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说,我裹着厚厚的牛皮袍子睡了一夜,嗅到很浓的牛奶味,睁开眼睛,帐篷内竟然亮堂堂的,门帘大开着,一抹很鲜很嫩的阳光洒了进来。
旁边火膛里的牛粪火燃得旺旺的,炖着一锅的茶。我爬起来,眼睛还有些倦,甩甩头就好些了。我看见了我背上山来的牛皮袋子,想起自己找马肉的使命来。我穿上鞋子,走出屋子,阳光在雪原上火苗一样的晃动,眼睛有些花了,只听见狗吠羊叫,没看到人。
我背上牛皮袋子,就走进了雪原。在浅浅的雪地上,我的鞋子湿透了,把雪水踩得咕咕响。可我该去哪儿寻找埋葬的马肉呢?
那只狗朝我冲了过来,站在我面前高昂起熊一样可爱的头,眼睛上的两团白毛眨了眨,它认出了我,尾巴柔情地摇动起来。我蹲下来,双手捧着它的头,说好可爱的狗哟。狗又眨了眨两团白毛,它说它在听我说话。我说,这里是不是死了一匹马,很高很大的马?它摇了摇尾巴,喉咙咯儿地叫了一声,它听懂了。我说,你鼻子灵,能嗅到埋马肉的地方吗?它摇晃了下脑袋,挣脱我的手,朝前跑去。我跟着它,把深深浅浅的脚印朝远方的小河旁盖去。
我们来到一堆卵石前,狗停了下来,在石头缝隙里使劲嗅着,耳朵兴奋地抖动起来。这堆沾着雪粉的石头,我嗅到一股酸臭。我想肯定是这里了,扔下皮袋子就想刨开石头朝下掏挖。狗却朝我扑咬过来,样子很凶。它是不想我去碰那些石头,自己却撅着肥圆的屁股朝下刨挖起来,灵敏鼻子呼呼嗅着,喉咙里兴奋地咯咯响。
闷人的酸臭越来越浓,冰亮的阳光下,我竟然看到了很大的绿毛苍蝇,成堆成团地飞了过来,在恶臭的石堆上嗡嗡盘旋。
喂,你们在干什么呀!
狗先听到这声音,埋进石堆的脑袋伸出来,耳朵警觉地朝后立着,晃着脑袋想甩掉沾在鼻尖上的一团泥巴,样子滑稽极了。
阳光很晃,我也是看清了,是昨天的那个女子。她没戴狐皮帽了,一头黑油油的细发辫披在肩膀上,厚重的皮袍褪到了腰上,雪白的衬衣,戴着一串红如血滴的玛瑙珠。圆圆的脸颊红喷喷的,眼睛更黑更大。她显然生气了,嘴噘着,把狗从石堆上拖下来,又用很冷的眼光看我。她说,你不是来看什么牛羊群的吧?
我嘿嘿笑笑,很尴尬的笑。
她说,我们草原人最恨说话不老实的人。我揉揉有些酸痒的鼻孔,说昨天下雪我冻木了,我只想今天才给你说,老老实实地说。
有泪光在她眼眶内晃动。
我说,这石头下是不是埋着马肉?
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是你们牧场的人下山去报告多吉队长的。还有你的狗,它鼻子灵,带着我找到的。
她有些激动了,说,我们死了马,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们也和狗一样呀,老想着石堆里的恶臭的马肉?
我嘿嘿笑得很怪。她什么都明白了,脸更红了,说你们知青还吃马肉呀,像兄弟一样亲密的马你们也想吃呀!你们真没良心。她生气地踢了狗一脚,就朝远处的帐篷走去,把融化了的雪地踩得像什么鸟的鸣叫,咕咕儿咕咕儿。
我吸吮了下鼻孔,又用手死死捂上,说早知道马死后的肉比沤在粪坑里的粪水还臭,我也不会来了。我干呕了几声,那是胃里上涌的恶心。
我抓起牛皮袋子,跟着她走去。狗跟在我背后,咯儿咯儿地叫着,很不情愿的样子。
我想回帐篷去向热情老阿妈,还有这个生气的女子道个别,就赶下山去。尽管我还不清楚她为个啥事这样生气,不就是挖开了埋葬的死马肉嘛。我拍拍脑门,那里像撞了一下的麻木了。我还没问过她的名字呢!
天又敞亮开了,一夜薄薄的雪渐渐化开了,我看到的草原的本色,一片苍老枯瘦的黄。我还看到顺着小河岸的高坡处扎着好些黑牛毛帐篷,那就是牧区队吧。牛羊珠子似的撒开在草地上,到处都能听到吆喝声和狗吠声。还有谁在唱歌,那种把曲子放飞到很高的云天里去的歌声很好听。
狗又冲到了我的前面,把我带进了那顶黑色小鸟似的帐篷。暖暖的屋内,我嗅到了肉汤的香味,心内**起来。狗却平静地蹲坐在老阿妈的身旁。老阿妈看着我笑,手拿铜瓢在锅内搅拌着。她女儿,那个还在生气的女子不冷不热地说,我阿妈把家里剩下的肉都煮了,你想吃就吃个够吧。她又用藏话对老阿妈说了些什么,老阿妈哦哟哟叫起来,又看着我揩擦了一下潮湿起来的眼睛。她不停地说,阿哩,那尔布!她女儿回头对我说,我阿妈同情你,说没在阿妈身旁的孩子真可怜。
我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端过老阿妈舀来的一大碗肉汤。我不顾汤很烫,就喝了一大口,又烫得跳起来。她们看着我,又哈哈笑得捂住了肚子。老阿妈指着我,说慢点,慢点。是地道的汉话。
我吃了两大坨牛肉,好几根肉末血肠,吃得眼泪汪汪的,鼻孔里都在滴油。我捂住肚子打了好几个油饱嗝时,老阿妈和她女儿始终笑眯眯地看我,一遍一遍地问吃饱了没有?我指指胸脯和脖子,意思是肚皮塞满了,已胀到那里了。她俩才哈哈笑得合不拢嘴,啥也不说,把锅里剩下的肉和血肠捞起来,装进我的皮袋子里。我看看她们,感激的话在喉咙管上下滚动,却跳不出来。
我要离开时,她来到我身前,把自己的红色头巾摘下来,围在我脖子上,低声说,我叫泽仁卓玛,你就叫我卓嘎吧。
我说,知道了。你看我,傻不傻,吃了你们的,还不知道问你们叫什么?
卓嘎给我围好围巾,左看看右看看,脸红了,说我要你永远记住,不要忘了。我说,我怎么忘得了呢?
我向老阿妈道了别,她拉住我的手,苍老的眼眶内又泪汪汪的,说了好一串藏话。卓嘎说,她阿妈说我好可怜,没有阿妈陪着的孩子好可怜。叫你想吃肉时,一定上山来找我们。
她陪着我,到了山口上,才说了真话。那些肉是家里积存的所有肉了,她阿妈是看着我馋得连死马肉都想挖来吃,才全部煮上给我的。我感激得更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分手时,她又说,她叫泽仁卓玛,叫她卓嘎,别忘了哟。
我说,不会忘,全在心里装呢!
下山的时候,我轻松极了,哼着小曲,看着高处的灌木叶子还跳起来抓一把。我背回了肉,虽说不是死马肉,可是香喷喷的煮牦牛肉呀!阳光没暗,细细的雪粉又飘落下来,我却热得浑身汗涔涔的,松开围巾,我嗅到股香甜的奶味,那是卓嘎身上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