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汉看着天花板沉默了许久,吸吮了一下鼻孔,对我说,其实,我也没尝过马肉的味。他说,我只嗅过埋在地下沤臭的了马肉,那种味比长了蛆的粪坑还臭。他又看看我,指指茶杯,他想喝热茶了。我给他换了茶叶,倒了热水端给他。他吹开茶叶末,喝了两口,笑了,说没那堆臭马肉,我就不会认识你妈,也不会有你这个满身臭马肉味道的小子。
我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妈叫卓嘎,一个藏族女子的名字。老汉说,叫泽仁卓玛,吉祥仙女。卓嘎是我叫的,你不能叫,你该叫阿妈。
我看着那幅油画上的牧羊女子,健康的圆脸盘上罩着暖暖的阳光,嘴角有一丝神秘的笑,像蒙拉丽莎那张笑脸一样。这就是我的阿妈。
婉玉看着我,说你天天看这幅画,连饭也吃得少了。你是想画上的阿妈跳下来吧,你就不想想,真的能跳下来,她可能也是鬓发斑白的老太太了。我笑了,我想起给老汉吃肉的那位老阿妈了,我得叫她外婆吧。她可能就是那个样儿了,慈眉善眼的和和蔼蔼的,笑着都会给冰冻的人烤火一样温暖的老人。
婉玉说,你落泪了。我说,我想老汉了。她就不吭声了,默默地走一边去了,把厨房洗碗池里的水弄得很响。我知道,她怕我提说老汉,从她进了我家门,听说老汉的事后,就怕提说他。其实她不知道,我老汉性子很柔和,像一头老牛一样只知道默默咀嚼草食,很难看到他生气发怒的人。可是那天,他的愤怒就像突遭雷击,变了个人,那是头逼急了的老牛,苍老的角奋不顾身地朝前顶去……
我对着那幅画说,老汉,我理解你。
老汉对着画自言自语,讲着又一个长长的故事。我坐在他身旁听时,他就抚着我的头发,眼眶湿润。我离开时,他没停止讲述。我知道,他不是讲给我一个人听。
夏天里,我们队里在荒坡上开出了一片新地,我们知青都在新地里劳动,用木槌把土块敲碎,再把土地弄平。这块地队里要种黑豆子,据说那种豆子榨出的油可以用到飞机上。
我看见了她,骑着那匹花斑马站在地边上,那身绸缎面的蓝色衣袍同天空一个颜色,像是从天上骑马下来的一样。崔军问我,那是谁?好漂亮的女子呀!
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带走了她的头巾,该还给她呀。可头巾我没揣身上,我记得回来后就扔进木柜里了。我对崔军说,我回去一下,有点事。
我朝知青屋子走去时,听见马蹄橐橐橐地跟在我背后。我进了屋子,马蹄就停在了我的门外。
我站在门旁,她站在阳光滋润的院内,马和她身上都让阳光镀上了层蓝色。她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怕说出口,脸艳红了。我想起了那条头巾,就回到屋内翻开柜子里杂乱的东西,找出了那条红色的头巾。她看见那条头巾,眼睛亮了,我把头巾朝她递去时,她像看到啥可怕的东西,朝后退着。我笑了,说早就知道你会来取头巾的,真感谢你,戴着头巾让我暖暖和和的下了山。你拿去吧。我把头巾又朝她递去。
她眼泪滚落下来,舔舔干裂的嘴唇,说你是啥意思?你是嫌弃我!回转身,拉着马朝外跑去。
我冲了出去,抓住头巾的手有些烫。我不知道啥话把她得罪了,看着她骑上马背,冲上了麦浪滚滚的田野。我举起头巾朝她晃,一边晃一边喊,她就是不理睬,直到消失在山边的树林里。
我把头巾挂在了墙上,那里还挂着好几幅我画的写生,田野碉楼雪山河流开花的草地……
好几天了,我一直想着她突然生气的脸,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侮辱。我想不起我说过让她伤心的话,就是想把她的头巾还给她呀。
那一天,我在公社小学上图画课,教一群孩子画兔子。校长曲嘎进教室来对我说,有个牧场帐篷小学来的老师想听我上课。他叫她进来,是卓嘎,脸红红的看着我,又一言不发地坐到最后一张空座位上。她就一直看着我在黑板上画,桌子上没有纸也没有笔,看着我画的活泼跳跃的兔子,跟着孩子们愉快地笑了,天真的像高原空气一般纯净的笑。我来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纸笔,也画画这些兔子。她脸红了,说就想看我画。
下课后,她问我,想不想跟她回牧场去?她说牧场有好多好多野兔子,我可以看着画。
我说,我去了,孩子们的课谁来上?她说,她等着我,上完了课再去。
放学时,阳光熄灭,远处的雪山已经一片灰蓝。她拉着我,朝晚霞映照的达曲河岸走去。马温柔的蹄声跟在我们背后。我说都天快黑了,我们还能去牧场?她说,她从来开不来玩笑。在进山时,她把我推到马背上,她也翻身上了马,在我背后拉着缰绳,腿夹马肚皮催马快走。
马走在熟悉的山路上,蹄声像在唱快乐的歌。在小河喘息声里,天空敞亮起来,亿万颗明亮的星星缀在碧蓝的天幕上,我感觉到了她胸膛激动地起伏,对着我耳朵轻轻地说,在星空下,她很想变只狼,把我一口一口嚼来吃掉。我本能地缩缩脖子,她拍拍我的背,哈地笑了,大声说,你怕了怕了!然后嘘了声尖厉的口哨,哨音停落时,我听到的狗吠声,她的那只狗从黑黑的森林里冲了出来,绕着马蹄前前后后地吵闹起来。
上了草地,马蹄柔和起来,慢慢地像在沉思,卓嘎也不去催,搂着我的腰,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对着我耳朵说,敢不敢在草地上洗个澡。我看着夜风中摇晃的牧草,还有草叶丛里一朵又一朵星子一样闪亮的小花朵,说洗澡该去温泉池子,草地能洗什么呀!她就笑得合不拢嘴,抱紧我一用力,我们都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我们仰躺着看满天的星星朝下坠落,她哈哈笑得喘不过气,对我说,你知道我为啥这么开心呀?我说,这里的星星好大好漂亮。她笑得很美丽,在夜空下她的那张圆脸笑起来,像月亮似的美丽,她深黑的眼睛纯净得像是初生的婴儿。
她抓紧我的手说,你没还我的头巾,我好高兴呀。我不明白,我不还她头巾,她有什么高兴的。她看了我很久,好像有颗星星落到了我的脸上。她说,你们汉人就是害羞,这有什么害羞的呀!我高兴我快乐,我就笑就想,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咬了一下嘴唇说,就想做我想做的事。她翻过身,朝我靠来,我能嗅到她身上的花草香味。那个时候,我还是个童男子,我本能地朝后退着,有些胆怯了。
她指着我,笑得弯下了腰,在狗吠声又响起来时,她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我喜欢你,汉人小伙子!
在她的那顶小帐篷里,我又喝到了她阿妈熬的牛骨头汤。后来,我就常来卓嘎的草地画野兔,画各种色彩的野兔,画奔跑的筑窝的亲热的打架的觅食的野兔,有只兔也跑进了我的心里,一离开那儿,它就又蹦又跳,吵得人睡不着吃不香。我再也不愿还她的那条艳红艳红的头巾了。
那天,我对她说,很想给她画一幅写生。她急了,眼泪都出来了,吼着说,你画的这个写生是啥人呀,你为啥要去画写生,你就不画画我呀!我说,写生就是画你。她还噘着嘴,说我叫卓嘎,不叫写生。我没给她解释,铺开纸画了。那是我的第一张人像写生,很认真的写生,她就像那幅油画上的一样,坐在一片开满花的草地上,脸上仰,圆圆的红润健康的,像天空的圆月一样的漂亮。
我把那幅铅笔素描写生稿给她时,她惊讶地大叫起来,这是谁呀!我说是泽仁卓玛,我的仙女,我叫她卓嘎。她看着我,还不相信,说是我吗?我说给阿妈看看吧,她认识自己女儿的。老阿妈看着我们,捂住嘴嗬嗬笑起来,低声哼唱一首歌,卓嘎的脸更红了。
老汉坐在油画前,把那首歌用藏语唱给我听,他的嗓音低沉得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他唱了几句问我,听懂了没有?我摇摇头。他拍拍我的后脑勺,说歌里唱,卓嘎将要做我的老婆,做你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