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我就感觉到今天要倒霉。抬起头,我听见了好久都没听见过的乌鸦的吵闹。
我看着婉玉大开的窗户,说哪里的乌鸦这么早就在吵呀。乌鸦闹,有架吵。今天可要小心点。婉玉说,城里的树都那么矮小,哪来乌鸦呀。是卖喇叭的在叫卖。我在窗户前看看,有好些人围在街边上卖黄色小喇叭和彩色充气玩具。是这附近刚修的足球场要比赛了吧,重庆和山东踢甲A,黄色喇叭就提前咿里乌里吵起来了。
我取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看看上面的天气和时间,不小心把婉玉放在柜子上的手镯子扫到地上打碎了。婉玉的眼睛当时就直了,嘴张开又合上,我知道她是在压抑内心的冲动,可是还是压不住,一阵尖叫声在屋子里爆炸开了。
我把碎片弄到一堆,说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我有朋友会修复打碎的玉器,我去找他去。
婉玉一声呼吼,你给我放下。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也修复不好了!我说,不就是块玉嘛。她眼泪出来了,说你懂个屁!这玉是我妈送我的结婚礼物,是我外婆传下来的,是真正的和田玉,你千金都卖不到。我说,我会找人修好的,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她又一声屁,说玉修好了也有痕迹,那就跌价了。她捧着碎玉沉默了一会儿,又爆发了一声尖叫,看着我的眼神内满是仇恨。她说,你和你杀人犯老汉一个德性,看着像人,却装着狼心狗肺。
她不这样说,我还装着对她的愧疚,她这样说,我心内的狼真的苏醒了。我跳起来,激动得浑身都在抖颤,眼睛到处晃着,寻找可以砸可以泄气的东西。那一刻,假如婉玉不怀着我的儿子,我肯定会掐着她的脖子大喊大叫。后来,婉玉也说我那样子吓人极了,脖子上隆起好高的筋条,眼睛血红,像要杀人。我找到书架上的那些艺术瓷盘,抓起来狠狠朝地上摔着砸着,边摔边砸边吼叫,我欠你我赔你,全赔你!那些瓷盘全是我自己设计的图案,过去我连送朋友都舍不得,现在我摔砸得干干净净。我大呼一声,捂住伤心的眼睛蹲下来。我听见自己竟然也发出了老汉一样的伤心的哭声,泪水在喉咙上喝喝喝滚动的哭声。
屋内一下平静下来,只剩阳光在冰冷的地板砖上哧哧哧响着,窗外的喇叭声也停了,那些吵闹的乌鸦终于闭嘴了。婉玉悄悄过来,站在我的背后,指头轻轻在我头发上梳理着。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心内有什么声音叹息了一下。我拉拉她的手指,她另一只手便搂住了我的腰。她轻轻说,我真不该那样说你的老汉。我说,我也不该对你发火。
我说我老汉是杀了人,是杀人犯,坐大牢的杀人犯。可是,他在我心里仍然是那个心慈面善,连地上爬动的小虫都不忍心弄死的老汉。
我说,你知道那个叫雯霞的女人吧。就是给我老汉做模特,想替代我妈的那个女人。她结婚了,男人是农贸市场卖肉的,那是个又肥胖又粗鲁的男人。那天他带着刀找来了,女人雯霞怯怯地跟在他背后。
那天我没住家里,快高考了,我住学校。我老汉一个人在家里榨核桃油,他又想画一幅大型油画了,画布绷在了架子上,还没上浆打磨。门让人哗啦一声踢开了。
老汉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大胖子站在屋内,把满是肉腥味的刀尖指着他,说你就是那个流氓画家吧。老汉站起来,什么也没说,他看见了胖大个背后的雯霞,冷笑了一声。
胖大个抬起头,看见了墙壁挂着的那幅油画,刀尖指着画说,把这画摘下来,当着我面毁掉。老汉手抱在胸前说,凭什么?胖大个急了,说你还好意思说凭什么?你画我老婆光着身子,还挂在墙壁上,天天就用你骚狗一样的眼睛在她身上晃,还好意思说凭什么?老汉说,她只是我的模特,我画的是我的老婆。胖大个一刀朝老汉头上砍来,老汉本能地让开了,额头上还是划了条血口。胖大个说,你不摘,我马上把你变成一堆臭肉,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他又一刀挥来时,雯霞冲过来,拉住了他的手。他把雯霞掀开后,鼻孔内呼呼吐着粗气。他说,你不毁,我来毁。他举起刀朝墙上的画戳去。
我相信,平静的老汉在那一刻被激怒了,他随手抓起调色板刮刀,扑了过去,手一挥,刮刀戳进了他软绵绵的胸脯。老汉抽出刮刀,血水喷泉样喷了出来,胖大个眼睛直了,他一点也不相信瘦弱的老汉也会挥刀杀人,可胸脯上血洞怎么也止不住了,血水把他捂在胸前的手染红了,接着是整个胸部和肥胖的肚皮也让血水淹没了。他软瘫地跪在地上,刀扔到了屋角。开始,老汉还脱下他的T恤衫,想堵住喷溅的血水,可怎么也堵不住,胖大个眼珠上翻,脖子僵硬了,倒在地上像一具死猪肉。
老汉冷静下来,回头对吓呆了雯霞说,你得陪我去向警察作证。你别说男人先拿刀砍我,就说我们为买画争吵打架,然后我就用刀把他杀了。我也不想要啥宽恕,杀了人我偿还他的命。我老汉又把一个银行卡扔给她,撕下一张纸写了取款密码。说卡里有二十多万,算是我给你的赔偿吧。
他们去了警察局,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后来通过取证与作证,老汉没判死刑,判了十五年。
那些日子,我都在学校,老汉专门给警察和邻居打了招呼,别让我知道家里出事,让我安安心心高考。我还以为老汉带学生去很远的地方写生了呢,我正好悄悄背叛他一下,没去考他希望我学的画画专业,我报考了平面设计专业。其实我最想做的是环境艺术设计师。
婉玉吮吮鼻腔说,我好早前就嗅到了,这屋子里有股很怪的臭味,我想不起是啥味,还以为是画油画的油彩味。原来是那个猪样的男人的臭血味。她恳求我说,我们换个地板吧。住在这么臭的屋子里,我们都会倒霉的。如是原来,我是不肯换的,好好的地板换什么换呀!可现在,我爽快地答应了。还与她去选了套强化木地板,把旧的砖剔除了,铺上了新地板,家里就温馨了很多。婉玉还种上了好几盆花草,放在桌上窗台上,吮吮鼻腔说,没有臭味了。
我又对婉玉说,我们去看看老汉吧。
婉玉想了想,又捂着隆起很高的肚皮说,等等吧。
我说,你得等到啥时候呀!
她说,你把我的玉修好了,我就去。
我拿着那包碎玉说,你得说话算话。
她啥也没说,走进了里屋。
我说,老汉看到你,看到怀在肚子里的孙子,肯定很高兴的。
我听见她打开的音箱,很美的曲子泉水似的流淌了出来。她的音乐胎教开始了,阳光里也有花草的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