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船口不通火车,一条省际公路穿镇而过,申同辉驾车可以直达这里。
车行至西辽河边,他在驶上桥前,把车停下来,向辽河走去。这条穿越关东大地的河流,已失去它的英雄时代的风采,磅礴的气势成为明日黄花。
当年申同辉爷爷的爷爷辈乘坐平底大船,沿河到营口直航国外,百年后的今天展现在申同辉面前的辽河,只剩一道窄流,河**种满玉米。
申同辉站在河边向远处眺望,陈船口的小镇轮廓可见,当年它是辽河的一个渡口,陈姓的父子摆渡形成了乘船的渡口,以他们的姓氏命名——陈船口。
林松的父亲是陈船口镇委书记,按他们全家离开镇子的时间推算,林松在该镇读到高中一年级……手机突然响起,他的思维被冲断。
“喂,你是申同辉吗?”
“是,是我。”
“我们是市血液中心,你来登记过捐献造血干细胞吧?”
“对。”
“有一个患者和你配上型。”
“那好啊!”申同辉说。
“我们问问你,是否愿意捐献造血干细胞。”
“当然愿意。”
“请你来我们中心一趟,有些具体情况和你谈谈。”
“我出差在外地,返回城就到你们那里去。”
一条生命因自己的捐献而新鲜下去,申同辉心里有股幸福的感觉像面前的辽河汩汩流淌……当他的目光抬远一点见到一处断流,心里油然而生愤慨:干吗要扼杀生命?
申同辉在行驶的车上,对林松杀人不可理解。假若妻子和这样的人搅缠在一起就更不理解。
“从哪儿问起?”车接近陈船口,他在寻思调查怎样开始,按道理说打听原镇委书记总会有人知道。当然林松父亲调任离开小镇近二十年,人事皆非,年纪大些的人也许还有记忆。
陈船口的街沿着省际公路而建,最高的建筑物三层楼排列路侧,倒像一根肋条生出的肉,给人一种清瘦的感觉。
一辆老牛车张了辕子横在路中央,挡住加上申同辉在内的三辆车通行。他探出头问前辆车司机:“怎么回事?”
司机说:“牛车毛(受惊)啦。”
“要等什么时候?”
司机说:“赶车的人去撵牛,抓住套上得些功夫啦。你要是着急过去,下道走二道街。”
申同辉调头去走前面司机说的二道街,左绕右绕,竟绕到该镇最高档的旅店——小鱼宾馆前,他打算把车停在宾馆院子里,再去找人调查。
已有几辆警车停在院子里,门前,他的车被一名持枪警察拦住:“你先不要进来。”
“怎么不让进?”申同辉穿着便衣,使用的又是挂着民用牌照的三菱车,警察拦住他就一点儿也不奇怪。
申同辉靠边停下车,他站在门口向院里望去。
“咦?”申同辉看见一辆局里的警车。
四五名警察押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走出来,直接押上了警车。
申同辉见到两名熟识的警察,其中一名是黄大桐。
警车向院外驶来,申同辉躲在自己车后,待警车开走后,站在门前的警察也撤了,他开车进院。
“靠边停。”宾馆看车员,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模仿交通警指挥疏导车辆的姿势,胳膊伸不直像一根树杈,另一只手扇扇子似的,他说:“过来,停五号车位。”
申同辉服从指挥,在水泥地面上找到白油漆涂抹的阿拉伯数字:5。这就是小鱼宾馆的五号车位。
“你住不住宿?”看车员问。
申同辉明白这涉及到收费的问题。他问:“住呢?”
“住宿免停车费,不住宿按小时收费,两个小时一元钱。”看车员一边说,一边看腕上的表,要记时。
他认真负责的劲儿令申同辉想到看车员是一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年龄六十岁左右,二十年前他应该四十左右岁,如果他在镇上……“您是镇上的老住户?”
看车员看眼表,在一个本子上记下申同辉停放的时间,那支圆珠笔写不出字,他探进嘴里蘸唾沫,笔和他闹情绪,不肯下油。
“用我的吧。”申同辉递过一支签字笔。
看车员写完,还笔给申同辉时,问:“刚才你问我啥?”
“问您是不是镇上的老住户。”
“这么说吧,到我住了四辈子。”看车员说,“我在镇上出生。”
“提个人你认得吧?”
“谁?”
“林书记。”
“说他可有年头了,”看车员点数自己的手指头,说,“哦,小二十年。”
“近些年林家有人回来吗?”
“林家有没有人回来我不知道。”看车员警惕起来,问:“你问这些干什么?”
申同辉看出看车员生疑,笑笑说:“我和林书记的儿子是同学,二十年前我们全家搬到黑龙江扎兰屯……这次办事路过老家顺便问问。”
“那年冬天搬走的,天好像扬着雪花,坐大马车……”看车员回忆起一些细节,说,“林书记后来做了大官儿。”
“您记忆力真好。”
“不是我记忆力好,我和林书记邻居住着,中间隔着刘扁头一家。”看车员说。
往事的碎片正被他拼在一起,有一张逗得他发笑,这是一位喜欢大笑的人,因此他笑得很爽朗。
申同辉不知道他笑什么,受其感染也笑起来。
“真招笑,有意思。”看车员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他说,“林书记的儿子和刘扁头的姑娘,他们俩经常合伙偷我家园子里的西红柿。”
“偷东西?”
“你在农村住的年头少,青瓜裂枣谁见谁咬……”看车员讲起他家的西红柿成熟的季节,林、刘两家的两个孩子如何偷他家的柿子。
柿子,西红柿,申同辉猛然想起一个喜欢西红柿的人。
于是他问:“您说的刘家姑娘也好像是我的同学,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看车员顺口便说出:“刘海蓉。”
申同辉摇摇头,说:“不是。”
“是,没错儿,刘扁头长得没人样,姑娘倒俊得很。”看车员说,他以为申同辉说他记错了名字。
“我是说她不是我们一个班的。”
当夜,申同辉住在小镇的小鱼宾馆,他约来看车员。
2
潜逃的三儿在陈船口小鱼宾馆被辽河警方擒获的,是在押的犯罪嫌人张友提供的线索。
“我要见申队长。”看守所的监房里张友喊叫着。
看守过来问:“你喊什么?”
“我要见申队长,有重要的情况向他报告。”张友说。
佟局长指示参加审讯的黄大桐到看守所提审张友,听他要报告什么。
“佟局,张友要求见申队,我去恐怕他不肯说。”黄大桐说,“他挑级别……”
“你们申队外出去办我交给他的任务,一时赶不回来。”佟局长对黄大桐说,“你去,如果张友嫌你职务低,问他我行不行,他说行我上。”
张友要见申同辉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
那天,为尽快找到富豪花园血案的尸源,警察组织在拘押的人员广泛辨认无名男尸女尸。
见到被杀的于成、丁晓琴的照片,张友目光被抓住。他并不认得两个死者,抓住他眼球的是死者眉心的枪眼。在辽河,只有一个人如此手法杀人,作案时专打眉心。三儿做了这么大活儿,早晚得掉脚(警察逮住),聪明的张友正在寻找立大功保命的机会,三儿杀人给自己带来了生机,举报他。
申同辉延伸审问他的时候,说到三儿他浅尝辄止,逮到三儿将来如果他有活命的希望,三儿最终也饶不过自己。现在三儿犯案了,警察追捕他……张友想说了,协助警方把三儿弄住无疑立下大功……他顾虑重重,以前对申同辉谎说不认得三儿,其实他认得三儿,在辽河三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保全自己的性命,朋友也就无足轻重啦。
“说吧,张友。”黄大桐说。
张友见申同辉没在场,他最信任的人没在场,就不准备说了。
“听见没,张友?”
“说什么?”张友改变了主意。
“不是你主动要报告的吗?”
“申队长没来我不讲,你官太小。”
“我官是小,给你换个大的,你讲不讲?”黄大桐耐着性,佟局叮嘱忍耐,他说张友主动要报告,可能是我们需要的重大线索。
“看是谁。”张友也不想轻易放弃。
黄大桐告诉他:“佟局长。”
佟局长是公安局的一把局长,张友满意了。
张友说他对“政府”撒了谎,三儿他认识,钢丝绳厂裴厂长是三儿杀的,富豪花园血案的两人肯定也是三儿杀的,他用枪杀人专打眉心。
“三儿是做什么的?”佟局长问。
张友回答:“在七道街开了一家书店……”
“哪一书店?”
“钥匙。”
“什么钥匙?”
“书店的名字叫钥匙。”
佟局长问:“他真名叫什么?”
张友回答:“三儿没有真名。”
佟局长问:“在什么地方居住?”
张友回答:“他像一个幽灵,行踪不定。”
“详细说说三儿的情况。”
张友讲出三儿的体貌特征、活动的规律,在市内可能藏匿的地方。
“假如他已潜逃,会在哪里落脚?”
“这我说不准,但是,有一个地方他可能去。”张友说,三儿曾经对他说过一个三省交界的小镇。
“什么地方?”
“陈船口。”
当夜,专案做出部署,由黄大桐带人连夜赶往陈船口镇,追捕三儿;同时对三儿开的书店秘密监控,发现三儿立即拘捕。
三儿杀掉于成、丁晓琴连夜逃出辽河市。他先上了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后到达一个县级市,入住宾馆。下一步去哪里,老板没有明确指示,但是暗示了他去那个小镇。
“找一个安全地方躲起来,时间可能要长些,直到我通知你再返回辽河市。”林松说。
三儿决定去陈船口藏身,那儿三省交界,一旦风吹草动,逃往外地方便。还有一个原因,林松带他来过陈船口,住过小鱼宾馆,他喜欢这个偏僻的小镇。
次日,三儿住进小鱼宾馆。
三儿选择了二楼紧靠里边的房间,也是小鱼宾馆最高级最豪华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一个直接通向户外的落地窗,走出去可到另一栋北京平房的屋顶。三儿搞不懂房子为何如此设计和用途是什么,但是他很可心房子的设计。
“欢迎老板入住幸运草套房。”一个穿着蓝色店服的女孩子送开水到房间。“我是本楼层的服务员,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三儿起初对服务员并没注意,但觉得套房叫幸运草很有意思,问:“怎么起这样的名字?”
女孩子在他面前哼唱一句歌词:“把我的幸运草种在你的门前。”
三儿熟悉这首歌子,和黎静初次见面她唱的就是这首歌。她特喜欢唱其中两句,反复地唱:“向天空大声地呼唤,说声我爱你,向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
小鱼宾馆的女服务员注定与一个负罪潜逃的人,在偏僻小镇发生故事。
“你像一条鱼。”
“我没鳞。”
“一条鲇鱼,我爱吃鲇鱼。”
“你吃,你吃。”
小鱼宾馆里有一条小鱼在幸运草套房尽情地游。有一天他让她猜他来陈船口干什么。
“你收蓖麻子。”她说。
“怎么说我是收蓖麻子的?”
“你身上有股蓖麻子味儿。”
三儿并没太在意**鲇鱼说的话,其实他犯了致命的错误,暴露了他身带蓖麻油,他习惯用蓖麻油擦枪。
黄大桐到陈船口镇派出所,请求小镇警察协助找一个叫三儿的人,秘密排查旅馆时,女服务员说出幸运草套房的客人身上有蓖麻子味儿。
蓖麻油——润滑油,一个与三儿有相同习惯的警察断定:用蓖麻油擦枪。
就那么的三儿被摁在**,警察押着他在走廊和女服务员相遇,他对她说:“你比鲇鱼光滑。”
女服务员低垂着头,脸颊燃烧着一团火,通红。
对三儿突审,没太费事就拿下了他杀死丁晓琴、于成的口供,这大大出了专案组的预料。
“富豪花园的案子我做的。”三儿说。
刑警问:“你为什么杀他们。”
三儿答:“我想杀他们。”
刑警说:“你没说实话,你不想说实话。”
三儿说:“反正我想杀他们。”
刑警说:“你还做了什么案子没交代?”
“没有。”三儿狡赖。
“没有我们能这样问你吗?不掌握你干的事能逮你吗?”刑警说,“想不想主动你考虑清楚。”
三儿始终迷惑警察怎么知道自己杀人的呢?他们抓了人事先掌握了证据,在辽河市知道自己根底的只有两个人,老板和张友。“老板绝对不能出卖我,难到是他?”三儿疑心张友。
刑警说:“看来你是不想主动了。”
“是不是张友……”三儿竟然问起刑警。
刑警看出三儿心虚,怕张友说出什么,将计就计:“他比你聪明。”
三儿理解聪明的含意,张友肯定把什么都抖落出去,索性就承认:“钢丝绳厂裴厂长也是我杀的。”
刑警问:“又是你想杀他?”
三儿答:“是。”
刑警严厉地说:“你撒谎!”
三儿嘿嘿冷笑。
“你笑什么?”
三儿说:“我杀死一个人是死罪,说不说也难免一死。”
三儿沉默不语,连连提审他始终沉默不语。
3
旅店里,他们俩人不是干巴巴地坐着交谈,两张床间的小桌子上摆着猪蹄类的下酒熟食,看车员吃油炸花生米的姿势颇有特点:右手使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左手的大母指和二拇指间,然后在放到伸出的下唇上,再由唇卷入口中。
“步骤那么复杂。”申同辉觉得看车员完全可以省略掉放到左手的大母指和二拇指间及嘴唇这两步,直接夹花生米入口。
“林松有个外号。”花生米经过一道繁琐工序后,终于在看车员的嘴巴里发出被强暴的声音,他总是说几句话后继续强暴花生米,直到它粉身碎骨,“他外号有讲究。”
在乡村,外号(绰号)大致可以概括一个人的一段历史,有的是一生的总结。林松在陈船口小镇是高中读书之前,用乡下人的话说是兔子大的年龄,这样年龄的人能有什么讲究的外号。
“这小子可不是个凡人。”看车员在反复强调林松来历不凡,把他和神啦仙啦妖啦怪啦的揉团在一起后,说,“他叫小闷子。”
闷子,小闷子。申同辉没弄懂其含意。
看车员夹起花生米,繁琐的工序开始,申同辉只好耐心等待,这次他等来了一个发生在林松身上的趣闻,之所以是一个趣闻,其中某些细节不能令人信服。
大约林松五岁的时候,住在陈船口小镇百年老屋里的林家,常有不速之客——黄皮子(黄鼬)来访。
黄鼬是一种毛皮兽,尾毛可制笔,也叫黄鼠狼,有的地区叫黄皮子。哺乳动物,身体细长,四肢短,尾松,背部灰色。昼伏夜出,主要捕食鼠类,有时也吃家禽。
那时候林家住着里生外熟的房子,即里边是干打垒土墙,外面贴一层红砖,这种房子从外面看像砖房,在那个年代,能够住上砖房的就不是“一般战士”了。
小镇最高的首长林书记住在这样令人刮目的房子里,房子几经修缮,房盖换了几次,最后铺上油粘纸……只不过是,墙基还是老的,当年王姓的当铺老板夯的地基,百年老屋最招黄皮子。于是林书记家经常发生闹黄皮子事件:林家养着全镇上最好的品种鸡九斤黄,一只母鸡一只公鸡,由于它体大蛋大,拥有这样一只鸡成为小镇人梦寐以求的事。林家母鸡的屁股差不多让求蛋者给盯烂了。只要下一枚蛋,立即就有人上门来讨,那个时代买卖行为通常遭到鄙视,古老的交易形式——以物易物还勉强可以。想得到九斤黄鸡种蛋的人便拿自家的鸡蛋以三枚换一枚的比例兑换。忽然有一天,林家的一只鸡不见了,确切地说那只母鸡在夜晚失踪了。
人偷可以完全排除,大概没人敢偷林书记家的财产,除非长了个骆驼胆。林书记也不相信谁会偷走他家的鸡,他绕着鸡笼子侦查,发现了重大的线索,鲜艳的血迹。
九斤黄鸡的金贵林书记特请木匠为它们制作笼子,落叶松做框,穿上刨得光滑的椴木条,每两根木条距离五厘米左右,也就是一根指头宽,鸡的血和毛粘在两根木条间。林书记推断,鸡从这儿被弄出笼子的。他沿着血迹找,最后在院内墙旮旯的石头堆里发现他家的九斤黄鸡,头没有了,血也被吮吸干了。
“黄皮子。”林书记幡然醒悟,找到了罪魁祸首。
林家一场围剿黄皮子的战役在院落里展开,目标是墙脚下堆放的石头。可以想象黄昏林家院子里的那场战斗,邻居加入进来,已经六岁的刘海蓉也搬起她能够搬动的石头。
“黄皮子有多大?”刘海蓉问与她年龄相同的林松。
“像你家猫。”林松说,实际上他也没看见过黄皮子,他从大人的描述里猜想黄皮子的个头该和猫差不多。
刘海蓉转身去看她家的猫,那只狸猫正蹲在墙头上,注视林家的黄瓜架,一定有只老鼠或者是小鸟什么的钻进菜地,它伏在一旁等它们出来。
“黄皮子怕猫吗?”刘海蓉问林松。
林松不知道,大人们没讲到黄皮子和猫相遇,发生厮杀谁打败谁。
工夫不大,堆放了几年的石头被翻了个儿。在那个黄昏的时刻,一副谁都没见过的场面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十几只黄皮子,大携小——小黄皮子趴在大黄皮子的背上,组成一支浩**的队伍,迅速逃出林家院子。
黄皮子就这样地搬了家,留给人们的是黄皮子扶老携幼逃遁的情景。林书记有个问题始终疑惑,九斤黄鸡那样大的体积,黄皮子是如何把它从笼子五厘米左右的缝隙间拖拽出来的呢?这就引出一个黄皮子有特异功能的话题。
“鬼才信,它能把物体变扁,把一只鸡变成一根皮条,拉出笼子。”林书记是唯物主义者,他不信迷信。
不久,林家发生一件怪事。
夏天,林松一个人在西屋的炕上睡觉,每天他都在西屋的炕上独自睡午觉。
午后,母亲发现儿子不在屋子里,以为他出去玩啦。晚饭还不见儿子的踪影,他们找遍镇子。
“海蓉,你见林松没?”母亲问刘海蓉。
林松从小就怪,几乎不同别人家的孩子玩,刘海蓉除外,他出家门准去找她玩耍。
“报案吧。”林松母亲说。
镇派出所高度重视,所长、指导员亲自率全所警员到林家,还带来一只警犬。
让警犬嗅了林松的衣物,准备让它带警察去寻找。警犬闻过林松衣物,走向地上放着的一只木柜前,看看闻闻,牙啃木柜。
“林书记,你家柜子里装的什么?”所长问。
林书记答:“高粱米。”
木柜,上着一把铜锁。
警犬始终在木柜前叫,主人理解它的行为。
“请打开木柜子。”所长说。
“难道……难道我儿子在柜子里?”
林书记大惑不解,叫妻子拿来钥匙,开柜子。
“他在里边。”所长说。
林松躺在木柜里,睡得很沉很香。
“喂,醒醒。”林书记叫醒儿子。
林松坐起来,还没睡好,哈欠连连。
“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睡觉啊!”母亲来了力量,抱他出来。
“谁弄你到木柜里的?”警察问林松。
林松说没人弄他到木柜里。
警察例行公事完了,走啦。林书记追根究底问儿子,林松说他睡觉,根本没跑到柜里去。
林书记觉得儿子没说谎,即使他跑到木柜,谁给他在外面上的锁呢?
“柜子盖得那么严实,不透气,闷死咋办?”母亲后怕。
从此,林松就有了外号:小闷子。
到这时,一瓶白酒让看车员灌进去了大半。
“林松到底怎么进木柜里去的?”申同辉问。
“黄皮子。”
“黄皮子?”
看车员吃热了,或者说喝热了,一头汗水,他用手抓一把,朝地上甩了甩。
“黄皮子会迷人,让它迷了人就又哭又笑……黄皮子还会搬东西。”
黄皮子搬东西,耸人听闻。
“它能搬运走比它大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东西。”看车员说,“林松就是让黄皮子搬到柜子里去的。”
“柜子锁着呀?何况,他有七八岁……”
“黄皮子的本事就在这里……”看车员玄天玄地的讲了黄皮子的本事。他说,“那件事情发生后,林松便沾了仙气。”
“哦?”
“他把刘海蓉搬运到木柜里。”看车员说。
林松在十三岁,也许是十四岁的春天,刘海蓉对他被黄皮子弄进木柜里这件事仍旧感到神秘。
“黄皮子用嘴叼着你,还是使爪子拽?”她问。
林松从去年闻见刘海蓉身上有股奶香气息起,他就特爱闻她身上的气息,这还是从父母那儿学来的。
父亲去县党校学习一个月回来的晚上,林松到外边撒尿,听见东屋父母说话:
“一个月把你想得眼珠子焦蓝,真没出息!”
“快憋冒泡喽……”
“我说么连轰了几炮。”
“我还能打一炮。”
林松朦胧地感到他们在做着一件有趣的事,想着,想着,他的身体某一部位迅速膨胀起来……他听下去。
“你咋像狗似地到处闻?”
“听人说连打几炮,你就散发出檀香味。”
林松第一次闻刘海蓉身上的气味,她觉得好玩,举过手臂让他闻,还问闻没闻到,是什么味儿。那时期她的胸脯还板似地扁平,自从来了初潮,半年内胸前渐渐隆起来,忽然间不敢看林松。
“你睡在我家西屋,黄皮子一定把你搬运到木柜里。”林松说,趁父母双双外出不在家,他架设了陷阱。
刘海蓉望眼正午的太阳,说:“黄皮子不怕光亮?”
“我就是那一天睡午觉时,黄皮子搬走我的。”
后来,刘海蓉就掉入了林松的陷阱。
后来,林松和刘海蓉钻到木柜里……“那天我去林书记家,撞见他们俩在木柜里……瞧瞧我,这么大把年纪,还讲这事儿。”
申同辉猜测到了木柜里可能发生的事。
“老话真准呐。”看车员夹起盘子里最后一粒花生米,这次程序出了问题,花生米滚落到地上。他说,“我闹了两天眼睛。”
4
申同辉返回辽河市,他此次去陈船口弄清了林松和刘海蓉是邻居,又是中学的同学。
“现在你只找到了他们俩干连的根据,从小青梅竹马或者说是初恋,但是缺乏更直接的证据证明他们确实是那种关系,尤其是‘代母’的确凿证据。”佟局长说。
“佟局,我想……”申同辉说他的想法。
“不行,这不行。”局佟长坚决反对。
警方手里有刘海蓉和丁晓琴两人签的‘代母’合约,申同辉打算和妻子谈谈这件事,以期从她那儿找到那个男人是谁。
“你怎么问?直截了当?”
“事情到这个份上,我问问她也无妨。”
“她是你妻子不是犯罪嫌疑人,秘查她正是为澄清事实排除她,找到幕后元凶。”局佟长说,他有些语重心长,“大申啊,怎么说也是件尴尬的事,假若有一天因破案需要,我去问她也不能叫你去问,违背常理人性呵。”
夫妻间公然去谈婚外恋,一方问另一方:“你的情人是谁?”对方满不在乎地说:“是某某,他要请你吃饭。”假若夫妻到了这种程度,感情完全破裂,婚姻至少是名存实亡。申同辉和刘海蓉不是这样。
“佟局,我还有一个想法。”
“说说看。”
“‘代母’不同与试管婴儿,需要很高的技术,一般的医生做不了。”
“你要去找医院或什么医生。”
“刘海蓉的表姐是著名的妇产科医生,在辽河市她是一流的专家,过去成功地做过几例试管婴儿。”
“王莎莎?”
“是她。”
“她开了一家梦圆诊所,专治不孕不育症。她给我们两口子治过病。”申同辉说,“丁晓琴一定在她家完成‘代母’的……”
“王莎莎肯讲么?”佟长局担心地说,“她一旦对刘海蓉泄露你查‘代母’的事,就等于告诉了那个躲在幕后的人。”
“直接问她不成,我熟悉王莎莎的情人,找他帮忙。”申同辉说,他有这一想法就没打算直接问王莎莎,她肯定为刘海蓉保守这个秘密,而想到另外一个人——上海人区老板。
“王莎莎多大年纪?”佟局长问。
“五十九岁。”
佟局长迷惑不解:“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还有什么情人。”
“情人比她大十多岁。”申同辉说。
当初,区老板说他的情人是王莎莎时,申同辉像听谁在讲一则虚构浪漫的事。
“我们两人感觉都特好。”区老板说。
申同辉望着面前精神矍铄的人,心里更多的是羡慕和祝福,七十出头的人还有那么好的感觉。到底是爱情不会老,还是人不会老?他和区老板的友谊缘于一次敲诈,两个“社会人”瞄上眼镜店的区老板,竟在某大桥下架设温柔陷阱,申同辉解救了他……“我去找他。”
佟局长同意申同辉去找区老板。他告诉申同辉另一个消息:“三儿抓住了,他承认富豪花园的案子是他做的。”
“杀人的原因?”
“不肯说出动机,这说明我们已经接近了幕后元凶,他说出真正动机,案子就破了。”
“崔振海的案子是不是他做的?”
“三儿只承认杀了于成、丁晓琴,还有纲丝绳厂裴厂长。”佟局长说,“这样看来,还有一个凶手杀了崔振海。”
市血液中心的电话打到申同辉的手机上,他正去眼镜店找区老板的路上,还是催他赶快去一趟,他答应下午过去。
约出区老板,申同辉用车拉着他到一家咖啡屋。这次见面,他有些吃惊区老板的变化,两个月的时间里区老板苍老了许多,面容十分憔悴,成了一棵枯朽老树。
“我现在成了孤家寡人。”区老板神情阴沉,声音苍凉。
“王医生……”
“蝴蝶飞走了。”区老板说。
他对申同辉说王莎莎因自己迷上人体彩绘,愤然离他而去。
“人体彩绘?”申同辉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词汇。
区老板没一点遮掩地讲了自己如何迷上身上绘着彩图——诗情画意的女人,直到迷上人体彩绘的事……申同辉在听区老板的叙述,人体彩绘一细节中他说到一个至关重要的名字:于成。
“于成是谁?”
“崔振海手下的人。”区老板望着申同辉说,“听说他们俩都被人杀掉了。”
申同辉点点头。
“我有一件事始终没机会告诉你,崔振海派于成向我打听你爱人是不是经常到梦圆诊所,是不是有个男人陪着。”
“他们还问什么?”
区老板想了想,说:“问过你爱人是否在梦圆诊所生过孩子。申老弟,我觉着他们在查你爱人什么。”
“没错儿。”
“那是为什么?”
申同辉说:“我们今天就不谈为什么了,我找你了解一件事情……”他说他想知道王莎莎是怎样帮助刘海蓉生的孩子,那个男的是谁?
区老板知道内情,为这份情报他到药店买了坚持一个小时的药,王莎莎那次要死要活了,最后整个人像一条湿毛巾。她说你算把我弄到了极限,再有五分钟我就让你撕成碎片。
“你满意了,告诉我吧。”区老板催她兑现。
王莎莎对自己忘情时答应的事有些后悔。
“不讲也成,没下一次撕你啦。”
区老板的威胁很奏效,她提出条件:明天就撕。
“明天撕。”
区老板获得情报后竟然把自己吓了一大跳,王莎莎参与了一项‘代母’计划,和刘海蓉结合的男人却不是申同辉,问题严重了。他要把用撕获得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原因是他和申同辉的友情,交给崔振海必然会对申同辉造成伤害,直接去对申同辉说他实难张开口。
这次申同辉问起这件事,听他口气已经知道一些内幕,再隐再瞒对不住朋友。
“他到底是谁?”
“林松。”
申同辉没现出怎么惊讶,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这件事说到此为止,不要对别人讲。”
“我明白。”
申同辉用车把区老板送回到眼镜店,他驾车去了市血液中心,原说下午来他上午便来了。
“您好!”接待申同辉的是该中心的副主任。
他们的谈话不多,主题是问申同辉愿不愿意捐造血干细胞,说允许他充分考虑后再做决定,还给了他几张表格,让他认真填写,尤其是妻子意见一栏必须由她本人亲自签字。
“为什么这样做?”申同辉问。他认为血液中心把事情弄得太繁琐。
副主任说:“以前发生过丈夫捐献造血干细胞,没和妻子说好,结果临要手术前妻子大闹血液中心……最后没献成。”
申同辉表示理解,说一定填好表格。
“还有一个问题,受捐者要知道你,或来问你的情况,我们是不是可以告诉他们?”副主任征求意见。
“不告诉他们。”申同辉出于不给受捐者增加负担,什么报答啊感恩什么的,挽救一个生命是自己最快乐的事情。
“媒体采访呢?”
“别向媒体讲我捐献的事。”
“好的,我一定尊重你的意见。”副主任说,她想得很周到:“想见你的受捐者,我们可以提供给你。”
“移植成功后请再告诉我。”申同辉说。
其实,申同辉心里早希望受捐者是袁亮,他在等待配型成功。如果自己能和他在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中配成对,那是天赐的机缘啊。
5
刘海蓉站在自家的窗户前心潮澎湃,眼睛努力往远处看,外面街上行人匆匆地走,往家里赶像夜晚归巢的鸟儿似的。一场秋雨正在天空酝酿,今夜或明天将有中到大雨,局部还要刮雷雨大风。
坏天气并没破坏掉她的好心情,一位朋友告诉她,省委组织部的人到了辽河住在市宾馆,考察和接待来信来访,包括刘海蓉在内的一批拟任副厅级干部明天张榜公示。
明天、后天……第七天,对顺利通过公示刘海蓉信心十足。然后便光辉灿烂了。这是今日她心境好的一个原因,袁亮的配型成功是原因二,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亚于明天公示,救活袁亮对她和对另一个人的意义非同寻常,他们共同制造了一次爱情,袁亮是爱情的果,他们共同守望着它。
她走出医院就想给林松打电话,报告好消息给他。手机号都摁完了,就在呼出的刹那间她改变了主意,挂断了电话。林松嘱咐过她,暂不见面、不联系。
“防止人监听。”林松说。
尽管刘海蓉觉得他没必要这样做,但她还是听他的。她在想如何把袁亮配型成功的消息告诉林松,决定给他发条短信:
松:儿子配型成功。
成功发到他的手机上后,她等待他回复。
几分钟后,林松回了短信,只一个字:好!
刘海蓉读了几遍“好”字,然后删除了这条短信。她没离开窗口,街灯明亮起来,汽车和行人少了。这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
“同辉。”刘海蓉到门厅去,开了那盏只供换鞋子用的灯,摆一双拖鞋。等待脚步声走近,她推开门:“听见你脚步声,估计到了三楼。”
“今天你回来挺早。”申同辉进屋。
“休息一会儿,我俩上街吃晚饭。”
“怎么想上街吃晚饭?”他实在猜不出妻子张罗到街上去吃饭的理由,“莫非……”
“哦,别猜了,大喜事。”刘海蓉开始做出去的准备,挑选衣物,她说,“庄稼院酒家饭菜不错。”
“我吃过一次。”
“家常鸡蛋糕蒸得好,还有酸馅儿菜团子……”
庄稼院酒家离家很近,他们走着过去的。
迈进店门就等于迈进了庄稼院,农具、农产品的内部装饰,乡间的生活气息浓郁。
“二位请到三小队。”一张现代的脸蛋却安装在旧式服饰里的服务员指着一个包间说,“请!”
三小队是该酒家十一个生产队中的一个,墙壁上粘贴八个样板戏之一《红灯记》剧照,数张名片贴在上面。
“老板叼着大烟袋。”刘海蓉说。
“故意那样做,努力往农字上靠……”
“说来你可能不信,老板是女的,二十几岁,我问过她,她说吸烟跟她奶奶学的,她奶说用烟袋抽烟不易得病。”
申同辉听后想笑,不伦不类嘛,一个现代女孩叼根大烟袋?
“窗户纸糊在外,姑娘叼大烟袋……”刘海蓉说了两句民谣。
刘海蓉点的菜:蒸鸡蛋糕,小鱼酱土豆条,芥菜缨炖大豆腐,蒜泥血肠。
“我俩喝点白酒。”刘海蓉说。
申同辉没反对,她很少喝酒,遇到特高兴的事她一定要喝酒,而且是白酒。看来今天她为什么事高兴。
“同辉,袁亮的配型成功了。”她举起杯子,说,“值得祝贺吧。”
“是吗?”申同辉听此消息也高兴,“太值得祝贺了。”
他们撞了杯,干尽杯中酒。
“在哪配上的?”申同辉准备问完袁亮配型的事,也把自己和某位白血病患者配上型的事告诉她。
“现处保密阶段,不知道捐献者的具体情况,医院大致给划了个范围,和袁亮配上型的人在本市。”
“本市?”申同辉惊诧不已。
“市血液中心在几百名自愿捐献造血干细胞的人中找到的。”刘海蓉说。
“巧啦,真是巧啦。”申同辉喃喃地说。
“什么巧啦?”刘海蓉迷惑地望着他。
“是,一定是了。”申同辉确信自己和袁亮配上型。
“同辉,我让你给弄糊涂了。”
申同辉斟满两杯酒,他说:“海蓉,记得一句老话吗?两座山永远到不了一起,两个人却能到一起。依我看哪,两座山也能碰到一起,奇迹也是可以发生的啊!”
“两座山?你说两座山……”
“你不希望奇迹发生吗?”
“同辉,”刘海蓉的心就像似水里突然飞起一只野鸭扑棱一声,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说:“难道,难道你和袁亮配上型?”
“去掉难道。”他说。
许久,刘海蓉缓过神来,使劲和他撞杯,畅然饮尽杯中酒。
“天配奇缘。”她说。
到这时申同辉只能理解妻子为自己和她救助的男孩配上型,在寻遍全国无果的情况下,竟和自己配对,天配奇缘嘛!他就是如此理解她说的天配奇缘,没往别处想。
此时此刻,刘海蓉心里甜酸辣苦咸涩……天配奇缘,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啊!她和林松的孩子竟和他……酒精作用下她有些失控,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海蓉”,申同辉抓住她的手,说,“一定是你无私救助的拳拳之心,感动了上苍,安排了我和袁亮配型。”
刘海蓉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高兴的泪这样落会叫人生疑。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揩了泪,说:“我太高兴啦。”
“你为袁亮做了那么大的付出,天道酬善啊!。”
刘海蓉的眼泪奔涌而流了。
申同辉眼睛发湿,他为妻子的善良而感动。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民的孩子,令她那样牵肠挂肚……
走出庄稼院酒家,雨零零星星地飘落着,秋天伤感的眼泪让两个人觉出丝丝凉意。
他们在飘雨的秋天夜晚走回家。
“擦一下,头发浇湿了。”
申同辉递过一条毛巾。
刘海蓉进屋便坐在沙发上,仰靠着沙发垫,扬脸望向窗户,目光直直的,思绪万千。
她没接毛巾,他给她擦脸上的雨水,将一缕湿头发送回到耳后边,她的脸面积更大地朝着他。
“我有点头晕。”她说。
“白酒……”申同辉寻找她头晕的根源时,手摸摸她的额头,并没发觉热。
“我想休息一会儿。”
“扶你到**去吧。”他说。
“沙发挺舒服的,同辉,找东西给我盖上。”
申同辉到卧室取来毛毯,刘海蓉换了个姿势,顺着沙发躺下,他给她盖上,把垂落下来的一角掖好。
“睡吧。”申同辉离开客厅,关闭了顶灯,只留一盏落地灯,他旋到了微光。
申同辉坐在卧室里的床沿上,秋天的雨点敲打在窗玻璃上,冷脆地响酷似冰的炸裂声音。
他的思绪在秋雨中飘向那个叫陈船口的小镇,小鱼宾馆夜晚听看车员的讲述。
“我闹了两天眼睛。”看车员亲眼目睹林家木柜里的那件事,他的心里像被塞进一把草。
在东北流传一种说法:谁要是看到男女做那事,必害眼疾。
她和林松在少男少女时代就做了那事,练习实在早了点儿。怎么说也发生了,申同辉能原谅她的过错,只是一时抹不净心灵深处的痛苦。
淅淅沥沥的秋雨本来就容易让人感伤,申同辉知道自己已经在落泪。
他必须接受妻子是林松情人这一残酷的事实,而且他们还通过试管代母生下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子就寄养在寿星山九号别墅……我该怎么办?
事情越来越严重,不会像黑云倏然就过去,相反他们情感的天空,阴霾越积越厚,什么样的风才能把它吹散啊!他这样想完全是预料某个事件的结果,种种迹象表明,刘海蓉已经牵涉那件事,究竟有多深,还有待于查清。
“但愿你没参与作案。”申同辉企望,他不止一次企望这样的结果。
丁晓琴、于成、崔振海的系列命案都与那份“代母”合约有关。刘海蓉在那份“代母”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她是甲方,此份合约的另一重要人物是林松,警方根据匿名电话举报和高昂提供的证据,林松被列为幕后元凶的重点嫌疑人,杀手三儿承认自己杀了丁晓琴、于成,却不能说明合理的杀人动机,一定有重大的隐情,专案组始终没放弃审问,力争拿下三儿的口供。
一旦确定林松是这个系列杀人案的总指挥,杀他们的动机是因那份“代母”合约,刘海蓉就脱离不了干系。有四种可能:林松独自策划、指挥了暗杀,刘海蓉毫不知情;二是林松决定杀人灭口,刘海蓉阻止没成功;三是刘海蓉同林松合谋作案;四是刘海蓉雇凶杀人。
“如果是第一、或者是第二种可能就好了。”申同辉从内心不希望妻子陷得更深。
“同辉!”
他听见刘海蓉叫自己,答应:“哎!”
刘海蓉坐在沙发上,毯子还缠裹在身子间。
“睡一会儿没?”他问。
“嗯,睡了会儿。”刘海蓉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她说,“开开灯,室内挺黑。”
“外边在下雨。”申同辉开了灯,客厅顿时亮堂起来。
刘海蓉的脸色尽管比刚从饭馆回来时增添了些血色,还是显得苍白,血在身体某个角落聚集,还没回流到脸庞来。
“喝点咖啡吧。”他说。
“我不想喝。”
他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茶几上的果盘里有桔子、香蕉,还有西红柿。灯光照耀下的西红柿特别鲜艳,红得如血,他的目光在红颜色上逗留片刻,柿子,在那瞬间无常变幻,再现了一个小镇的旧生活,他看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初恋以画面的形式出现,红颜色景衬了他们甜蜜的场面。这一刻,他就是一位旁观者,一副无血无肉的躯壳,麻木不仁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唯有的一丝痛苦在天地间飘浮游弋。
刘海蓉并没意识到西红柿引发他内心的种种变化,她简单理解为他给自己选择水果时,在西红柿上犹豫。
“我吃梨。”她说。
申同辉给她削只梨,当地特产水果——苹果梨。
“先前在饭店你说填什么表?”她问。
“自愿捐献造血干细胞的表格。”申同辉没削完梨,一边削一边说,“血液中心要求我们认真填写。”
“越快越好,确定我同意捐献后,医院好对患者做手术前的准备。”
“怎么准备,复杂吗?”
“我咨询过,要提前对白血病患者加大放化疗,然后进入无菌仓……”
刘海蓉心里一颤。她为袁亮忧心,他毕竟太小了,能经受得了大剂量的放化疗吗?即使经受得了,也还要经受折磨啊!
“医生会掌握好用药的剂量,不会有……”申同辉见她忧心如焚的样子,解劝道。
刘海蓉接过他削好皮的苹果梨没吃,放到盘子里。
“中医说放化疗反应,实际是一种毒的反应。小小的孩子身体里注入那么多的毒素……”
“我们相信医学,相信医生,没问题的。”
“唉!”刘海蓉长长地叹气。
她的真实心情对他来说,也是迷雾重重,他不可能拨开迷雾看清事物的实质。他们两人的心像一只未熟的核桃,青涩的皮包裹着且很厚,需要从树上落下来,再经泥沙、风雨沤腐,核桃才能去掉坚硬的壳。此时,谁也没去砸碎那壳。
“明天我送过去。”申同辉说,“争取早一点儿,时间一分一秒对患者都是宝贵的。”
他取来那张表格铺在茶几上,挪动果盘,一只西红柿滚落下来,沿着表格的边缘滚到他的面前,伸手去拿的刹那间,他犹豫了一下,西红柿在朝他笑,是一种轻薄地笑。
刘海蓉拿起西红柿,放回果盘
申同辉一项一项地认真填写,笔在纸上行走,刷刷的声音,在刘海蓉听来,如同有人割划她的心,思绪又纷乱起来。
“你在这儿签字。”他递过笔。
刘海蓉握着笔,没马上落下去。
“同辉,对你的身体……”
“放心,没伤害。”申同辉鼓励她,“签吧。”
刘海蓉在“自愿捐献造血干细胞”表格妻子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放下笔她把一种渴望说地口气平淡:“同辉你抱抱我。”
十几年中,他抱她无数次,并不都是她的主动。在他知道她和林松的关系,还“代母”制造了一个女孩的此种情形下,对她的主动要求,心里垒起一堵墙阻挡着……
“抱抱我!”
申同辉听到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云一样飘向遥远,然后,他拥抱住了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