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妖娆的眼珠转了又转,飞快想着说辞时,陈泰的声音传来了。

妖娆没有一次觉得他的声音这么好听过!

“夫主回来了!”欢喜迎了上去,妖娆顺势便把苏子澈刚才的那句话给无视了。

陈泰大步流星地踏入正厅,额头上还冒着薄汗,气都还没喘上半个,就见礼道:“下臣见过相国大人!”

“这里不是朝堂,陈舍人多礼了。”苏子澈淡笑中却带着一丝威严,“请坐吧。”

“多谢大人!”陈泰于是坐在了下首。妖娆也亦步亦趋,站到了他的斜后方,还掏出手帕给他拭了拭汗珠。

凑近陈泰的时候,妖娆低声提醒了句:“表现得沉稳些。先回忆清楚再说不迟。”

陈泰闻言一凛,下意识地点点头。这时候汗也擦完了,妖娆便直起身,又慢慢地给陈泰斟了茶。这一些列动作都做完后,陈泰的情绪也平静了不少,便对苏子澈道:“不知相国大人前来为了何事?”

“《攻胡十策》是你献的?”苏子澈笑问。

“正是!”陈泰响亮地应道。

苏子澈点点头,“那十策本相看过了,没想到陈舍人原来是个有军事才能的人。只当个五品文官,似乎有些浪费了。”

“这个……相国谬赞了!下臣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陈泰干笑了几声,拱手道。

“嗯。”苏子澈似乎也赞同他的说法,再次颔首,以鼓励的目光投向陈泰,“不过本相还有些疑问,不知陈舍人是否愿意解答?”

陈泰恭敬道:“愿为相国效劳。”

“好。陈舍人在策中指出,胡人善于骑射,鲜卑人的骑兵部队尤其精悍,常常能**,连下数城。所以可以使用绊马索或者砍马腿的方法来对付骑兵,是这样吗?”苏子澈缓缓问道。

“对,对。”陈泰连连点头。

苏子澈抿了一口茶,才问道:“这就有一事不明了,不知这绊马索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陈泰和妖娆都傻了!

陈泰傻的是,他并没有向妖娆问过绊马索是何物,只以为这是懂战的人都知道的东西,只是因为自己不懂,便不好意思开口问,却没想到连曾经指挥无数次大战的苏子澈也不知道!

而妖娆也傻了,绊马索不是自古就有的吗?怎么这个不知名的时代居然还没有这个概念?早知如此,她就不该自作主张加上这一条!

“这……绊马索是一样武器。下臣嘴笨,不知道如何描述。不如大人给臣下一日时间,明日臣再登门拜访,把图纸奉上。”陈泰竟然还有几分急智。

“也好。”苏子澈爽快地允了,让陈泰松了一口气,可他的下一个问题,又让陈泰脸色一白。

只听苏子澈继续问道:“那砍马腿一策,不知怎么使出最妙?又该用什么兵器来砍?”

这一问又是妖娆没有料到的。她没想到苏子澈会问的这么详细,而且处处都问在点子上,考虑的都是计策的实用性。她原本以为像苏子澈这样的上位者只会草草看过一眼,带着个通军事的幕僚来旁听,让陈泰解说一遍后,就交给幕僚去研究个明白的。没想到……

陈泰这边已经快急成斗鸡眼了,频频向妖娆投去求助的目光。

妖娆沉住气,又给他斟茶,却手一抖把茶杯给弄倒了,茶水撒了陈泰一身。

“你在做什么!?”陈泰呵斥了一句,却看到妖娆偷偷对自己挤眼睛,顿时明白过来,转身对苏子澈道:“大人勿怪,下臣去换件衣裳再来。”而后又冲一旁的侍婢说道:“你们还不快给大人再斟点茶?”

“是。”侍婢急忙上前给苏子澈斟茶,挡住了苏子澈的视线。

而妖娆则默默跟着陈泰速速离去了。

“快告诉我怎么回答!不能太久,他要怀疑了!”一走远,陈泰就焦急地对妖娆说道,“万一他一会儿再出其他稀奇古怪的问题,还能找什么理由?被他这么一问,连之前你给我说的那些,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妖娆被他这连珠炮的问题轰得心烦,忍不住低喝了一句:“慌什么慌!?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对,你说得对……”陈泰也回过神来,连忙扫视了四下,好在没人。

“夫主,我下面说的这些话你记住,就能回答方才那个问题了。然后我会让人来通知你有一件急事,你就借口溜了吧!”妖娆沉声道。

这下陈泰心中大定,点点头,“好,你快说——”

于是妖娆凑到了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陈泰又复述了一遍。接着两人暂时分开,陈泰去换外裳,而妖娆则去准备“急事”。事情都办妥后,两人在原地汇合,便一起回了正厅。

“我这姬妾出身特殊,不怎么会服侍人,笨手笨脚的,让相国大人见笑了。”陈泰一来便又谢罪。

“无妨的。”苏子澈淡笑道,“坐吧。”

陈泰应了声,便有些局促地落坐了。大约停顿了几秒钟,他才想起来要回答方才的问题,便恭敬地拱手道:“关于刚才的那个问题,请容下臣细说。”

“请。”苏子澈颔首,温和地看向陈泰。

这目光给了陈泰极大的信心,他深吸了几口气,便道:“砍马腿所用的辅助武器需要特制。这种武器相对简单,就是戟的改造,上面带有一个钩子和一个弯镰。

砍马腿时,可将人马分成三队,一队用钩子把敌人的铁盔甲勾下,一队用弯镰割掉他们的脑袋。而另外一队则是刀斧手,在另外两人牵制住骑士的情况下,专门砍马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望向苏子澈,发现他虽然没有露出赞赏的神情,却也没有表示不赞同。于是他接着道:“至于什么时机最好,需要配合战情与战场周围的地势来决定。一般来说,能先就地埋伏,砍掉一部分最好。如果不行,可以采取诱敌之计,把骑兵引到山地或者茂密林地等狭窄地形再与绊马索配合使用。”

因为时间匆忙,妖娆来不及细思,也怕说多了陈泰记不住,便只给了陈泰这样的答案。

“那这种武器,叫什么名字?”苏子澈听完后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啊?”陈泰一怔,随即结巴道:“这武器……没、没名字。不如就叫,就叫钩镰枪吧?”

妖娆倒是颇为惊讶,没想到陈泰起的名字和历史上岳飞大破金兀术所用的钩镰枪一模一样!

“啪啪啪——”

话音刚落,苏子澈便一连抚掌三次,“今日倒是让本相大开眼界,不虚此行!哈哈哈——明日本相便在府中设宴,陈舍人就带着图纸一起前来吧!”他笑完之后,便起身大步往外走,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这倒是让妖娆准备的“急事”没有用上。

“大人慢走!”陈泰急忙起身相送。

送走苏子澈走后,两人发现自己的后背都是汗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那苏子澈分明从头到尾都是笑笑的,却让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如此紧张。

“苏相国打过仗?”妖娆这才想起问陈泰。

陈泰惊讶地张了张嘴,随即苦笑道:“我没想到你连这也不知道……他第一次扬名便是指挥了一场以少胜多的大战。他手里有八万私兵。”

“这真是在老手面前班门弄斧了。”妖娆也跟着苦笑起来。

若是早知道,或许她就会让陈泰想个别的法子讨好了。自己只是个冒牌郡主,被盘问多了,也是要露馅的。也怪自己思虑不周,在这个乱世中能获得各国助力,还能被聘请为相国的强臣,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武力!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妖娆只能马不停蹄去把绊马索给画出来。但临下笔了,妖娆才发现陈泰情急之下找的借口给她找了个极大的麻烦——绊马索这东西本来就是一样很简单的玩意,甚至算不上武器。连钩镰枪都能描述出来的陈泰,怎么会说描述不出绊马索呢?

为此,妖娆为难了小半日,在花园中踱来踱去想法子把绊马索画得复杂一些。

“咝——”心烦意乱之下,她无意识地伸手想折一朵花,指尖却被花茎上的刺给刺破了。怔怔地看着手指,妖娆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于是耐不住性子前来的陈泰看到的便是妖娆突然转身冲回房间的情形。看她的样子像是思有所得,他也不敢打扰她,就坐在院中的石椅上等着。

小半个时辰后,妖娆推门而出,面带笑意,手里捧着一张图纸。

“夫主怎么来了?”她奇怪地问。

陈泰开门见山地问:“画出来没有?”

“嗯!”妖娆抿嘴一笑,“原来这绊马索其实是很简单的,但是夫主之前已经在相国面前说它颇为复杂、难以描述,故而妾想了点法子让它看起来复杂些。”

也不等陈泰说话,她又继续道:“夫主请看,这绊马索利用的是战马冲锋时的惯性,下面的马腿突然被绊便不得不停下,可上面的人和马还会因为惯性往前冲,这样人摔马也摔,马匹多半会腿折倒地。妾又在锁上添了竹刺,既轻便又不增加重量,又能伤了马脚和摔落下来的士兵,让他们失去战斗力。”

“惯性?是什么?”这次陈泰决定抓住每一个细节。

妖娆一怔,才发现自己说顺嘴了,便解释说:“只是一个概念而已。到时你不妨直接打个比方,就说像是跑得急的人突然被人伸脚一绊,必然倒地。”

“那如果相国大人问起竹刺是如何安在索上,要如何回答?”陈泰点点头,又沉吟一声问道。

“这个妾也想好了,因为妾也不会回答。”妖娆这个回答前后矛盾,让陈泰摸不着头脑。看他一脸迷茫,妖娆再度抿嘴一笑,“到时他若问起,你就说,此乃匠人之事。下臣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陈泰眼睛一亮,“好说法,就这么办!不过明日我还是要带你一起去,随时可以应变。”

“也好。”妖娆赞同地点点头,又嘱咐道:“夫主今日表现仍然少了几分从容镇定,明日可要多加注意些。”

“哎,本来就不是我自己想的,心里没底,怎么从容?”陈泰苦笑了声,接着终于想起问上妖娆一句,“对了,妖娆,这些兵家事,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这说辞妖娆早就想好了,当下便答:“妾是家中独女,深得宠爱。父亲在世时常爱看些兵书,与妾讨论,耳濡目染罢了。”

“你父亲若还在世,如此才能必定能受重用。”陈泰点头感叹了句,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明日记得穿件好的随我同去。”

“是。”妖娆顺从地低眉应是。

当晚,妖娆为了养足精神,早早便熄灯歇下,却莫名其妙地在榻上辗转反侧好一阵子。她一闭眼,脑海中闪过的就是苏子澈的面容,还有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耳边响起的更是他反复说自己有趣的话语……

“佟妖娆你中的什么邪啊!他不就是对你特别关注了一点吗?”佟妖娆骂了一句,突然心一慌。

不对!陈泰说苏子澈曾经周游各国,他会不会见过真郡主本人!这个想法让她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下榻开了窗,想吹吹冷风让自己冷静下。

夜风呼呼地吹进屋子里,妖娆的头脑清醒了些,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按照陈泰的说法,苏子澈三年前就已经在陈国待着了。而之前我旁敲侧击,多番打听也知道这个真郡主本人一战成名是在十六岁,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三年前,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呢!他应该是没有机会见我,也不会注意到我的。且不说他没见过我,便是见过,女大十八变,只怕早就不记得我了!”

这么一想,妖娆心中稍等,再仔细回想了苏子澈的所作所为,倒不像是看穿她真实身分的样子,便安心关窗,回到榻上躺下。

这次几乎是一沾枕头,她便睡着了……

翌日清晨,妖娆在婢女的服侍下起身更衣,又特意沐浴洗漱了一番。

本来她是不爱人伺候的,奈何古代这些繁复的衣裳与发髻实在是让她烦恼,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为了配合陈泰,妖娆挑了一件淡粉色的襦裙,上了点淡妆,再打量铜镜中的少女,眉目之间便多了些许娇美。

其实这和妖娆本身的气质也分不开,她在现代其实是个安逸且懒散的人,所以穿越来的时间久了,她本人的气质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这个身体主人的容色。所谓相由心生,便是如此。

“走吧。”妖娆用过早膳后,再次端详了自己的衣着得体后,便出屋找陈泰了。陈泰倒是个急性子的,竟然早就在府外备好了马车。

他一见妖娆走近,便笑道:“你来了。图纸为夫带上了。虽然设的是午宴,但咱们也不好让相国等着,应该先去拜见才是。”

“也好。”虽然在妖娆看来,这种行为还是太过阿谀,但她没有反对。于是两人便一起上了马车。马车从西巷一出便直奔东巷,可快要到东巷口时,陈泰又突然喊了停。只见他犹豫了片刻,问妖娆道:“妖娆,不如我们再在城中转转再来?”

“为什么?”妖娆不解地问。

陈泰皱眉道:“来得这么早,会不会让相国觉得我是心虚了?又或者会让他看穿我们的目的?”

闻言,妖娆不由扶额,陈泰优柔寡断的性子每临稍大一点的事情便会显露无疑。

“无妨的。大人未必不知我们的目的,在聪明人面前不必藏太多心思。”她说了这么一句,又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我们现在又在城中闲转,回头传到他耳里,反而会觉得我们不够重视。”

“啊!我怎么没想到——”陈泰连连点头,又扬声对驭夫道:“继续去相国府邸!驶快点!”

相国府邸门前,马车缓缓停下。

妖娆跟着陈泰下了马车,抬头望了眼黄金匾额,又打量了几眼异常高大的府门,直觉这府邸的主人是个奢侈的人。可之前见苏子澈的两面,他身上并无太多金银玉饰,看着并不像喜好铺张之人啊!

“发呆什么?快跟上!”陈泰已经递上了名帖,门人显然已经得到吩咐,恭敬地为两人引路。妖娆连忙应了一声,收回目光,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苏子澈并不像陈泰一般拘束,没有选择正儿八经地在正厅接待他,而是设宴在他的花园中。上级如此宴请下级,非但没有失礼,反而能让人感到两人关系亲昵。因此陈泰一听苏子澈在后花园见自己,就十分自得地笑了。

进了府邸,妖娆才发现苏子澈把自己的府邸建得极像现代的苏州林园,亭台水榭,游廊小径蜿蜒其间,流畅自然,一步一景,格局紧凑,绿色植物极多。

建筑临水而建,水面过半,建筑便如浮于水上。虽不见奢华富丽之气,清新简朴中的雅致却透露出了主人的高雅意趣。

“请两位在此稍候,大人随后便来。”下人将两人带到了一处湖心亭中,摆手道。

湖心亭中已经摆好了坐榻,陈泰客气地应了声,便在客席位置坐下了。妖娆作为姬妾是没有单独位置的,便跪坐在他身侧的席子上。

“妖娆真是好定力,一路上虽然看了几眼,却一点都不见惊讶。这样别致的院子,也只有我本家的宅子可以媲美了!”陈泰见人走远了,便和妖娆随性地聊了起来。

听出他言语间的自豪,妖娆摇头失笑,“贵人的住处,不论多么精致都没什么可稀奇的。”

“也是。”陈泰闻言点点头,便不再言语,只是把图纸从袖中掏出,又细细凝视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妖娆见状,也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人睁眼发呆,一人闭眼休憩的一幕,便落在了缓步而来的苏子澈眼中。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接着便嘴角一扯,踏上了长廊。

“相国大人——”陈泰听到脚步声,回身一看,急忙起身见礼,“下臣见过大人!”妖娆也缓缓睁眼,随他一起行礼。

苏子澈摆摆手,施施然绕过陈泰,一掀衣摆坐了下来,“不必拘束,坐吧。”

“是。”陈泰才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将图纸递给了苏子澈,“大人请看,这便是绊马索。”

“苏合。”苏子澈淡淡地扫了一眼身旁立侍的人。妖娆这时才发现,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长脸青年,剑眉虎目,唇稍厚。那人闻言,上前接过图纸。妖娆发现他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生有厚厚的老茧,大概是练剑所致。

只见苏合接过图纸,并没有立刻递给苏子澈看,而是自己扫了一眼。本只是随意一眼,却突然定住了!

“这——”苏合虎目瞪得老大,将图纸展开在苏子澈眼前,“主公,您看!”

苏子澈眸里含笑地扫了几眼,随即点头,“确实是好东西。这上面用的是竹刺?”

“对。”陈泰急忙应道。

“好。收起来吧。”苏子澈这次却一个字都没问,便让苏合把图纸收了起来,并且吩咐可以上酒菜了。

苏合领命而去。

“陈舍人好似十分看重你这姬妾?”苏子澈突然提到妖娆,所言让两人大惊失色,“本相觉得她很有趣,不知陈舍人愿不愿意割爱?”

妖娆的脸色一沉,思绪飞转,猜测对方的用意。而陈泰则是脑子一片空白,双唇张张合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人……”沉默了片刻,陈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妖娆她……下臣……下臣可以去替相国收集其他美人!”这话才说完,他面上便显出悔色。

这相国大人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身边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姬妾,自己竟然用了“收集”二字!更何况,如相国这样的人物,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还用得着自己去寻?

没想到,他对我还是有几分在意的……妖娆在陈泰开口婉拒之后,眼底滑过一抹惊讶。她本以为依照陈泰谨小慎微,喜爱讨好的性子,会在惊讶过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送给苏子澈。

“哎……”苏子澈得到这样的答案,竟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陈泰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弥补,却被妖娆的眼色给制止了。

于是苏子澈不再说话,两人也干脆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衣着素雅的侍女们很快鱼贯而入,将酒菜摆在两人面前。此刻的妖娆看起来比陈泰镇定许多,因为她从苏子澈身上感受不到杀意,也看得出他不是个好色之人,反倒是从他眼底捕捉到一抹玩味。

“来!”苏子澈举觞笑道。

陈泰面上的笑容十分勉强,“多谢相国大人。”

在这湖心亭中一面对饮,一面品菜,欣赏园林风光,本是一件美事。但陈泰忧心忡忡,味同嚼蜡的模样,便让苏子澈不禁频频皱眉。

“下臣不胜酒力,想先行告退了。”陈泰也意识到自己坏了苏子澈的兴致,却也无心继续作陪,只好请退。

“嗯。刚才本相的提议还望陈舍人再多思虑一番。”苏子澈笑得温和,“不必着急,那裁官名单还要后日才会上报。”

陈泰浑身一震,艰涩道:“下臣会的。”

“去吧。”苏子澈挥了挥手,并不打算送他。

妖娆和陈泰离席后又行了礼,这才在婢女的带领下退去。

从相国府邸出来,到上了马车,再到回了陈府,两人都没有对话。

一入陈府,陈泰就埋着头钻进了书房,接着便传来劈里啪啦,东西砸落的响声,动静极大,引来了陈夫人和阿青。

“都出去!出去——”

可见他连贴身婢女也轰了出来,声音怒不可遏,他的妻妾就都却步了。

接收到两人疑惑的目光,妖娆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安慰陈夫人道:“并无大事,夫人莫要担心。明日便好了。”

“当真?”陈夫人忐忑不安地问。陈泰可是从未发过如此脾气的啊。

“夫人放宽心吧。妖娆什么时候胡言乱语过?”妖娆不欲多言,冲两人笑笑,便也回自己的居处了。

走回墨云阁的一路上,妖娆的脑海里都在回放着陈泰方才大发雷霆的情景。之前她周游于各姬妾之间,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姬妾是可以作为礼物随意送人的,是寻常之事。若是能送给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还能成为一件吹嘘的谈资。

可既然陈泰不是因为受到屈辱而发火,那难道是……

甩了甩头,妖娆并不想庸人自扰。走进屋子,她就把立在一旁的喜儿打发了出去,然后把她小心藏起来的积蓄取出。这几个月里,她不敢动太大的手脚,东扣西扣,也不过攒下半金,加上之前得来的一金,还是捉襟见肘,不足一用。

收起这些积蓄,妖娆不禁有些丧气。要打点相府里那些人,这点钱不知道能撑几天呢,又得全花光了!

“喜儿!你进来一下,帮我收拾个包裹。”把这一金半贴身收好后,妖娆喊了喜儿进来,“主要是几套像样的衣物和首饰,帮我分好。”

“是。”喜儿露出疑惑之色,却不敢多问。在她眼里,这个主子是有点不同于寻常妇人的威严的。

吩咐下去后,妖娆就开始静候陈泰的决定了。

其实不用等她也知道,陈泰最终会答应。而且她也不会阻止陈泰答应,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她如果央求陈泰拒绝苏子澈,便必须成为他真正的姬妾。更何况这样的条件,比起保住官位,甚至搏得更好的前程,她自己看来都太不诱人了。

况且,就算她真的留在陈泰身边,这事一旦传出去,就会有不少人对她好奇,甚至也会试图向陈泰求索她,等于之后将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陈泰可能为一时情动拒绝一次,却不可能次次拒绝。到那时,她还不知要落到谁人手里呢。

然而陈泰犹豫的时间,却大大出乎妖娆的意料。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时分。期间陈夫人派人来请过很多次,都说劝不出陈泰来,让妖娆过去试试,却都被妖娆回绝。陈夫人性格柔软,被这么驳了主母的面子,竟也无半句责难。

“吱呀——”

晚膳过后不久,妖娆的房门被推开了,却是拿着酒盏与酒壶,有些醉意的陈泰。

他依在门边,笑眯眯地说:“妖娆,来——陪为夫喝几杯!”

妖娆冲喜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陈泰坐了下来。

陈泰兴致勃勃地主动给妖娆斟酒,把酒盏递到她面前,“来!喝!”

“是。”她没有犹豫地一饮而尽。古代的这种酒在妖娆看来只是加了一点酒精的白水,根本不放在眼里。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放下酒盏,她对上的是陈泰迷茫中隐含期待的目光。

妖娆老实地摇摇头,“夫主想了这么久,必然有所决定了。”

“你就这么想走!?”陈泰突然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狠狠盯着她,很是恼怒的模样。

妖娆却抽手,依旧淡淡地说:“不是妾想走,是妾只能走。”

听了这话,陈泰像霜打了茄子,双手抱头苦笑起来,“呵呵……是我没用啊!是我……早知如此,还不如——”说到这里,他突然噎住了,接着抬起头,无助地望着妖娆。

看他这么失魂落魄,妖娆心中一软,毕竟他也只是个没满二十岁的大男孩啊!这要是在现代,哪里用得着面对这些抉择?

“夫主,你是个心善的,妾明白。这些日子,妾已经承蒙夫主照顾了。”妖娆抬手抚上他的额角,柔声道,“若遇上的不是夫主,妖娆只怕不能活得这般自在。”

“真的吗?”陈泰现在的神情,像极了迫切希望从老师那里获得认同的孩子。

妖娆抿唇一笑,“当然是真的了。只有夫主能在妾无理求出后再留守妾。”如果不是她怕喝醉的陈泰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真的挺想拥抱一下这个给了自己几个月庇护的大男孩。

“其实,我知道,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陈泰又坐直了身子,低声说,“我没他官大,没他聪明,跟在我身边,埋没了你。”

“噗此——”妖娆忍俊不禁,“我又不要建功立业,谈什么埋没?”

陈泰一怔,随即煞有介事地点头,“对,我说错了。不过相国大人的名声一直不错,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姬妾,很多女人投怀送抱他都没要。你这样一去,肯定会成为所有女人羡慕的对象。”

妖娆微微张嘴,有这么夸张?

“嗯!对!你跟了他,不算委屈,也不会委屈。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就算以后有了,他应该……他应该也会好好对你的,对吧?”陈泰竟然是异常执着地要向妖娆讨一个答案。

我又不是苏子澈,我怎么知道?妖娆翻了个白眼,但对上他听不到满意答案就誓不罢休的神色,便点头道:“对的。”

“那我就是再舍不得你,也该让你去吧……”陈泰喃喃自语了一句,猛地站起身来,生硬道:“你明日一早,坐马车入相府吧!”

说完这句话,他竟然连头都不敢回,就逃也似的跌跌撞撞出了屋子。

“喜儿,去送一下郎主。”妖娆连忙吩咐。

“是。”喜儿应了句,便匆忙跟上去了。

望了望桌上的酒盏,妖娆不禁出了神。

难道陈泰他真的爱上她了?

否则怎么会反应这么大,还借酒消愁……

这夜的陈泰虽然酒醉,可说的话却也大半都是对的。

妖娆也觉得跟在苏子澈身边,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危险,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于是这一晚,不管陈府里的其他人如何,妖娆照样睡得踏实。

第二天清早,妖娆便醒来了。

她不想陈泰对自己有太多的悔意,相见不如不见,就没有去向他辞行,径自背着包袱出了府门。门外果然已经有马车等着。

“走吧。”上了马车,最后看了眼陈府,妖娆放下车帘,沉声道。

“等等——”

就在这时,陈泰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不到五秒,车帘就被掀开,陈泰在妖娆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坐定,扬声喝道:“走相府正门!”

“是!”驭夫应了声,马鞭一抽,马车就向前行驶了。

送人姬妾,要嘛当场转送,要嘛回头从自己府里弄辆马车,从对方的府侧门送入便是。这般由旧主带着一起从正门再送入的,却是极少得见。

陈泰这么做,是给了妖娆最大的尊重,也是为了让妖娆在相府姬妾中的地位能高一些。尽管目前相府只有她一个姬妾。

“六郎……”妖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论他是否真的爱上了自己,他是真心替自己着想的。

对上她感激的眼神,陈泰不自在地偏转过头,移开目光,嘲笑道:“你一向伶牙俐齿,没想到还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别人对我好时,我常常不知道要说什么。”妖娆异常坦白地说着。

陈泰有些错愕地转过头看向她,这次换他无言以对了。

“六郎,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对你说……”本来这些话,妖娆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说也罢。可既然他对自己尽了心,那她也不能藏着了。“我和你相处虽然不过几个月,但你的性子我也摸了个大概。你是个随性的人,很多事情都不太爱讲究,但官职越往上,讲究越多。往往一个动作都能代表一个人的立场。

而且你遇事时,虽聪明机变有余,却总只想到眼前的一步,再往后的,你就想着问问别人或者到时候再说。可上位者喜欢的往往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你初做决断时,尽管及时,却常常不能周全,也喜在事到临头时反悔犹豫,瞻前顾后,这也是成大事者的忌讳。上位者以利益为先,感情永远排在最后,必要时行事需得狠辣,可你重情重义……”

这一番话下来,陈泰的眉头越皱越紧,眼底的疑惑之色也越来越深。很显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妖娆要这样当面数落他的缺点。

妖娆也知道这种话对谁说都是刺耳的,但话已经说了,只能继续语重心长道:“知足者方能常乐。做一辈子的中书舍人,一辈子的陈六郎,不好吗?娇妻美妾,子孙满堂,现世安稳,不好吗?你本已是富贵中人,又何必非要在朝不保夕的斗争里耗尽一生?”

“知足常乐……安稳……”陈泰明显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从他面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真的靠攀附权贵上位后,该如何自处。

反反复复将那几个词念了好几遍,陈泰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似有如释重负之感,“我明白了……我竟从未想过……”他突然笑问:“你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不怕得罪我吗?”

“之前怕,所以没打算说。可你现在在此处,我便应该说。”妖娆伸手按了按他的手背,“六郎,从今以后,我当你是家人。”

其实一个姬妾本没有资格这么和旧主攀关系的,但陈泰这个人不同,所以妖娆就有了尝试的想法。无论如何,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都没有坏处。

陈泰闻言一怔,随即苦笑着转开头,不置可否。没有得到他的允诺,妖娆稍显失望,见他也没有再和自己对话的意思,便闭嘴退到了一旁。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入了东巷,不久便缓缓停下。

“郎主,到了!”驭夫响亮的声音传来。

“走吧。”陈泰率先下了马车,照样递上名帖拜访。

妖娆心下感动,眼眶竟然不自觉湿润了。她这人总觉得对别人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更何况是陈泰这种世家子,能替她想到这份上,是真的用心了。

尽管陈泰从下马车后便刻意板着一张脸,可她就是觉得他是在强行压抑带她折返陈府的冲动。也许人都是爱慕虚荣的,就算并非所爱,被人在乎的感觉还是让她飘飘然。

“两位请稍候,奴婢这就去通报。”婢女还是把两人带到了后园。看来苏子澈很喜欢在这林园风光中办事。

陈泰沉着脸站在园,垂于身侧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妖娆几次想问他在挣扎什么,却又觉得矫情,便没有开口。

“琐事缠身,让陈舍人久等了。没想到陈舍人还会亲自再来一趟。”

远处传来苏子澈清朗的招呼声。妖娆扭头望去,发现跟在他身边的仍是那个苏合。看来这人是他的心腹了。

陈泰转过身,躬身行礼,淡淡道:“相国大人客气了。”

“陈舍人可是想通了?”苏子澈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妖娆,笑问。

“是。”陈泰只艰涩地答了一个字。原本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些好听的场面话,可他说不出来!

苏子澈倒也没有在意,吩咐苏合将妖娆带去管事那里安排。

“是。”苏合叉手一应,看了妖娆一眼,示意她跟上自己。

妖娆举步走向他,与陈泰擦肩而过时,突然听到陈泰喊道:“等等!”

妖娆一怔,站在双方中间,回身望向他。

“相国大人!”陈泰喊出这一声后,涨红了脸,突然提高了音调,“大人——下臣这姬妾,出身书香世家,家中遭了难,才落入人贩手中。妖娆……她是个认真的,怕有辱门楣,连姓名都改了去,不肯再提。下臣与她相识于危难,她算是下臣半个救命恩人。望大人日后能善待于她!”

他非但没有说客套话,反而以旧主的身分要求新主给出一个善待妖娆的承诺!今日的陈泰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妖娆惊讶又感动。

良久,苏子澈都没有回话。在这沉默中,陈泰渐渐产生了退却之意,却硬是咬着牙坚持,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砸落在缎子鞋面上。

“好。”苏子澈的沉笑声传来,他竟是应下了。

陈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险些站不稳,还是妖娆疾走两步扶住了他。

“请容妾相送于旧主。”妖娆对苏子澈福了福身。

这个请求并不过分,苏子澈自然颔首应下。

“六郎……”妖娆扶着陈泰往回走了几步,看他能站稳了,才松开他,“今日你为妖娆所做,妖娆铭记在心。若有机会,必将回报。”

她说得很认真,陈泰看向她的眼神也很认真。“好!我等着那一天。”他点点头,“不用再送了,别让相国大人久等。走吧!”

再回到苏子澈面前,妖娆很有自知之明地福身问安:“妾见过夫主。”

苏子澈和陈泰不一样,她现在没有资格与他摊牌,讨价还价。

“昨日澈开口索要卿卿时,不见卿卿有丝毫不舍,怎么今日却如此情深模样,让澈十分不解。”苏子澈凑近她,嗓音低哑,带了些调笑之意。

面对他莫名其妙的亲昵,妖娆小脸一红,强自镇定地答道:“妾今日方知旧主对妾的用心,心中确实感动。”她的意思是,之前不知道,不知者不罪!

“嗯。”苏子澈也不知道是不是满意了她这个答案,退后了半步,恢复了淡雅的微笑,“苏合,带她去找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