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松是片高原草地,就是老汉画上的我妈坐着的那片草地,开满五颜六色花的草地。
我老汉画好画那天,也把我拉到画前,眯着眼睛遮挡强烈的阳光,连说好几声像啊,你和你妈生得好像。我看看画,就这样摸着下巴笑。我早忘了我妈的模样,可他画上人圆润的下巴我还是看得清楚。
那以后,我老汉就天天坐在画前,看着我妈一口一口地抿酒,把舌头咂着有滋有味。看着看着,他眼睛就红了,泪水就滚落下来了。
我放学刚进门,他就叫我过来,他拉着我朝那幅画走去,把一根小木凳放在那儿,叫我坐下陪一会他。我说,我作业多。他脸色就阴了,说你陪一会儿行不行呀!我不要求你那些课考好高的分,你天生是学画的,考那么好干啥呀!
我心里哽了一下,坐下了。我没想把最近的心思告诉老汉,我不喜欢画画了。我想当建筑设计师,想考个好些的高中。我刚把拖下的数学和物理赶上去了,英语还在班里考得不错,前十吧。
老汉却坐在对面久久地看我看画,一句话不说,眼眶内却老是挂着湿润的东西。他问我,你真的记不得你妈的样子啦?我回头看了看那幅画,摇摇头,说记不得了。他说,你妈听到了,会生气的。你小崽子就是不长记性,哪天也会把你老汉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笑了,想说你天天坐在我面前,想忘都不可能。我咬住嘴唇没说出来。
他说,想不想听我讲你妈妈的事?
我屁股在凳子上动了动,说爸,我那么多作业要做。
他过来,在我头顶敲了一下,说你呀,你呀,真怀疑你是不是你妈生的儿子。
我嘟着嘴说,你不就是想讲,我妈生我多不容易呀,十月怀胎,分娩时痛得从**滚到地上嘛。
他又在我头顶拍了一掌,说你崽儿还记得这些,算你有些良心。他又回到自己坐的地方,看着我,眼睛又红了。他说,我想跟你讲你妈妈的好多事,你不知道的事。他见我有些兴趣了,就闭紧嘴唇露出很神秘的笑,说你也看了画,知道你妈妈是哪里的人了吧。
我说,是西藏的吧。
他说,是四川西部有个叫甘孜州的人。你妈妈是生在的草原一朵纯净粉嫩的花,却跟着我到了这座嘈杂脏污的城市,她是为了个啥呀?
我笑了,说爱情吧。
老汉哈地笑了,你还懂啥叫爱情呀?你看你脸上奶水味都没长干净,你懂啥叫爱情。我嗓子眼憋着很奇怪的笑声,老汉听到了,就很不高兴。他站起来,举起手,像在画画,又像在写字,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与你妈妈的事,那才叫爱情!
我又窃笑了一声,老汉说你笑个啥?不相信?我想说我相信,你们没爱就没有我。可那样说老汉又会说我人小鬼大了。我只好做出想听他讲的样子,手掌托着下巴,眼睛很专注地看着他。老汉慢慢地翘起了腿,拿起空酒瓶嗅了一下,说你想听,就给我做件事。我说,啥事?他说,酒没了,你去给我卖瓶酒来。我说我没钱,老汉就掏出一把钱递给我。我说老白干要不了这么多钱。老汉脸红了,说爸想喝好些的酒,你看着买吧。
那天,我买的是剑南春。本来我想买五粮液的,听说那酒很香,可老汉给我的钱不够。一瓶剑南春,我听到了让我感动一生的好故事,可老汉还咂着酒说,这酒没劲,比老白干差多了。
老汉叫我把窗帘拉开些,让阳光照到他的草地上来。
卡松哟,那片画上的草地,满地的花在阳光里晃动。老汉说,我当知青就在那里。他拍了一下我刚理成板寸的头,说知青你知道吗?我说就是跑到黄土高坡放羊种地的那群学生娃娃,我在电视里看到过。
老汉又拍了下我的白沙脑袋,拍得很亲热。他笑了,说知青不光跑黄土高坡,也跑到黑土平原、青藏高原,东南西北,到处都去。全是和你一样大的娃娃们。那个年代呀,娃娃们读了中学都上山下乡。我说,那他们不考大学啦。老汉说,想考也不行,都得下乡去种地。我说,那太好玩啦。老汉又拍了下我的白沙脑袋,说好玩个屁,等你吃了满肚子泥巴,累得两眼发黑,你就不说好玩啦。
老汉又坐在那幅画前,久久地看着,眼睛红了,有泪光在里面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