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说,我下的那个地方是个半农半牧区,就是一个队一半在山脚种地,一半在高山草场放牛放羊。我们几个知青都在山下种地,住在一幢装青稞种子的库房里。他揉揉发酸的鼻孔,说我闭着眼睛就能看到那间黑暗的屋子,嗅到屋里青稞种子干爽的香味,好多次我都想画画那间屋子,可一拿着笔就想起过去那些伤心的事,手指就疼痛就抽筋。你别笑,你没经过那时的事,你不会理解的。他吸了声鼻孔,里面尽是浑浊的声音。
我给老汉泡了一杯茶,端给他。他没喝,看着画上的草地和辽远处的天空云朵,说你没尝过半年没沾肉腥的滋味吧。人真的是食肉动物,半年了,没吃过一星半点肉沫子,卷着舌头都以为是肉,想嚼来吃了。平时不觉得,清茶泡着糌粑面吃得稀稀喝喝,可眼前有小动物跑过,双眼就烧得要滴下血来。那段日子,真的好馋呀,收工回来,喝了糌粑汤汤后,就坐在屋子外想曾经吃过的肉,煎的炒的炖的蒸的,麻的辣的鲜的香的,就馋得咬手指头。
我说,当地人不养猪养鸡呀,牧场不是有那么多的牛羊呢,他们不吃肉吗?老汉说,那些肉都是集体的,集体不分,我们就不能吃呀。当地人一年才分一次肉,煮一大锅坨坨肉,全村人都来吃。那时得吃个够,好多人吃得脸发青,鼻孔里流出的都是油汤水。那以后,各家分得的少量的肉就做成肉干,也吃不了多久。他们过惯了,我们知青那么长时间没肉吃,人都快变成狼了。有些地方的知青就偷农民家的鸡呀狗的吃。我们几个知青老实,都忍受着,想忍着忍着,就回城了。回城了,就有肉吃了。
那天,我们正往青稞地里背肥,有人骑马从山上下来,看见我们几个知青就嘘了声口哨,说多杰队长在么?多杰队长正在山坡上为驮牛割草,我朝那儿指指,他就打马朝那里跑,队长和他一起过来时,对我们说,你们听着,用马驮东西时可要小心点,别再让马驮着东西还骑在马身上玩,牧场上那匹花斑马就是这样摔了一跤再也趴不起来啦。听好啦,糟蹋马的丁真,我罚他半年的工分。哼,半年还轻了,那匹马值他好几年的工分了。队长脸都气白了,说话时牙齿都在颤抖。他朝我们舞舞手,说当然不是说你们,是要你们这些城里人小心点。
崔军听说马死了,眼睛却亮了,问那马呢?能不能分些肉来吃呀。
队长眼睛瞪得快蹦出来,说你小子嚼嚼自己的肉吃吧,我们这里只有饿死鬼才吃马肉。山上下来那人说,马昨天就埋了,像你们汉人一样,用石头垒了个坟墓。
我们都咽了口唾液。崔军说,我想上山去。我们都懂他的意思,悄悄商量着进山挖马肉吃。不能全都去,我们拈草根选出上山的人,我有幸拈到了上山去。崔军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你别一个人吃光了,只给我们剩些骨头带回来。我一边准备小锄头和皮口袋,一边说,我可没那么大的肚子。
第二天一早,雾还没散开,我就顺着色曲河旁的那条细长的小道,朝山上爬去。河水湍急的轰鸣声可以给我壮胆,不然我真没胆量一人走进这样的荒山野林子。开始,看着太阳从树尖上跳着舞出来时,我还激动得唱起了歌,胡乱地吼了几声京剧样板戏唱腔,眼一眨太阳就躲起来了,黑雾大帐篷似的从天空罩了下来。风嘶嘶叫着,冰冷得像有牙齿咬你的肉。我缩着身子,紧紧裹着军棉衣埋头朝上走。后来,我想真不该抬头望一下天空,我相信我一抬头,悬在黑云里的雪粉就让我望下来了。
雪来得很猛,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只有雪粉在眼前散开又飘落。只一会儿,山里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冰冷的白色。河里的雾气升腾起来,混入雪粉里,就再也看不清前面的山路了。我只有埋头顶风朝前撞撞撞,也不知撞到哪去了,只有脚下的路还很硬很坚实。
风雪越来越大,我冷得浑身上下都是抖颤。
我缩着身子,躲到一棵树下,抖颤得牙齿都快掉了。我真想扔下皮袋子,转身回去,可山顶牧场埋着的那块马肉的**,还有几个知青哥们眼泪汪汪的企盼,我还有脸皮回去吗?走吧,我对自己说,爬上山顶也许雪就停了。可我的脚已经冻得麻木了。路上薄薄的雪很滑很难走,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在空寂的荒山雪野里,第一次感觉到恐怖,是那种让世界抛弃的恐怖。
我不知道是否到了牧场,我听见了狗叫,远远的,声音很细。我头顶的雪更猛了,前面的一切都在雪雾里歪歪斜斜地抖动,我肩膀上堆满了雪粉,冻僵的手也懒得伸出来把雪拍掉。狗声停了一会儿,又很猛地吠咬起来。我刚在路旁一堆乱石前停下来,一只黑毛狗从雪雾里猛冲过来,站在我面前凶狠地叫着。雪雾又抖颤了几下,一个浑身雪白的人骑马冲了过来,大声叫住了疯狂扑咬的狗。骑马人跳下马,我才看清了是个年轻的女子,戴着沾满雪粉的狐皮帽子,羊皮袍紧紧捂住了半张脸,一对眼眸亮晶晶地看着我。她说了串什么,我没听清又让雪风堵了回去。我紧抱着身子,说好冷好冷,你这是哪儿呀,怎么还是冬天呢。冷风刮来,堵着我的嘴,我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山下已经六月了,种下的青稞已抽穗了。
她啥也没说,嘘了声尖厉的口哨,把狗叫了回来,在狗耳朵旁悄悄说了些什么,那狗像听懂了她的话,兴奋地窜跳着,又跑到我的身旁。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脑袋。狗却没有张嘴扑咬,而是在我旁边蹦来蹦去,尾巴摇晃得很有感情。她又对狗说了些什么,狗就像人一样立起来,前腿搭在了我的胸前。她做了个抱的动作,叫我抱起狗来。我说我腿都冻得站不住了,怎么抱得动这么大的狗。她啥也没说,牵着马回头走进了雪雾。我只好抱起了狗,只一会儿,狗身上的温热就透过了我的全身,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思,感激地跟着她走去。
我嗅到了很重的烟子味,骨心里最寒冷的地方也开始温热起来。
那是一顶结实地扎在雪地里的牛毛帐篷,篷杆上和粗大的牛毛绳上挂满了五色经幡在风里哗啦啦响着。狗从我怀里挣出来,兴奋地跑进了帐篷。她在帐篷边拴好马,掀开门帘回头对我笑了笑,说你还想冻在雪地呀。我进了屋,里面烧着火,一大锅茶水吐着热气。有个裹着厚袍的老阿妈坐在火塘边,手里的瓢在锅里搅拌着,看着我笑得很温暖。有人在我后背拍了一下,说冰人,阿妈叫你坐到火边上来,喝碗热茶把身上的冰融化掉。
我才知道,她原来汉话说得很好。
她又问,你是谁呀,这么冷跑到这里来做啥子呀?我说,我是知青,山下农区队里的知青。知青,你知不知道,就是藏话说的稀里巴,咿里哇啦读书的人。她笑了,我早看出你是知青了,你瘦得老鼠的样子,还戴个大眼镜,不是知青是啥呀!
我扶了扶耷了下来的眼镜架子,也嘿嘿傻笑了。
她看着我又喝了一碗热茶,说你怎么不在山下好好待着,跑到这里来做啥呀?我不敢说是想来挖马肉吃,就说是想来看看草原,看看草原上的牛羊。她笑得合不拢嘴,把我说的话用藏语说给老阿妈听,老阿妈也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她说,这时候除了冰雪,哪里去找绿草呀,你该再等几个月来,七月八月来,草地就绿了。花也开了,那才漂亮呢!
我说牛羊呢?这么大的雪牛羊都在哪里找草吃呢?我站起来,朝帐篷外走。她急了,把帐篷门帘拉着不让我出去。她说,这时候你在草地上啥也找不到,除了风,还有饿极了的野狼。知道野狼吗?会和风一起扑到你肩膀上来,咬住你脖子。她张大嘴做了个狼咬脖子的动作。我说,我又不到草原上去,只想看看牛羊在哪里。
她拉开了帐篷门帘,很冷的风刮得灯火乱晃。外面天已经黑尽了,只看到无数的雪粉飞蚊似的在黑雾里晃着。怎么回事呀,我在雪雾里撞来撞去,没有撞多久,就一整天了,天已经黑尽了。她关上门帘,说牛羊都待在它们不会冻死的地方,你也看不到。
我缩回屋内,才感觉到肚子饿了,饿极了。
老阿妈看出了我的饥饿,把捏好的一大团糌粑递给我,我嗅到了甜甜的酥油味,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