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虎后来说他在哪儿?”申同辉问。
田豆豆大概什么都想说,就是不想说出老虎藏身的地方,想法也是刚刚才有的,这与对申同辉信任没关系,为老虎保守机密是根本的原因。
“豆豆你发誓,发誓我就告诉你我在哪儿。”老虎说。
“我发誓。”她迫切地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不告诉任何人。”他说。
“不告诉。”她说。
老虎告诉她:在大兴安岭。
田豆豆听说过大兴安岭,没去过。是她所在城市的东北方向,有山有树,有狼有獐子狍子。小的时候,父亲到漠河出差,背回两样东西,一个切菜墩儿,一条狼腿。
“老虎,你加小心狼啊!”田豆豆说。
算起来田豆豆吃狼腿肉已十几年啦,比狗肉好吃的狼肉记忆被岁月的梭穿碎,无法连缀起,大兴安岭野狼出没,成为她对大兴安岭的记忆。
“狼?哪儿有狼?”老虎说,口气很轻松。
田豆豆生疑,身处遍地野狼的环境里,他竟然说没狼。她问:“你到底在哪儿?”
“大兴安岭。”他说。
“我不信。”
“真的,我摘一颗野酸枣,吃给你听。”老虎说。
田豆豆听到从手机传过来的嚼青脆浆果的声音,她相信他在吃东西,至于是否他说的野酸枣无法断定?她没见过野酸枣。
“你为什么到哪儿去?”她问。
“听我说。”老虎编造谎言:为朋友来买黑熊胆,治病。他得的病,只有用黑熊胆泡酒才好使。
田豆豆相信了他的谎言,老虎讲义气。
申同辉看出她知道老虎的下落,她隐瞒着。急于弄清老虎的下落不成,得慢慢来。
“这本书是老虎给你买的?”申同辉拿起那本小说集《走夜的女人》,说,“他经常给你买书。”
田豆豆没否认。
“哦。对啦。你让我帮助你什么?”申同辉问。
田豆豆心境仍旧惴惴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来替你说,你看对不对。”申同辉选择一种他认为能够突破对方心理防线的方法,多少有些先发制人的味道。他说,“警方通过模拟画像最终能不找到杀人凶手?老虎会不被逮住?”
田豆豆愣愣地看着申同辉,他怎么钻到自己心里去啦?
“豆豆,老虎是个特征明显的人,这样的人作案极易捕获……你想一想,警方既然连他的像都画出来了,还能抓不到人?”
田豆豆立刻蔫萎下去,目光转向一边,回避申同辉威严的目光,说明她怕了,很害怕。他把握住这个机会,说,“我看出来你已经知道,我们警方查找的老虎就是你的男朋友,从他给你打电话起,你已经觉察出他对你隐瞒了……”
田豆豆转过头,探询的目光望着他,问:“他还有机会吗?”
“有,当然有。”申同辉说,“自首。”
田豆豆摇摇头,她说:“那是不可能的,你们不了解他。”
她对老虎了解,知道他不会在作惊天大案后,主动到公安机关去自首。甚至抓他都不会束手就擒。
接下去申同辉说服田豆豆,请她配合公安机关,逮住犯罪嫌疑人老虎。她毕竟是一个善恶分明,富有正义感的女孩。
“我怎么做?”
“给我们提供老虎的情况。”申同辉说。
“好吧。”田豆豆答应了,马上她又提出条件,“我只能在这儿,对你一个人讲,我不去你们公安局。”
申同辉完全能理解她的心理,本来因她和老虎谈朋友遭致非议,处境很尴尬,再到公安机关接受调查,那样她……最终还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听她讲出老虎的情况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将来需要到公安机关去的话,也可以采取秘密的方式。
“他的真名实姓是?”申同辉问。
“李江。”田豆豆接着说,“现在看一定是假名子。”
“噢?”
“他说他三十岁……”田豆豆向申同辉介绍她所知道的老虎。
她都是用这样的词汇开头,他说他叫什么,他说他今年多大年纪,他说他没有亲人,他说他……等等。
申同辉从“他说他”的用词,看出她对他已经不信任,怀疑他讲话的真实性。
“老虎潜逃到大兴安岭藏匿。”她用了两个很专业的词汇,潜逃和藏匿。
“具体在什么地方?”申同辉问。
“他没说,不肯说。”田豆豆答。
“你怎样和他联系?”
“他不准我和他联系,我等他给我打电话。”
申同辉问:“给你留电话号没?”
“开始留了手机号,后来他又告诉我不用那个号码了。”
“每次通话打你的手机?”
“是。”
“你手机上应该存储了他的号码。”申同辉说,“我看一下你的手机。”
“昨天我把所有的已接电话都删除了。”田豆豆说,她还是要掏手机给他看。
“不看了。”申同辉说。没有老虎来电记载,没有看的必要啦。他问:“你们最后一次通话,是什么时候?”
“上周一。”
申同辉想,时间很近。
“他对你说些什么?”他问。
田豆豆迅速偏开头,面现羞涩,声音极小地说:“想我。”
老虎从千里之外的藏身地打来电话想女友,说法真实可信。
“豆豆,我想你。”老虎说,鼻音很重,声音发颤。
“怎么了老虎?”
“我感冒了,发烧。”
“挂吊针没?”田豆豆着急了,老虎感冒吃什么药也不顶事,只能挂吊针,他自己说打出依赖了,感冒就得打吊针。
他们相爱还是吊针牵的线。三个月前,田豆豆还在血液中心下属的小诊所里做护士。老虎来挂吊针,一个刚来所实习的护士,技术不行外加紧张,扎了四针竟未成。
“你拿我当教具,在我身上练习是不是?”老虎气恼地说。
“对不起。”实习护士忙不迭地道歉。
“昨天你在我左手背上扎了四针才扎成,今个儿在我右手扎了四针还没成,两只手非让你扎烂乎了不可。”
“真的对不起。”
老虎愤然起身,说:“退药,我不在你这不会扎针的诊所挂吊瓶啦。”
“药都配好了,没法退……”实习护士急得哭了,老虎用的是一种进口药,一只吊瓶二百多元,她赔不起。
“咋地?你们不会扎针,还不给退药?”老虎吼了起来,“你们这儿是医院还是黑店?抢劫呀?”
田豆豆闻声过来,问:“怎么回事?”
老虎见到田豆豆,也就是说见一眼田豆豆,方才鼓鼓的气儿,悄然地慢泄出来,语气也没那么冲啦。他指着护士:“你问她。”
“田老师,我找不到血管,扎不准。”实习护士说。
“我来给他扎。”田豆豆说。
老虎望着田豆豆手里的头皮针,心里发怵。
“挺大个儿的男人,扎针还怕。”田豆豆扯过他的胳膊,攥着他的手梢,拍打黝黑发亮的手臂,待那深藏的血管隆起来,一针下去,回了血,成了。
“一般的人还真扎不上。”老虎心里佩服:“行,你真行。”
“你的血管不太好找。”田豆豆说,她在固定针,防止它滚动。
“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护士。”温顺下来的老虎,大虫也没那么可怕,它大概吃饱了,趴在月光下,回忆着远去的英雄岁月,惬意而安静。
田豆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激他一句:“看你把我们小孩吓的,你是我见过的脾气最暴躁的患者。”
“哈哈!”雄猛的动物轻易不发火吧,老虎听后却大笑起来。
吓得脸色发白,噤若寒蝉的实习护士也笑起来,不过泪珠随着笑滚落下来。
爱情是最不可思议的东西,那次接触后,老虎和田豆豆彼此留下好感,又是那么一两次感冒,又是一两次她亲自进针,一见钟情使爱情加速度,他们上了床。时下事事快节奏,爱情亦不例外。先上床后恋爱,或者说上不上床与爱不爱没什么关系。
感谢吊针!感谢感冒!老虎只差情不自禁地喊这些了。
非常时期的感冒,让田豆豆惦念起老虎来。她说:“听见没,挂吊针,一定挂。”
“豆豆,这儿大雪连天的,哪儿来的吊针哟!”老虎说。
下雪?刚入十一月就下雪,申同辉推测老虎在大兴安岭的深部。确切地点在哪儿?阿尔山?漠河?
“甘河。”田豆豆对申同辉不再隐瞒任何东西了。
“具体住在哪儿?”
“他没说。”
“豆豆,假若请你同我们去甘河,你肯吗?”申同辉问。
田豆豆望着申同辉,有泪在眼圈里转,这些泪显然是为老虎流的。她说:“他正患感冒,抓住他的时候,我给他打吊针行吗?”
“行,怎么不行。”
申同辉看见雪屋般的心房里一颗纯洁的心悸动。抛却她所要救助的是什么人不说,我们从人性的角度来审视她的行为,他很感动。
“我带吊针去。”……
2
刘海蓉决定留在医院里,在袁亮手术的前夜,有三个人不打算睡觉了,也睡不着觉。
袁亮所在的那个房间,几天前就不准病员家属进入了。袁满夫妇时常来到这个房间门前,隔着没有玻璃的门向里边瞭望。他们看到的袁亮远远不是无菌仓里的真实袁亮。
袁亮病房外有一组玻璃钢椅子,由三只椅子组成,刘海蓉和桂芬分坐在两只椅子上,还闲一只,袁满却没坐上去,蹲在她们两人对面。
“明天那个捐献的人,可别出岔。”袁满担忧地说。
“绝不会的。”刘海蓉安慰道,“院方都为我们安排好了,你放心。”
“事后一定好好谢谢人家。”桂芬插嘴道。
“谁说不是呢。只是到现在还没见面……”袁满调换一下腿,蹲姿有所改变,他说,“我该给人家磕一个(头)啊。”
刘海蓉瞧见袁满眼里的泪光,她心里的苦痛水似地漫上来。应该磕头的是自己,给救助袁亮的申同辉磕头,给历尽千辛万苦养育袁亮的这对农民夫妇磕头,给孕育袁亮血肉之躯的丁晓琴磕头啊!
“我们欠别人的太多啦。”桂芬说这话时望着刘海蓉,她说,“袁满你再长出一百个头,磕上它一辈子,也还不上人家的情。”
“尽力还呗。”袁满说。
刘海蓉没吭声,她感到自己远不及袁满他们,心里的话还能说出来,做到做不到的还可以说说。自己欠下他们的债,连说都不能说。恐怕一辈子就得背负着沉重的心债走下去……“刘大姐,你能带我到十字路口去吗?”袁满问。
“做什么?”
“送信。”袁满说。
刘海蓉疑惑:“给谁送信?送什么信?”
“瞅瞅你,大姐他们城里人,哪儿懂咱乡下的老头令(风俗)。”桂芬埋怨丈夫,“说明白喽。”
“是这样。”袁满讲了乡下的风俗,谁家逢红白喜事,都要给作古的先人送信,到祖坟地烧纸钱,结婚要在坟上压红纸……他说,“本该回家去给祖宗上上供,给先人送送钱(烧纸),亮亮做手术换血(移植),毕竟是袁家的大事啊!”
乡下的风俗刘海蓉不完全知道,但是还是懂得一些。袁满讲的送信的事她懂,逢年过节或婚娶,在城里生活回不去老家的人,也要通过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譬如清明节,辽河街头路口焚烧纸钱。夜晚,火光堆堆,青烟缭绕。消防支队一级待命,随时准备出火场。因焚烧纸钱,导致一段煤气管道爆炸,致行人和焚纸人在内的两死一伤。严重的事件发生后,市政府颁发了禁街头焚纸令,违者最高罚款一千元,造成严重后果的拘留或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刘大姐……”袁满央求了。
“到街上烧纸绝对不行,市政府明令禁止。”刘海蓉说。
她向他讲了辽河的规定,袁满夫妇听明白了,也理解了。
“到哪儿河脱哪儿鞋,不送钱啦。”袁满说。
乡村有些语言生动而形象。入乡随俗,他说成到哪儿河脱哪儿鞋,词汇像刚淋过雨的禾苗一样水灵鲜活。
“搁心里念叨念叨……”桂芬说。
“没场去送钱,也只好叨咕了。”
袁满再次调换腿,改变蹲的姿势。
护士从室内走出来,带出一股药水味,她说:“你们怎么还在这儿?要候一夜呵?”
“呜,呜。”袁满支吾。
“守在这儿有什么意义,回去好好休息。”护士说。
“我儿子他咋样?”桂芬问护士,“我们怪掂记他的。”
“很好,他睡啦。”护士撵他们,“走吧,你们走吧。”
“手术明天几点开始?”刘海蓉问。
“不确定,等血液中心送骨髓过来。”护士说。
刘海蓉又问护士袁亮手术的大体时间,护士说大约在上午,总之明天做手术。
“我们走吧。”刘海蓉说。
袁满看眼刘海蓉,又看眼桂芬,说:“你们走吧,我呆在这儿,亮亮有什么事儿,我好跑跑。”
刘海蓉望着袁满,见他眼里布满血丝,说:“回去睡一觉袁满,明天我们再来。”
“我寻思亮亮有事儿,我……”袁满不肯离开,总归放心不下孩子。
“你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了,走。”桂芬伸手拽丈夫,目光幽幽的。
刘海蓉想到了什么,她问:“你们睡在哪儿?”
“一直在亮亮的病房黑夜白天骨碌……”桂芬幽怨地说。
刘海蓉从桂芬的话语里听出一种声音,一种渴的声音。她理解了自己也就深切地理解在医院的病房里滚了近两个月的夫妻,他们只二十几岁。渴在这样的年龄,是生命的**,它必定要燃烧;渴真的衰亡了,生命也就枯萎了。
“医院旁边有个煤炭招待所,条件挺好的。你们去住一宿,洗个热水澡。”刘海蓉要为渴创造条件,她清楚他们为花钱住旅店的犹豫和舍不得,说,“所长是我的一位朋友,你们免费住。”
“那太麻烦人家啦。”桂芬说。
刘海蓉把他们送到煤碳招待所,一切安排妥当,打车离开。路经市血液中心,她让司机绕道经过的。
大楼前,刘海蓉说:“停一下。”
她在车里向外望,从办公大楼正面是看不到申同辉的房间,侧面又停不了车。她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来看一眼他,看到大楼就包括看到申同辉。见面不可以,也不能今晚见面,让他休息好,充沛的精力对明天造血干细胞采集有好处。
“然后我来亲自接他回家。”刘海蓉想。
申同辉和田豆豆的谈话,受到值班的鲁医生的干预,他说:“早点休息,明天……”
田豆豆默默地走出去,走在医生的前面。
一般情况下,护士陪同医生一起离开病室,或者医生走后,护士才离开,医生对护士有着无穷无尽的叮嘱。
鲁医生瞟她的背影,眼里内容很多。他转过头看申同辉,目光仍然错杂着什么东西。他说:“田豆豆原来不这样。”
申同辉明白他说的意思,在鲁医生的心中田豆豆原来是什么样子,申同辉不知悉,从他惋惜的口气分析应该相当不错。
鲁医生很快离开了房间,走时做了护士应做的事,关闭了所有的灯,将申同辉置在黑暗之中,医生以此来强迫申同辉睡眠。
今夜,申同辉不可能立刻入睡。田豆豆讲的情况相当重要,不能过夜,立马向佟局长汇报。
手机没带,无法和佟局长取得联系。这次他准备真正的逃离,向佟局长汇报完,再回到房间来。
一个刑警支队长,从医护人员眼皮底下逃走轻而易举。差一刻钟九点,他站在公用电话亭前给佟局长打电话:
“佟局,我向你汇报。”
“今晚?”
“非常重要。”申同辉说。
“大申你明天……”佟局长记住了他明天要上手术台——采集造血干细胞。
“我有了老虎的线索。”申同辉说。
“老虎?……你现在的位置?”
“市血液中心左边的拥军街。”
“别动,我过去。”佟局长说。
佟局长亲自驾车来的,他拉上申同辉,开车到一条背静的道上停下来。他们的谈话在车里进行。
“老虎是田豆豆的男朋友……”申同辉向佟局长讲了他从田豆豆那儿了解的情况。
枪杀崔振海的凶手浮出水面,田豆豆确定电脑模拟画像是老虎,下一步是抓他了。
“佟局,明天医院这边完事,我带人去逮老虎。”申同辉请战。
“那儿怎么行,你捐献……”
“我咨询过医生,采出造血干细胞,我立马就可以出院的。”
“不成,不成。得休息一段。”佟局长不同意。
“佟局,这事非我去不可。”申同辉毫不隐讳地讲了田豆豆对他的信任,和她提出的配合公安机关抓犯罪嫌疑人的条件。
佟局长不得不考虑田豆豆的要求,得到她的配合很重要。不然,抓到老虎很困难。
“我担心你的身体,去气候恶劣的大兴安岭,钻山沟……大申,吃得消吗?”
“没问题。”申同辉说。
抓到老虎对系列命案的侦破,无疑是突破的关键。在这样的关头,基于申同辉和田豆豆的关系,只有派他去最合适,别无选择。但是,佟局长难下决心,总是有些舍不得,怕对申同辉的身体健康有影响……他迟疑着。
“佟局,让我去吧。”
佟局长沉默不语。
“抓到老虎,崔振海的案子才能破……”
佟局长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这里除破案需要外,还有一个原因:今晚市常委会通过决议,同意公安机关传讯刘海蓉,明天,最迟后天传讯她。派申同辉去大兴安岭,待他回来,事情也有了结果,刘海蓉真的出事,相信他能够正确对待;她没问题,翻过去了传讯这一页。避免他因知道妻子被传讯受精神折磨和避免尴尬。
“我想带上田豆豆北上甘河。”申同辉说。
“带上田豆豆?”
“狡猾的老虎使用假身份证,田豆豆说那个李江的名子也是假的,找到他的一张照片都难。”申同辉说,“只能带上她到抓捕的现场指认。”
“她肯去吗?”佟局长问。
“肯,我和她谈过了。”申同辉说,“佟局,把小焦派给我,她是女同志,和田豆豆在一起方便。”
“可以。”
“田豆豆顾虑单位的人对她指指戳戳,我们这次秘密行动的好。”申同辉想得很周到,主要是为田豆豆着想,怕她受到更深的伤害。
佟局长同意,他说:“老虎是凶残的逃犯,身带武器……为安全起见,再派几个人手给你。”
“此次以诱捕老虎为主,避免与他交手。”申同辉说,“因此,人员不宜过多。”
“你认为去几个人合适?”
“再给我一个人……”申同辉要了一名男刑警。
佟局长指定一名神枪手给申同辉。他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市血液中心吧,出发之前,我俩再研究一次。”
回过头来,在说说刘海蓉,她在市血液中心大楼前做暂短停留,而后直接回了家。
她满脑子明天亮亮手术的事,骨髓移植手术成功的例子很多……她心里为袁亮手术成功祈祷。一副图景在眼前展现——亮亮走出医院,远远地扑过来,喊着:“妈妈!”
“儿子!”
“妈妈!”
刘海蓉拥孩子入怀,亲啊亲……一双割舍不得的目光投射过来,是袁满,是桂芬。她凝望他们,见到了生离死别的目光,那一瞬间令她怦然心动……凉丝丝的东西正虫子似地爬过脸庞。
“对不起你们。”刘海蓉擦拭下脸上凉丝的东西,自言自语出两个名子:“同辉,晓琴。”
3
采集造血干细胞的时间提前了,田豆豆为申同辉做着采集前的准备,在推入手术室前,他们俩有了一段独处而不被打扰的时间。
“豆豆,我们决定带你去甘河……”申同辉说。
田豆豆打断他的话:“你必须去,我才去。”
“当然我去。”申同辉向她讲明,此行四个人,警方三人加她。他问:“你打算怎样对单位说?”
“休假,我提前休假。”
休假是个好方法,他问:“你的假期是多少天?”
“七天。”
申同辉觉得七天应该没问题,顺利的话可能提前赶回来。假如赶不回来,超假的事请佟局长去找血液中心的领导……他说:“豆豆,你做好准备,我们随时动身。”
“如果他给我来电话,我怎么说?”她问。
“我正好要和你谈这个问题。”申同辉说。
他向她交代,老虎来电话,就说她要休假,正好想到大兴安岭玩一玩,顺便看看他,买好火车票后通知他具体的车次,到达的时间。
“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能叫老虎发现破绽。”他嘱咐道。
“我明白。”
到了时间,手术室的医护人员接走申同辉,他用眼神同田豆豆做最后交流,他们的眼语,也只有他们两人知其内容。
半个小时后,申同辉感觉躺在管子的世界里,无数条红色的管子霓虹灯似地呈现在眼前。一生中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鲜血在体外循环,他想无数条红色的管子构筑了生命,一个人带着无数条红色的管子在尘埃中行走……杀手正是残酷地割断这些红色的管子,使一个人的生命停止。
与此同时,刘海蓉也在感慨无数条红色的管子,在她所关心的生命中流淌,她没见过白血病患者手术场面,只听人描述过红色的管子。有一根管子将申同辉红色的**注入到亮亮的体内……她在医院的走廊上沉思默想着,随她徘徊的还有两人,桂芬和袁满。
他们三人活动不超出袁亮所在的手术室门的左五米右五米的范围。在那个上午所有进出的医护人员都被三双探询的目光无数次地扫描,仿佛他们不经意间带出袁亮的信息。
“骨髓啥样呢?”袁满问身边的人。
刘海蓉没回答,桂芬来回答:“烀大骨头你没看见?白白的……”
“那是猪的。”袁满说。
“人和猪有啥不同,生着骨头肉。”桂芬争辩。
刘海蓉没参加他们有关骨髓的争论,转过身朝他俩人的相反方向走,擦肩而过后,她走到一扇窗户前,刚要望向窗外,有人叫她:
“您是刘海蓉吗?”
站在刘海蓉面前的是两个年轻人,表情庄重严肃,她立马想到组织部门工作的人,职业使他们保持一本正经。
“我是刘海蓉,你们有什么事?”她问。
年轻人亮出证件,声音很低地说:“我们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刘海蓉心里咯噔一声。两个便衣到医院来找我,大概是出了什么事。
“请跟我们走一趟,到局里协助调查……”
刘海蓉心里明白,不和警察走不行。她说:“我有事和他们交代一下,然后就跟你们走。”
警察允许,刘海蓉到袁满跟前,将一些收据给他,说:“亮亮手术的押金收据都在这儿,你收好……还有这张卡你收好,上面有十万元钱,随用随取,身上别留太多的现金。”
“刘大姐你?”袁满看出什么,“到哪儿去?”
“我要去办点事,恐怕一时半晌赶不回来。”刘海蓉说完,同两个便衣走了。
桂芬茫然地望着刘海蓉远去。
“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呀,刘大姐她……”袁满说。
一辆O车牌的沙漠王等在医院的门口,便衣警察开开车门,客气地说:“请上车。”
刘海蓉迈上车的腿发软,动用警察来“请”,问题就不简单啦。
“请您上车。”便衣警察催道。
她上车,问身边的警察:“能告诉我,找我干什么吗?”
“对不起,我们奉命行事。”便衣警察说。
刘海蓉沉默起来,一切只能到地方再说。
警车不久驶离城区,她望眼窗外,断定正朝郊外走。两侧楼房消失,继而是浓浓秋色的山岗。再向前,山岗消失,是北方的原野,一片枯瘦的黄色,庄稼收获后,植物的残骸让人感受到苍凉。
刘海蓉怅然地眺望,满目疮痍……上午十点钟左右,申同辉的造血干细胞采集完毕,被直接送到中心医院,马上移植给袁亮。
“感觉怎么样?”鲁医生问。
“很好,没什么感觉。”申同辉说。他这样说不是应付医生,的确没什么感觉。
“你休息休息,身体有什么不适,及时告诉我们。”
鲁医生走后,田豆豆来看他。
“老虎来电话了。”她的表情焦虑,说。
“哦,他?”
“病得很厉害。”田豆豆说,“我照你的话说了,他很高兴,盼我早点过去……叮嘱我买票到甘河,他去车站接我。申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走哇?”
“马上,豆豆,你告假了吗?”申同辉问。
田豆豆点点头。
“你先回到住处,听我电话。”申同辉说。
“我到街上给老虎买吃的东西。”
“买吧。”他说。
田豆豆走了。
申同辉装模作样地在**躺了一会儿,他想马上见到佟局长,恨不得立刻就去大兴安岭。
鲁医生是一个很合格的医生,他马上转回到申同辉的房间,问:“你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申同辉说。
鲁医生拿起听诊器,说:“你躺好,我给你听听。”
申同辉照着医生的话做,配合他检查。
鲁医生叩诊,听心脏,听肺部,听肠鸣音。
“好,很好。”鲁医生收起听诊器。
“那么说我今天就可以出院?”申同辉高兴了,问。
“当然住两天的好。”鲁医生说,回答的很含混。
申同辉听出来即使出院也没问题了。他问:“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患者接受移植是否成功?”
“生出白细胞。”鲁医生说。
“几天能生出来?”
“这个不一定,因人而异。”
“那么有没有个极限?”
“当然有。”鲁医生向他讲解道。
三天,五天,一周……申同辉不能坐等袁亮的消息,得先去大兴安岭逮老虎。
警车将刘海蓉带到一个小镇的派出所,走进一间会议室。等在那儿的是政法委葛书记和市委组织部的庞部长,这两个人她都认识。
“请坐。”圆桌前的庞部长说。
刘海蓉坐下来,这两个部门的领导找她,令她心发慌。她这一级别的干部双规,由他们来谈话的。
“海蓉同志,今天请你来,”庞部长瞅眼葛书记,说,“由我们两位代表市委和你谈话。葛书记……”
“你先讲。”葛书记说。
“好,我先说。”庞部长说,“海蓉同志,拟提干部公示结束,有人举报你曾经签过一份‘代母’合约。”
刘海蓉一愣,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请你本着实事求是,向组织说明。”庞部长说。
刘海蓉微低着头,回避两位领导人审视的目光。
“你愿向组织说明吗?”庞部长追问。
刘海蓉沉默,她不想说。
“你想想清楚海蓉同志,对组织隐瞒事实真相的后果……”庞部长讲了一番道理。
说清楚和不说清楚,刘海蓉认为结果都一样,提拔副市长的事搁浅了,公示没过去关。
“我最后问一遍你……”庞部长问她肯不肯讲。
“谢谢领导,”刘海蓉表了态:“对这个问题,我无话可说。”
庞部长和葛书记对望一下。
葛书记说:“刘海蓉同志,我向你宣布一项市委的决定。”
刘海蓉抬起头来,听着。
“鉴于刘海蓉同志牵涉一桩命案,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停职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接受调查期间,开发区的工作由副主任韩成同志主持……”
刘海蓉表情木然,倒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刘海蓉同志,你听清了吧?”葛书记问。
“听清了。”刘海蓉答。
庞部长临走,加重语气说了一句:“组织希望你正确对待,说明问题,尽快洗清自己。”
刘海蓉知道自己洗不清,也不可能洗清。
“接受公安机关的调查,又牵涉一桩命案。”她意识到,“代母”的事情暴露。怎么暴露的?庞部长已经讲得清清楚楚,有人举报,这个人一定是崔振海手下的人。
“海蓉。”
刘海蓉听见有人叫她,声音熟悉。她回过神来,见佟局长走进会议室。她欲站起来,佟局长用手势叫她坐下。
“海蓉。”佟局长坐在她的对面,他说,“你别有什么负担,把问题讲清楚。”
“佟局长。”刘海蓉见到他,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肚子委屈和苦水,倾刻泄出,方式是哭。
“你是人民警察的妻子,是我局最优秀的刑警支队长的妻子,出了问题有什么不敢拿出勇气面对呢?”
刘海蓉仍在哭泣……
4
火车到达加格达奇,小焦和田豆豆下车。
送她们到站台上,申同辉对小焦说:“照我们的计划做。”
“是,申队。”
“照顾好豆豆。”申同辉又叮嘱。
“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小焦说。
田豆豆极不情愿与他们分开,行动的需要不得不分开,因而她沉默不语在一边。
“再见,豆豆!”申同辉主动同她告别。
田豆豆情绪低落,只用手指尖招招手,算是和申同辉辞别。
她们走向出站口,小焦拎着大大的购物袋,田豆豆竟拿着两个。
“背包摞山的,像走亲戚。”站在申同辉身后的神枪手警察说。
“都是田豆豆的东西。”申同辉说。
“她带那么多东西干吗?”神枪手警察不解。
“给老虎带的,吊瓶,吃的,还有羽绒服。”申同辉说。
他们走回车厢,话题延伸着。
“田豆豆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孩。”申同辉感触颇深。
爱憎分明这个词汇,人们容易做到分明,但是当爱憎交织,或者说同时进行时,爱憎易混淆难分明。田豆豆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一方面从千里之外给老虎带来药品,御寒的衣物,甚至还有吃的;一方面带警察来逮她的男朋友。应该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憎分明。
“她没带走书。”神枪手警察见那本《走夜的女人》还在卧铺上,说,“我看她瞅这本书眼神有点特别。”
“老虎给她买的。”
“哦,我说嘛,见她眼泪都快落下来啦。”神枪手警察说。
在以下的旅程里,申同辉几次想到这次有些特别的抓捕行动。在他的刑警生涯中,无数次追捕逃犯,经历过惊心动魄,经历过负伤流血,经历过生死……如此带着深爱她男友的女孩,来逮她的男友第一次经历,那将是怎样的抓捕场面啊!
先前,火车缓缓驶出嫩江车站。
他们这次特别的追捕,坐的是软卧,佟局长特批,或者说命令他们四个人乘坐软卧。
佟局长考虑到申同辉刚刚献完骨髓,尽管他本人说没问题,怎么说也是发虚,硬卧人多,又是白天行车,闹闹哄哄不得休息。再说,他们还要随时研究案子。
“我到上铺去。”田豆豆选择上铺,目的很明确,在上面一不打扰三位警察商量事,又可想自己的心事。想什么?当然是老虎。如果说当时申同辉劝说她帮助警察,她是恨爱交加,此时,便是爱恨交加。爱和恨这么一置换,她的心情就不同啦。
列车向前一步,她即接近老虎一步。见到他的情景,她开始想象到了,再后来就不敢想。生活中没有经历过协助公安机关抓罪犯,影视剧里见过那场面,某某罪犯的女友出现在街头,诱出男友,埋伏好的警察一拥而上,擒住罪犯。
“豆豆,申队叫你。”
小焦的头水似地漫上来,她的头发很好,黑亮黑亮的。
“喂,想什么呢?”小焦见她面朝里,叫她也没回过身,伸手搬她的肩膀,“豆豆,申队叫你。”
“干什么,焦警官?”田豆豆转过脸,问。
“申队叫你下来,和你谈小说。”小焦说。
“谈什么小说呀。”田豆豆懒在铺上,不肯动弹。
申同辉亲自叫她,田豆豆才慢悠悠地爬下铺,那姿态很像澳洲的一只懒熊。
一本小说集《走夜的女人》摆在小焦的面前。
“你是专家,有个问题向你请教。”申同辉说。
见到这本书的一瞬间,田豆豆眼圈儿发湿,再也没有比睹物思人更让她怆然。田豆豆身子落到卧铺上,就像一点点沉下去的太阳。那本书始终牵着她的目光。
临行前申同辉带上这本书的目的不是为在火车上看,此次不是去旅游,没有什么漫长的旅途中无聊的时光用看书来打发,他专门给田豆豆带的。给她带的也不是为给她看,而是作为一种理由,同她交谈的理由。此书成为道具,一场缉拿杀人凶手的必不可少的重要道具。
“我们争论一个话题,”申同辉说,“作家与书中的人物有多远,豆豆你给说说。”
这时田豆豆的目光从《走夜的女人》上离开,粘粘的目光抻开,扯断某种胶质皮条类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的目光被自己拉断后,望着三个警察,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她开口:“我认为作家与书中的人物有时远,有时近,有时他们就是一个人。”
“一个人?”小焦疑惑。
“心灵独白时……”田豆豆阐述自己的观点,三个警察中至少两个人没听懂,她讲的有些深奥和专业,如果在通俗直白一点儿,也许就不会发生理解困难。
“作家写什么要体验生活,听说有一位作家写乞丐,他混入了丐帮……”那个神枪手警察说,他说话引起田豆豆的特别注意,显然不是进行时的话头。
田豆豆下意识地瞥眼他身体某个部位,仿佛看到了那件隐藏的铁器。丰富的想象力使她虚拟出缉捕场面:她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等待,老虎出现时警察冲上来,老虎拼命逃跑,神枪手警察举枪,砰!
“豆豆你瞧,嫩江大平原。”申同辉说。他猜测到她在想什么,谈书话题已无法进行下去。于是,他有意岔开。
田豆豆在水泥方块间长大,视野最宽阔的是见到长寿湖。平展展的地方她还没实地见过。车旁闪过漫无边际的原野,有的地方**出油亮亮的黑土,她问申同辉:“为什么不在这上面种庄稼?”
“你看到麦田,已经收割的麦田。”
“是麦子。”
田豆豆惊诧不已,如此大的麦田啊!
在后来的时间里,申同辉对下一步行动做了安排。
“我查过列车时刻表,明天早晨有一列从加格达奇始发的管内普通客车,你们俩坐这趟车到甘河……”申同辉说。
行动方案是这样的:在火车站趁老虎来接田豆豆时,将他拿下。
“见到老虎,你将挎包从左肩移到右肩……”申同辉讲抓捕过程中的细节。“我们见到你发出的信号,立刻行动。”
“你们不能伤害他。”田豆豆说。
“我们保证不伤害他。”申同辉表态。
田豆豆还是不放心,忧心忡忡的样子,目光有些无助。
申同辉给小焦使眼色,她明白队长让自己做什么,起身坐到田豆豆身边,抓紧她微微发抖的手,用攥紧的方式把某种信息传达给她。
田豆豆理解了,她将头靠在小焦的肩膀上,相依相偎的情形就像亲姐妹。这种关系令人欣慰,无疑使抓捕的配合更紧密。
“前方停车是加格达奇了,你们俩下车。”申同辉布置说,“在火车站前找一家旅馆住下。”
田豆豆做着下车的准备,检查随身携带的物品。
“我到甘河再与你们联系。”申同辉说。
申同辉令刑警小焦带田豆豆,在加格达奇下车,他和另一名警察继续前行,当夜到达甘河镇,准备请求当地的警方协助抓捕老虎。
火车进入山区速度明显地慢了,像老牛爬山慢吞吞的。好在莽苍的大山间行驶,视觉还不至于疲倦,参天的落叶松在洁白的雪中挺拔。
“陈毅元帅有首诗,吟松树的。”申同辉说,他望着车窗外,吟道:“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若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元帅经历了那个年代……”神枪手警察说。
他们在夜半到甘河,寒流正在小镇上横行。事情紧急,他们不得不在深夜叩开镇派出所的门。老虎与田豆豆约定上午十点钟,在甘河火车站接她。加格达奇方面开来的旅客列车晚申同辉他们十几个小时到达,就是说他们必须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布置好抓捕老虎。
值班的正是该派出所的蔺所长。他以酽酽的红茶招待远方到来的同行。
“半夜打搅您真不好意思。”申同辉说。滚热的红茶水味苦了点儿,咽进胃里顿时流遍全身,钻入骨髓里的寒风被驱赶出去。
“客气了不是,我们谈谈情况吧。”蔺所长说。
申同辉讲明情况。
“犯罪嫌疑人带有武器……”蔺所长觉得问题严重。
申同辉把带来的电脑模拟画像给蔺所长看:“就是这个人。”
“画像?”蔺所长疑惑;“你们没有他的照片?”
“没有。”申同辉说,“所以我们带着他的女朋友来,现场指认嫌疑人。”
“我考虑到了,特安排一名刑警贴近保护她。”申同辉说。
蔺所长认真看模拟画像,这是经过田豆豆描述重新画的画像,可以说相当的逼真,与真人没什么差别。
甘河火车站很小,是几级小站申同辉说不清楚,上下车的人寥寥无几,进出站口的人一目了然。警察分布开来,形成一张捕捉的大网。
“由加格达奇方面开来的991次旅客列车请旅客上车了……”站内的广播响起。
“出来啦。”申同辉向身旁的蔺所长说,“手拎几个购物袋的就是田豆豆。”
蔺所长望去,田豆豆走出站口。
“她身后穿米色风衣的是我们的刑警小焦。”申同辉说。
田豆豆站在较开阔的地方东张西望,为的是接她的人容易看见自己。埋伏的几组警察将这一带控制,有一组离田豆豆很近,在一书摊前假装看书的两人中,就有辽河市的神枪手警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不见老虎出现。
这时,一辆带篷的摩托车开过来,标志上看是营运的车辆。火车站前爬行着许多酷像一种吃米虫子的摩的。
“二组,注意那辆摩的。”蔺所长提醒警察。
摩托车停在田豆豆的身旁,可以看出是一辆空车,除了司机没第二个人,也许老虎装扮成摩的司机来接她。
警察盯住下车的司机,显然不是他。
“这个人我认识,开摩的好几年啦。”蔺所长说。
摩的到田豆豆跟前,不知向她说着什么。警察推测摩的司机让田豆豆上车。
“他要干什么?”蔺所长疑问。
“可能是替老虎来接人……老虎躲在一边暗中观察,看有没有警察出现。”申同辉分析说。
田豆豆上车前迟疑不决,她迅速扫一眼躲在一边的小焦,最后上车。
申同辉的手机响了,请示:“申队,怎么办?”
“我在快餐店前,你过来吧。”申同辉然后对蔺所长说,“令你的人跟上摩的。”
“一组,跟上目标。”蔺所长发出命令,“随时向我报告。”
一辆私人牌照的夏利跟上载田豆豆的摩的。
往下发生的事,大大地出乎警察所料。逮捕持枪的杀手老虎,没出现影视剧中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甚至于连事都没怎么费。如此顺利地抓住老虎,是老虎出现了意外。
昨天老虎和田豆豆通完电话,到他躲藏的表哥家屋外边解手。这是甘河镇的一个角落,房子极靠近大山,被大雪包围着。几个月前,老虎杀掉崔振海后躲藏在开摩的表哥家,深居简出,没被任何人发现。他日夜想念的田豆豆即要到达,车次都问准了,重感冒之中的他很不真实地从炕上爬起来——虚假地痊愈。因此他走路喝醉酒似地摇摇晃晃,表哥有一件事没和他讲清楚,冬天常有黑熊夜晚下山来,他家处在镇子的边缘,也是寻找食物的不速之客们最先光临的地方。于是,他挖了陷阱。解完手的老虎沿原路返回,就不会出现悲惨的结果。他偏偏到没人涉足的雪地上走,洁白的雪吸引了他。
表哥开摩的到车站接到田豆豆,警察跟上来,闯进屋子时,田豆豆正在老虎的面前哭泣。
“他恐怕不行啦。”蔺所长说。
申同辉叫田豆豆到一边,请她帮忙作老虎的笔录……
5
远在千里之外的佟局长接到申同辉的电话。
“报告佟局,老虎留下最后的口供,是林松指使他杀掉崔振海……”
“好!”
“佟局还有一件事向您报告,老虎死啦。”
“处理完后,你们可返回辽河了。”佟局长指示。
在这座城市的北部,面包车里的几双眼睛透过雨帘注视太阳花歌厅的一个隐蔽出口。
“报告佟局,他们俩进去始终没出来。”黄大桐说。
“黄大桐,我命令你们冲进去,把林松他们拿下!”佟局长说。
“是!”
全副武装的特警冲进艮前,林松正坐在昏暗之中,只开着一盏壁灯,铁子已经死去,仰靠在椅子上像在打盹,面前酒杯里还有半杯酒,林松的面前也有一杯和铁子面前相同的酒,黑红的颜色如同干涸的血。
一个小时之前,林松带铁子进来。
警察去大兴安岭逮老虎的消息林松获得后,他并没惊慌,抽掉一包软包装中华烟,思考着他精心的计划,参与的三人铁子、三儿、老虎都不知道真正的杀于成、丁晓琴、崔振海的原因,况且他们三人互相不认得,警方无法把他们三人联系在一起。三儿会向警方说出自己吗?也许会。老虎被抓,他会向警方说出自己吗?也许会。铁子呢,他也许会。即使他们都供出自己,也不知道杀人的原因。
“链条从我这儿断掉,就彻底断了。”林松做出一个决定,他早想过的……铁子不能留了,他必须和自己走。
铁子嗅到酒的醇香就馋了,他忍不住,还没等林松说什么就喝了一口。
“酒咋样?”林松问他。
“长这么大,我头一次喝到。”
“那就多喝点儿,铁子,喝吧。”
酒的醇香顿时流遍铁子的全身,他感到自己身子渐渐轻啦,风中蒲公英种子似地飘扬起来……林松还是让他的手下保持一种尊严,擦去鼻孔、嘴角流出的血,让他挺拔在椅子上已不可能,他以最大的努力使铁子有个坦然姿态。
铁子这个坦然姿态保持到刑警冲进来,在刑警进入地下室之前,林松做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件事,他给刘海蓉发了一个只有三个字的短信:
我——爱——你!
林松确定短信已成功发出,毁掉那张手机卡,坐在铁子对面的椅子上,喝下杯中黑红血色的酒。
接到林松发来的信息之前,刘海蓉走出市委办公大楼,司机王晖招呼,为她打开车门:“刘主任。”
刘海蓉苦笑一下,说:“从现在起,我已经不是什么主任了。”
“这?”王晖惊愕。
“你最后送我一趟吧。”刘海蓉上车。
人世间的许多事物总是这样,当初,无论你构想得如何美妙,诉说得如何灿烂,并为此而去拼搏,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一旦违背常识、常理、常规、常法,就会走向它的反面,美妙被撕得粉碎,灿烂变成阴霾,过程留下的是一个个失败的印痕,留在世间,留在心中,生命付出的代价成了儿戏,成了罪孽,成了谎言。
车子开出市委大院,她回头望眼宏伟的大楼,油然而生感慨,当年她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走进找她谈话的组织部时,紧张得两条腿发抖……今天部长同她谈完话,发抖的不是两条腿,而是心,是灵魂。一个本来前途灿烂的女干部,结束了政治生命: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她昔日头戴的所有光环都熄灭了。
刘海蓉走向自家楼门时,回头见王晖还望着她,忍着准备到屋内才放出的泪水,猛烈决堤。她怕被人看见,跑进楼去。
回身关上门,连客厅都没走到,蹲在过厅的地上,痛哭起来。
刘海蓉在家哭泣,辽河市的另一个场合,市政府和市公安局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市政府张秘书长和佟局长接受多家媒体采访。
“请问张秘书长,刘海蓉是不是因牵涉崔振海的命案,受到免职处分?她在这起命案中是主犯吗?”记者问。
“这个问题我回答一部分,另一部分由佟局长来回答。”张秘书长说,“可以肯定地说,免去刘海蓉市长助理和寿星山开发区主任一职,与崔振海的命案有关。下面的问题由佟局长来回答。”
“崔振海的命案公安机关基本查清,犯罪嫌疑人全部到案,侦查终结,近日将移交检察机关。刘海蓉只能说牵涉此案,她并没参与作案,构不成犯罪。”
“请问张秘书长,刘海蓉受到党纪政纪处分,除因牵涉的崔振海命案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吗?譬如,廉政方面的问题。”
“目前,我们没有发现刘海蓉的经济方面出问题。”张秘书长说。
“我是《辽河晚报》的记者,请问佟局长,你们公安机关定性刘海蓉牵涉崔振海的命案,那么具体牵涉什么?”
佟局长回答:“这个问题回答起来需要时间,如果你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会后可到我的办公室来,我详细向你说明。”
“请问佟局长,刘海蓉是刑警队长的妻子,因此刑警队长职务是否受到影响?社会上传言,你始终让刘海蓉的丈夫参与破案,他们是夫妻,本应该回避,您为什么那样做?”
袁亮的移植手术相当的成功。
“生啦,生啦!”袁满手舞足蹈地跑向刘海蓉。
她愣住了:“生啦?生什么?”
“亮亮的白细胞生啦。”袁满说。
袁亮移植手术后,生了新的白细胞,排它反应很小,说明造血干细胞移植成功。
“亮亮。”刘海蓉俯身吻袁亮,用百感交集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恰如其分。
袁满夫妇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喜悦充分显在脸上。
“刘大姐,”他说:“是你救了亮亮一条命。”
“不能这么说,大家救了袁亮。”刘海蓉说。
“刘大姐,和你商量个事。”袁满说话时,表现出不好意思。
刘海蓉叫他说。
“我们两口子想让亮亮认你干妈。”袁满说。
“干妈?”
“让亮亮给你当儿子。”桂芬补上一句。
刘海蓉心里复杂起来,干妈,袁满夫妇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亮亮的亲妈,她想好了,这个秘密要永远保守下去。不仅是对袁家夫妇,对自己的丈夫申同辉也将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刘大姐,”袁满诚挚地说,“我们袁家欠你的情,这辈子还不上啦,就让亮亮给你做儿子由他来还吧。”
桂芬在一旁抹眼泪。
“好,我当。”刘海蓉答应他们。
“亮亮,快叫干妈。”袁满催儿子。
“叫,儿子叫。”桂芬也催促。
那时,袁亮还在刘海蓉的怀抱里,他望着她,叫了声:“妈妈!”
刘海蓉怦然心动,袁亮省略掉“干”字,直接呼唤妈妈,袁满夫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刘海蓉却不然了。
“亮亮,儿子!”刘海蓉眼里汪着泪……
刘海蓉从医院出来赶到火车站,申同辉在站前广场等她。她很内疚,感到无法向申同辉交待,自己没有资格做他的妻子……
“同辉……”刘海蓉满脸羞愧地走上前去,接过他的背包,说,“我——对——对不起——你,我不配做……。”
“海蓉,我俩不回家,先去一个地方。”申同辉不等刘海蓉说完,抢着说。
“去哪儿?”刘海蓉心里咯噔了一下,想着怕不是去法院办离婚吧?自己干那事,真是糊涂啊,毁于一旦啊!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申同辉让司机开车到寿星山。
直到车子停在九号别墅前,刘海蓉才恍然大悟。
“去吧,带咱女儿回家。”申同辉说。
“都过去了海蓉,我们都不提过去的事了,好吗?”
刘海蓉接来蓬蓬,孩子上车挨申同辉坐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陌生,她问:“妈妈,他是谁呀?”
刘海蓉意味深长地望眼申同辉,他向她点点头,于是她对蓬蓬说:“是你爸爸呀!”
蓬蓬还有问题问母亲:“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蓬蓬,我是你爸爸……我从好远好远的地方回来。”申同辉抱起蓬蓬,放在自己腿上,近距离地和孩子说着话。
“爸爸。”
蓬蓬从来没叫过谁爸爸,叫起来有些拗口。
“哎!”申同辉答应。
刘海蓉的心里倏地滚过一股热流……
出租车向家行驶的路上,申同辉和蓬蓬之间交流已没什么障碍了。
“蓬蓬是什么?”他问。
蓬蓬答:“蓬蓬是女儿,蓬蓬是一棵草。”
“蓬蓬怎么是一棵草?”
蓬蓬眨着亮闪闪的大眼睛,说:“小阿姨说蓬蓬是一棵草,她教我背诵歌谣。”
申同辉说:“背给爸爸听听。”
蓬蓬背诵歌谣的声音很甜:
从小青
长大黄
满山跑
不怕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