但却可以运动,可以感觉周遭的世界。她豁然开朗——就像猛地拉开帷幕——她意识到,她能像感知肌肉运动一样感知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是微尘,但又不仅仅是微尘。
她仍能感觉到周围洞穴的存在,还有那些人——保罗、斯第尔格、圣母拉马罗。
圣母!
学校里曾经传说,有些人没能通过严格的圣母试炼,被迷药夺走了性命。
杰西卡把注意力集中在圣母拉马罗身上,她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仿佛凝固不动的一瞬间内。所谓凝固,只是针对她一个人。对她来说,时间已经悬停了。
时间为什么会悬停?她问自己。她凝视着周围人们脸上凝固不动的表情,看见契妮头顶上方有一粒小小的尘埃,定定地悬在那里。
等待。
问题的答案突然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就像大爆炸般突兀:她个人的时间之所以悬停,是为了拯救她的生命。
她专注于自己内在的精神动觉延展,审视着内在的一切,随即便看到一个细胞核,一个黑点。她探索着黑点,却当即被弹了回来。
这就是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她想,一个所有圣母极不愿提起,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看到的地方。
这种领悟使她恢复了一点儿自信。她再次冒险把注意力集中在内心世界的精神动觉延展上,让自我变成一粒微尘,在她的体内寻找潜在的危险。
她在刚才吞下的迷药中找到了它。
那种东西成了在她体内跳动不已的粒子,其运动速度之快,连凝固的时间也无法使它停顿下来。跳动的粒子。她开始辨认出熟悉的结构——原子链:这儿有一个碳原子,螺旋形摆动……葡萄糖分子。接下来,整个分子链展现在她面前,她辨认出了其中的蛋白质……一个含甲基蛋白质的结构。
啊——哈!
看出迷药的本质时,她的内心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随着精神动觉探索的深入,她钻入其中,挪开一个氧原子,让另一个碳原子与之结合,然后又重新附着在一个氢氧链上。
变化扩展开来……催化作用迅速扩展,反应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凝固的时间渐渐解冻,她感到周围重新运动起来。水袋上的喷水管贴在她嘴上——缓缓地,从她口中收集到一滴水分。
契妮正从我体内取出催化剂,改变这水袋里的毒质。杰西卡想,为什么?
有人扶她坐下。她看到老圣母拉马罗被带到她身旁,坐在铺着地毯的岩架上,用一只干瘪的手抚摩着她的脖子。
在她的意识中还有另一个精神动觉粒子!杰西卡竭力排斥它,但那个粒子却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它们相触了!
这是和谐的最高状态,同时成为两个人:不是心灵感应,而是直接的意识互通。
和老圣母意识互通!
可杰西卡看出,面前的这位圣母并不认为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她们共同的灵眼前展现出一幅图像:一位少女,精神灵动,性格温和。
在互通的意识中,那个年轻女孩说:“是的,那就是我。”
杰西卡只能听,却无法开口作答。
“很快你就会拥有这一切,杰西卡。”意识之内的人像说。
这是幻觉。杰西卡告诉自己。
“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人像又说,“快点儿,不要排斥我,时间不多了,我们……”她停顿了很长时间,这才说:“你本来应该告诉我们你已经怀孕了!”
杰西卡总算能在这个互通意识中开口说话了:“为什么?”
“因为这种变化将影响你们母女两个人!伟大神母啊,我们干了些什么呀?”
杰西卡感到这个互通意识中发生了一丝迫不得已的变化,这才看到灵眼中有另一个微粒。这个微粒疯狂地跑来跑去,兜着圈子,散发出纯粹的恐惧。
“你必须坚强起来。”老圣母的人像说,“幸亏你怀的是女儿,否则,这种仪式会杀死男性胎儿的。现在……小心点儿,轻轻地……摸摸你这位不幸列席的女儿。让你的女儿过来。把她的害怕吸出来……放松些……运用你的勇气和力量……轻轻地,好……轻轻地……”
那个旋转的微粒朝她晃过来,越来越近,杰西卡强迫自己去接触它。
恐惧几乎压倒了她。
她能运用的武器只有一种:“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的杀手……”
连祷文给她带来了表面上的平静。另一个微粒靠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光说话是不会起作用的。杰西卡对自己说。
她放松下来,让自己只表现出最基本的情绪反应,散发出爱和安慰,敞开温暖的怀抱保护它。
恐惧感退却了。
老圣母再次主动现身,这一次是三重互通意识——其中两个很活跃,另一个只静静地汲取。
“时间紧迫,我不得不这样做。”意识中的老圣母说,“我有那么多东西要传给你。不知道你女儿接受这一切之后,是否还能保持神智正常。但我们必须这样做:部落的需求至高无上。”
“什么——”
“安静!接收!”
各种经历开始展现在杰西卡面前,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里用于潜意识训练的课程投影……只是更快……快得令人头晕目眩。
同时却历历在目。
前任圣母的每一次经历都栩栩如生:有一个爱人——精力充沛,蓄着胡须,有一双弗雷曼人的眼睛,而杰西卡可以通过老圣母的回忆看到他的力量和温柔。但有关他的一切转瞬间就过去了。
现在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会对她肚子里的女儿造成什么影响,只来得及不停地接收、记录。这些经历如洪水般向杰西卡涌来:出生、生活、死亡,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次播放之后便不再重复。
但为什么总能看见悬崖顶上落下的沙瀑?她自问。这个镜头执着地保存在老圣母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杰西卡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但已经为时太晚:老圣母就要死了。临死前,她拼命把自己的经历全部注入杰西卡的意识中,就像把水倒进杯子一样。杰西卡眼看着另一个微粒逐渐消失,她重新回到出生前的意识状态中。从理论上说,老圣母正在死去,但她已经把自己的一生留在杰西卡的记忆里。老圣母叹了一口气,模糊不清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我一直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她说,“这就是我的一生。”
就是这样,全部收好,压缩封装。一生的经历,甚至包括死亡的瞬间。
我现在是圣母了。杰西卡意识到。
就她所知,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符合贝尼·杰瑟里特规则的圣母了。有毒的迷药改变了她。
她知道,这与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造就圣母的方式不尽相同。从来没人告诉过她造就圣母的秘密,可她就是知道。
最后的结果是相同的。
杰西卡感觉到女儿的微粒仍然在触摸她的内在意识,不断探寻着,却没能得到自己的回应。
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变化之后,一种可怕的孤独感蔓延到她的全身。她看到自己的生命放慢了步伐,相比之下,周围其他的生命仿佛加快了速度,她能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周围生命如何变化,如何互相影响。
随着她的身体逐渐摆脱毒药的威胁,粒子意识传来的感觉强度稍稍减退。但是她仍能感觉到另外那个代表她女儿的粒子。她抚慰着它。自己竟然容忍这种事发生在女儿身上,她心中愧疚不已。
是我干的,我可怜的、还未成形的、亲爱的小女儿。是我把你带进这个内在的宇宙,让你的意识在毫无防御能力的状态下暴露在这个宇宙的千变万化之中。
从另一个微粒那儿流出一点点爱和安慰,像镜像一样,反射出杰西卡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
没等杰西卡做出回应,她突然感到方才接受的阿达布记忆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有件事需要立即去做。她在这些记忆中摸索着,同时意识到药性改变的药物已经渗透她全身,使她迟钝、迷惑,难以采取行动。
我可以改变这种状况。她想,我能去除这迷药的毒性,使它变得完全无害。但她又感到不应该那样做。我正置身于一场融合仪式之中。
随即,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朝契妮举在她头上的水袋做了个手势。
“它已经得到祝福了。”杰西卡说,“混合这水,让所有人都能体会到这种变化,让所有人分享这份祝福吧。”
催化剂自会发挥效用。她想,让众人饮用,一段时间内强化他们对彼此的觉知。这药现在安全了……一位圣母已经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记忆里仍然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推挤着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她意识到了,但药物的作用使她难以集中精力。
啊——啊——啊……老圣母。
“我刚见过圣母拉马罗,”杰西卡说,“她去了,但她仍在我们中间。在这个典礼仪式上,她的记忆显耀。”
此刻我怎么会想起说这些话?杰西卡问自己。
她明白了,那些话来自另一个记忆。老圣母一生的经历已经传给她了,现在更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可是,这份礼物中却还是有某些方面让人觉得并不完整。
“让他们纵情狂欢去吧。”她的另一个记忆说,“挣扎求生之外,他们实在享受不到多少快乐。另外,你我也需要一点儿时间相互熟悉,那以后我才会离去,从你的记忆中消失。我已经觉得自己被你头脑中属于你的记忆片段吸引了。啊——存在于你意识之中的这些东西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么多我从来想象不到的东西。”
压缩封装、传输给她的记忆在她的意识中敞开了,像打开了一条宽阔的记忆隧道,层层深入,进入其他圣母的记忆中。历代圣母的记忆连绵不绝,似乎无穷无尽。
杰西卡不禁畏惧起来,唯恐迷失在这个将无数前人的记忆汇为一体的海洋中。但隧道并没有因此消失,通过它,杰西卡看到了弗雷曼文化的底蕴,源远流长,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看到了波里特林上的弗雷曼人:一个在安乐窝似的星球上渐渐变得软弱的民族,帝国的入侵者轻而易举便征服了他们,强迫他们前往贝拉·特古斯和萨鲁撒·塞康达斯这些星球,在上面开拓人类殖民地。
杰西卡感受到了生离死别时的号啕中的悲恸。多么凄惨的景象!
记忆隧道深处,一个虚幻的声音厉声嘶叫:“他们废除了我们朝觐的权利!”
沿着隧道继续深入,杰西卡看到贝拉·特古斯的奴隶营;看到大批老弱病残被人像除草一样芟除净尽;看到人们被挑选出来发配到罗萨克和哈蒙塞普。令人发指的残暴景象一幅幅展现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可怕的毒花。她看到历史的脉络由一个塞亚迪娜传给下一个塞亚迪娜——起初是口耳相传,藏在沙漠号子中,后来在罗萨克发现了这种有毒的迷药后,他们自己的圣母便加以改进……在厄拉科斯发现生命之水后,这种力量变得更加精妙。
记忆隧道的更深处,另一个声音嘶叫着:“永不饶恕!永不遗忘!”
杰西卡将注意力集中在生命之水的启示过程上,她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虫(造物主)临死前分泌的**。当她在自己刚刚接收的记忆中看到它被杀死的情景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惊呼出声。
这个生物是被淹死的!
“母亲,你没事吧?”
保罗的声音侵入她的意识。杰西卡从内在意识中挣脱出来,抬头看着他。她知道自己有责任照顾他,但他偏偏在此刻出现,杰西卡为此暗自生气。
我就像是个双手麻痹的人,但从有意识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没有感觉。直到有一天,在外力作用下,双手突然间有了触觉。
这个念头徘徊在她仍然没有敞开的自我意识中。
这时我说:“哎呀!我竟然没有手!”但我周围的人却说:“手是什么?”
“你没事吧?”保罗重复道。
“没事。”
“我能喝这东西吗?”他指指契妮手上的水袋说,“他们要我喝。”
她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知道他已经探查出这种水在发生变化前含有毒素,也知道他在关心她。杰西卡突然很想了解保罗预知能力的局限。她从他这句问话中发现了许多东西。
“你可以喝。”她说,“它的成分已经变了。”她从保罗肩头望过去,见斯第尔格正低头凝视着她,那双深色眼睛里满是探询。
“现在,我们知道你不会是假的了。”斯第尔格说。
她感到他的话里也有某种隐含的意思,但迷药强大的药力使她的感官变得迟钝了。她觉得温暖、宽慰!这些弗雷曼人多好啊,让她得到了一批多么好的密友。
保罗看得出来,母亲渐渐被药力所控制。
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凝固的过去,流动的可能的未来,就像把时间拆成一个个片段,放在灵眼的透镜下细细察看,结果却令人困惑不安。从流动不息的时间线中剥离出来之后,一个个片段变得难以理解了。
这种迷药——他可以把有关它的知识集合起来,由此了解它在母亲身上所起的作用。但是,这些知识缺乏自然节律,缺乏一个参照系统。
他突然明白了,看见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是一回事,但对预言能力的真正考验是看见过去对未来的影响。
事物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延续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并不同于它们看起来的那样。
“喝下去!”契妮说,把水袋的角形喷水管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保罗直起身子,看着契妮,感到空气中充斥着狂欢的兴奋。他知道,如果喝下水袋里的香料迷药,吸收了迷药中高度浓缩的香料精粹成分,他会发生什么变化。他会回到纯粹的时间幻象中去,时间会变成空间,而他会被抛上这个空间中令人头晕目眩的巅峰,使他难以理解未来。
斯第尔格在契妮身后说:“喝下去吧,小伙子。你拖累了整个仪式的进程。”
保罗倾听着人群的呼声,听出了其中的狂热:“李桑·阿尔-盖布,天外之音!穆阿迪布!”他低下头看看母亲,她坐在那里,似乎平静地睡着了,呼吸平稳而低沉。就在这时,保罗脑海中闪现出一句来自未来、昭示他孤独的过去的话:“她在生命之水中沉睡。”
契妮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保罗把角形喷水管放进嘴里,只听人们欢呼起来。契妮压了一下水袋,他感到一股**直喷入喉,他立刻被浓烈的气息熏得头晕眼花。契妮拿开喷水管,把水袋交到从岩穴底层伸出的手中。他的眼睛注视着她的手臂,还有上面那条表示哀悼的绿带子。
契妮直起身来,注意到保罗的目光,说:“即使在圣水带来的欢乐中,我也能哀悼他。他给了我们俩一件东西。”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拉着他沿岩架走去:“一个相同之处,友索——我俩都因哈克南失去了父亲。”
保罗跟着她,觉得自己的头和身体分开了,又被重新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联结之感。他的双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离他很远,软绵绵的。
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侧道,坑道的墙壁映着外面球形灯微弱的灯光。保罗感到迷药的奇异药效已经开始在自己身上产生作用了,如花朵绽放一般,为他打开了时间的大门。转过另一条黑暗的隧道时,他需要靠在契妮身上才能稳住身形。她衣裙下面的身体既柔软又结实,让他热血沸腾起来。药力已将过去和未来融入现在,又加上热血上涌的感觉,使过去、未来和现在的分别几乎不复存在。
“我认识你,契妮。”他轻声说,“我们曾经坐在沙滩上方一处凸岩上,我安慰着你,让你不再害怕。我们曾在穴地的黑暗中互相爱抚,我们……”他发觉自己有点儿神志不清了,于是用力甩了甩头,脚下随即一绊。
契妮扶他站稳,领他穿过厚厚的帘子,走进一间温暖的黄色私宅。里面摆着两张桌子、若干靠垫,还有铺着橙色床单的睡垫。
保罗渐渐意识到他们已经停下了脚步,契妮面对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
“告诉我吧。”她轻声说。
“你是塞哈亚,”他说,“我的沙漠之春。”
“当部落分享圣水的时候,”她说,“我们在一起——我们所有人。我们……分享,我知道……大伙儿都和我在一起,但我害怕和你分享。”
“为什么?”
他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但过去和未来都融入了现在,这使她的形象模糊不清。他以无数种方式,在无数情况下,在无数背景中,看到了她的存在。
“你身上有某种令人畏惧的东西,”她说,“当我带你离开其他人的时候……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能感觉到其他人想要什么。你的力量……施加在众人身上。你……使我们看见了!”
他努力使自己的话不至于含混不清:“你看见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看见一个孩子……在我怀里。是我们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她把一只手放到自己嘴上:“我怎么才能完完全全地了解你呢?”
这些人有一点儿预感的天分。他的意识告诉他,但他们压抑了它,因为预感让人恐惧。
在头脑清晰的一瞬间,他看见契妮正瑟瑟发抖。
“你想要说什么呢?”他问。
“友索。”她悄声道,仍在颤抖不已。
“别再看未来的情景了。”他说。
她的哭泣使他突然深深怜悯起这个小姑娘来。他把她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抚摩着她的头说:“契妮,契妮,不要怕。”
“友索,帮帮我。”契妮哭着说。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保罗感到体内的迷药发挥了全部效用,撕开了帷幕,让他看见了自己动**不安的灰色未来。
“你怎么不说话?”契妮说。
他在意识中稳住自己,让自己镇定地注视着未来,看着时间在它那神奇的维度上不断延展,旋转不休,同时却巧妙地保持着平衡。时间化成空间,窄窄的,同时又不断铺开,像一张巨网,让无数星球、无数力量落入网中;收窄时像一根他必须从上面走过的细钢丝,又像一块他必须维持平衡的跷跷板。
在跷跷板的一边,他看到了帝国;看到一个叫菲得-罗萨的哈克南人,像致命的利刃般朝他砍杀过来;看到萨多卡狂暴地冲出他们自己的星球,在厄拉科斯上大肆屠杀;看到宇航公会密谋策划,纵容这种屠杀;看到贝尼·杰瑟里特继续着她们的选择性育种计划。一股股力量聚在一起,像在未来的天边聚集风雷的浮云。在跷跷板的另一边,牵制它们的却只有弗雷曼人和他们的穆阿迪布,后者仿佛是一个沉睡中的巨人,弗雷曼人已经准备将他唤醒,发起一场横扫整个宇宙的疯狂圣战。
“除此之外,再没有和平的时候了。”他说。
“友索,你哭了,”契妮喃喃地说,“友索,我的力量,你是要把水献给死者吗?给哪一位死者?”
“给那些现在还没有死去的人。”他说。
“那么,就让他们尽情享受这段活着的时光吧。”她说。
透过迷药的浓雾,他知道她说得对。他粗鲁地紧紧拥住她。“塞哈亚!我的沙漠之春!”他喊道。
她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脸颊:“看看我吧,我不再害怕了,友索。当你这样抱着我时,我看到了你所看到的未来。”
“你看到什么了?”他问道。
“我看到,在风暴之间的平静期,我们互相把爱给予对方。这是我们要做的事。”
药力又控制了他,他想:多少次了?你给了我安慰,给了我遗忘。他重新体验到那种无比鲜明的预见,时间的影像起伏更迭,未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然后化为记忆——沉浸于肉欲的温柔乡,两个人的分享、交流,种种温柔,种种粗暴……
“我们之中,更坚强的人是你,契妮。”他喃喃低语,“和我在一起吧。”
“永远在一起。”她说着,吻上他的脸颊。
[1] 英美制质量单位,最初为古希腊的重量单位,1打兰约合1.77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