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旁边的那女孩叫婉玉,她是我的老婆。

她把一块脆米糕嚼得很香。车刚驶上黄花园大桥时,她气恼地把剩余一小块米糕揉成一团,揉进纸巾里,嘴里吐出一句,又堵车,又堵车!

我紧跟着一辆白色马自达3背后,看着它左右摇晃就是不前进的白晃晃的屁股,心里笑了声说,这么多年了,过黄花园大桥没有不堵的时候。在这里,堵车不是新闻,假如有一天畅通无阻了,可能得上你们晚报的头版头条了。哈,随着我的笑,前面那辆马自达的屁股好像翘得更高了,深蓝色的车牌像裤衩似的晃人眼睛。

好多年了,黄花园大桥刚建好通车时,来往的车像一阵风似的快。这桥架在嘉陵江上,江水平平静静清清亮亮的,江上的船也像在玻璃上滑行。夜晚来临,泊岸的船在灯光下轻轻摇晃,到像一首抒情曲子似的柔曼养心。那时,我还是一个倒霉的单身汉,每天挤公交上下班。站在拥挤的车门前看着江上的风景水似的流过,那才叫畅通无阻,一帆风顺啦!后来,我买了辆二手拓儿车,第一天上路就遇上堵车,那是一辆长安大巴伸长舌头舔了一辆崭新的红色宝马的屁股。那可不得了,宝马车主跳下来就轮着一根棒球棍砸大巴的玻璃窗,砸得玻璃碎片四处乱飞。一大堆车堵在了桥心,背后还排着长长一条龙。那一次,整整堵了两个小时,我赶去开的一个竞标会也泡汤了,老板差点没把我扇到桌子底下捡拾撒满地上的曲别针。那之后,这里来往的车就天天堵。开始,我也像好些人一样,烦躁得开车门捶车板踢车轮来发泄,后来,也平静了。堵车时,就眯着眼睛,让阳光苍蝇似的在脸上爬,听见其他车轮响就踩一脚,慢慢滑行着,不慌不忙随着流水前行。

我算过,不堵车时,过桥不到两分钟。车行缓慢时,得三至五分钟。堵车就不一定了,有时十分钟,有时一两个小时泡在桥上。也不知哪个时候,我把一天里将出现的美妙的事,拴在了这座梗阻的堵桥上。假如五分钟过了桥,今天要办的那件事就一定要去办,办了也会很顺利。就像今天浇花,花朵很快乐地开放,去和客户谈项目,百谈百顺。当然,假如能有桃花运的话,就放手让桃花盛开,会开得很旺。这座堵桥让我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我的卑贱的命运全关在了这个桥型的鸟笼子里了。

就那个夏天吧,阳光眨眨眼睛身上就一阵搔痒,午后阳光里还有股浓烈的橡胶臭味,嗅着浑身更痒。开车的我也受不了阳光的烤晒,耸肩驼背歪斜身子,冷气孔里喷出的滚烫的风堵得鼻孔怪不舒服。要不是去跑个业务,我真想扔了这辆破车,在水龙头下冲个凉,再躲在有冷风的商场门前睡个好觉。

她就在那时出现了。好多年了,我还记得她那一身的雪白,裙子像天鹅的羽翅似的在我眼前扇动。好远,就看见她踮起脚尖站在路边东看西看,有些着急。车驰近了,她朝我挥舞着手臂。本来,我想不理她就这样呼哧哧驶过去,我回头看见她眼睛内有种诱人的东西,我说不出什么东西,反正看着她的眼睛我心里就让什么东西抓了一下。

我停下了车。

她坐进车里,带进来一股热风,还有花草的香味。她坐下来,嘴里边嚼咬什么边说,好热,热死人啦。手扇扇风,又掏出一块纸巾擦额头上鼻尖上的汗珠。她坐了半天才发现我车没有动,说走呀,我去晚报。

她眼睛大大的盯着前方太阳烤得冒油的路。

我发动了车,心里说这下糟了。她去晚报,我回公司,我们南辕北辙,不是一条路呀。不过,我没说出口,因为我们都得过那条堵死人不偿命的黄花园大桥。我送不送她去晚报,就让那座桥来定夺吧。哈,我心里又乐了一下,五分钟,只要五分钟,过了桥就算我撞上了桃花。我斜眼看了看她,她还在用手扇风,脸嫩得沁出了水。她咬了下嘴唇说,你这啥破车,风像烤箱里喷出来的。我笑了,说车是破了点,可比晒在阳光下强吧。她噘了下嘴,说看看,你们人交公司都换了新崭崭的羚羊的士了,你还在用这样的破车。你在你公司人缘呀。她又噘了下嘴。

人与人不同嘛。我说,他们一个个生着水晶珠脑袋,就适合开新车好车。我呀,天生的土匪,开这样的匪车也是老天对我的眷顾。我看了她一眼,心里涌出了一股坏水。我说,今天我开着这辆垃圾场淘出来的破车跑遍了全城的旮旮旯旯,就是想寻一个压寨的。哈,我看着她,眼里肯定有那种荒野狼的味道。她有些胆怯了,把包护在怀里,说大哥,你别吓我。我天生胆小,老鼠都怕呀。我哈地笑了,说你就跟我去压寨吧,好吃好喝喂养你,金银首饰装扮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哈哈,她突然笑了。又把包捂着肚子,笑得弯下了腰,说你这开出租的大哥太逗了。告诉你,我可是晚报新闻记者,我正想找个土匪窝里卧卧底,看看你们这些粗鲁的山匪爷们是怎样活的。可惜呀,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越看越像是山匪油锅里烹炸的肥猪肉。

上了桥,没堵死,缓缓地行驶。她看着眼前的车,额头鼻尖的汗又急出来。

我打开了小音箱里的音乐,一串西藏味的歌飘出来:风,穿过岁月的沧桑/月,穿越无界的梦想……

她手扇扇风,说你可以不放音乐吗?越听心越躁。

我停了歌,眼睛看着前方一长串高翘屁股的大小轿车,说你看你看,这些高傲的家伙都在炫耀个啥呀,不过是一片蓝色的小裤衩。

她看看前方,又眯着眼睛看我,说这位师傅,你在想啥呀!我说没想啥,只是觉得我天天看这些,越看越想……,我那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她却捂着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朝我舞着手说,你太逗了,太逗了。

我看看表,还好才十多分钟车已快过完桥了。看来,我今天的桃花该满枝盛开了。我摇晃着头哼着一首歌,终于过了桥,拐过左弯朝报社的方向开去。

在她的报社门前,她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扔给我,说你这车一看就是黑车,没有计时打表的。车费多少,你看着办吧。然后对着后视镜整理了几下头发。我把钱扔给她,说我车从来不黑也不白,更不收漂亮女孩的钱。实话告诉你吧,我是装饰公司的小老板,是去上班的,可是撞上你了,我不想放跑你这只漂亮的小羊羔,就让你坐上车了。不收费,还得感谢老天呀。我斜眼看着让太阳晒成一张白纸的老天。

她看了我半天,说你还小老板呢,开这样的破车。

我看她下了车,说啥车不是四个轮子跑路呀。她快走进那扇玻璃大门时,我伸出头对她说,我叫老康。假如你不嫌我车破,下班时我又来接你。

她没回头,听着她高跟鞋在大厅里踏出的鼓点似的声响,我快乐地哼着歌,踩响了油门。

下班后,我不抱任何希望把车慢慢地滑向人车拥挤的晚报门前,老远就看见她站在那儿,裙子白得像飘飞起来的天鹅毛。她伸长脖子东看西看,像在等什么人。我车滑到她的旁边,把车门推开,说请格格上轿。她看着我,有些吃惊地退后一步,瞪大眼睛说,你真的来啦。

她坐进来,我把车开得风一样快,人呀车呀都在我四周转动起来。我车开出了城外,然后轰轰隆隆响着爬山时,她才急了,说你这是带去哪呀。我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啥也没说。她说你不会真的带我上山当啥压寨的吧。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说你是仙女,让你压寨还不把我小小的山寨压塌呀。实话告诉你吧,我想让你尝尝正宗山寨泉水鸡是啥味道。

这城市,最有名的泉水鸡都聚在南山,那里有一条街叫泉水鸡一条街,原来是一个村子吧,做泉水鸡生意发了,就扩成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了。可是一扩成街后,生意反而冷清了,味道也不如过去正宗了,吃着都像假造的一样,味里少了些什么。我对她说,哥哥今天要请你吃一顿真正的泉水鸡,吃了后就不再想吃其它的鸡了。

她没说啥了,抱着手里的一大摞书,像个刚下课的学生看着越来越浓的夜色。车灯扫过的地方全是树呀草呀的,好像真的到了土匪出没的山寨。

转过一个大弯,一棵帐篷一般庞大的榕树下,一幢低矮的瓦屋在一串红灯笼下亮了出来。我看见了匾牌上几个字在灯光下笑:王妈泉水鸡。楼是粗糙的砖楼,门也普普通通,像一户农家。门前还有鸡窝,听见小鸡的喳喳吵闹。老蓝布门帘半开着,里面的灯光很暗,却很温馨。王妈四十多岁的样子,好像知道我们会来,站在门边看我笑。她脸笑得很圆,说康老板的鸡早准备好啦。鸡在木炭炉上煨出了清甜的香味,温温润润的让人舒心。我说,别人的泉水鸡都辣得火烧,只有王妈家的香辣顺口。好不好吃,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啥也没说,坐下来就夹起一块鸡,在灯光下看看,咽了口唾沫说,真的好香呀。

她终于说,这是她吃到的最香的泉水鸡,不过,这不是像南山鸡一样用温泉水烧出来的吧。王妈说,这里的温泉比南山的那泉还清洌呢,那是菩萨给这里的人的药泉水哟,这水过去好多人来取回去配药治病呢。

就在那天,她告诉我,她姓薛,叫婉玉。刚从大学毕业,在晚报做见习记者。还有半年就转正了。她说,跟我上山她也怕,不过她要当记者就得冒险,看看我神神秘秘地带她去干些啥坏事。我笑了,假如我真的干啥坏事,你就完蛋了。知不知道,这世界不都是好人啦。看看你们报上,不是隔三岔五就报道一个变态杀人狂吗?你要撞上那样的人,你就完蛋了。知不知道?她嘴一瘪,说你那样子不要说做坏人,就是起坏心都会招来警察。你还是做一只乖乖的猫吧,只会喵喵缠人不捉老鼠的那种。

哈,我笑了。悄悄地叫了她一声小玉,她脸红了。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叫她小玉。结婚后,我叫她婉玉。吵架时,我一激动就会恶狠狠地叫她一声薛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