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睁开眼睛,我就看见了窗玻璃上映着一片鲜亮的阳光,跳下床,拍拍还在打呼噜的婉玉说,快快起来吧,别让太阳晒到屁股了。

她像虫一样蠕动了一下,说让它晒吧,就当睡在阳光烤烫的海滩上。

我洗漱完,她也起来了。我说,收拾快点,我们去看望老汉,我预约好了的。她脸就阴沉了,看了我好久,然后把手伸过来,在我眼皮下晃了晃。我说,晃个啥呀,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她咬了一下嘴唇,手掌又晃了晃。

我没理睬她,穿好衣服就想去弄一下车。她双脚跳了一下,大声说,你站住。我回头看气呼呼的她,指指她的肚皮,说别跳,孩子还没醒呢。她尖叫一声,说就要吵醒他。就要让他醒来看看,他的爸是个大骗子!

我笑了,说就让他醒来吧,他也想去看自己的爷爷呢。

她又咬了下嘴皮,眼睛伤心了,泪泪汪汪的。她说,你不是说,修好了我的手镯子才带我去吗?我说,手镯子我交给朋友了,他说修复这样的好玉是个复杂的工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修好的。他说修好了会电话叫我去取的。她又坐在了**,说没修好,我就不去。

我知道她的脾气,这个时候怎么劝就劝不好的。就喝了些酸奶缓和下心情,笑着说,好吧,我们另选日子再去吧。可今天太阳这么好,我们也不要浪费了,得让你肚子里的他去晒晒太阳吧。她笑了,说我去梳洗一下。

车驶上阳光大道时,婉玉抚着肚子对我说,这小兔子也喜欢晒太阳呢,你摸摸,他跳得可欢啦!我笑了,说看来这小子将来也是个画油画的,看就阳光就兴奋。她嘴又歪了,说我才不让他学画呢!将来学表演,帅帅地站在镜头前,让所有人都羡慕。我说,别像我这么帅,镜头前一露头,就是一粒催吐剂,看的人都会哇哇呕吐。她说,才不会像你那副猪像呢。他该像他漂亮的妈。我说,是该像你,睡熟了像你,醒来后像我。那才叫我们的孩子。

说睡她真的睡了,头歪在座椅上还睡出来呼噜声。

又上黄花园大桥了,长长的车龙缓慢蠕动。一个沉睡在心内的想法浮出水面,我看看她,歪着头,嘴咧着,咂了几下说,又在堵车呀。一串深沉的鼾声带着音乐的旋律冒了出来,我笑了,怀孕的女人真可爱。好吧,我跟着前面的车屁股,缓缓行着,心里说五分钟过了桥,我就拉着这个睡眠的小宝贝看老汉去。

不到四分钟我就飞过了桥,真想按一声长长的喇叭。我拐向左面驶向滨江大道朝城外开去。她的呼噜声仍然像音乐一样的响。

到了二监狱高高的围墙下,她睁开眼睛,说我们到哪儿了?我说,到你梦里去的那个地方了。她瘪了下嘴唇,说你又不知道我梦里去了哪儿呢。

下车后,她哇地叫起来,说你真的把我带到梦里来的地方啦!

我知道,不用解释了,她会跟我去见老汉她的公公。梦在她脸上雕出了一片好奇,她说这里的树怎么都这么矮小呀!我们登了记,就去了会客大厅,那里已经排了好多人,都是来见自己的亲人的。婉玉抱着隆起来肚子说,里面的小虫虫也跳得欢,也想出来见爷爷了吧。轮到我们了,我看见玻璃墙内的老汉,他朝我招招手,喊了些什么外面听不见。我拉着婉玉的手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我心内酸酸的,眼心有些热。

老汉老了很多,脸烤焦了一样的黄。头发剃光了,下巴上却生长着乱七八糟的白胡须。他戴上耳麦,朝墙外指指,要我也戴上。我戴上耳麦,眼泪就淌了下来。老汉说,你伤什么心呀,谁欺负你啦!我捂住嘴,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哽咽着说,老汉,我想你啦!

我看见他揉揉鼻子,喉咙里呼呼噜噜响起来,他也伤心了。他吸了声鼻腔,说你别这么没出息,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我说,老汉,我对不起你。他说,你没对不起我,我是自作自受。我摇摇头,说是对不起你。看看,我结了婚有了老婆,也不带她来让你见见。我拉拉婉玉的手,婉玉朝老汉笑笑,脸红了。老汉用温和的声音说,你呀,真不该带她到这个地方来。婉玉听见了,对着耳麦说,爸,不怪大成,是我想来见见你。老汉低下了头,好像很伤心。他唏嘘了好久,抬起头,朝婉玉笑笑,说感谢你,把我的大成照顾得那么好。感谢你,你真不该来这里。婉玉脸更红了,叫了一声爸。老汉说,看看你,有几个月了?唉,我孙子知道他爷爷这个样,会怎么想呀!婉玉又叫了声爸,很亲热的。老汉眼睛红了,泪水挂在眼皮上。他又吸了声鼻孔,手抹了下眼皮,看着我们笑了笑,说你们能来,我还是很高兴,很高兴呀。

老汉说,他现在是这里的美术老师,教好些喜爱画画的人呢。他又在画画了,是画一幅参展油画,好大,一堵墙那么大。他笑了,我又看见了过去那个孩子气的老汉,心里一下就透亮透亮。老汉说,最近几天他老在想一件事,这件事只有我帮他办。我问啥事?他说,我老梦见你妈妈,她想回草原,想得人都快疯了。我说,你曾经讲过,妈是让花斑马带回草原了嘛。老汉说,人死后的世界怎样,我也不清楚。我就是一直梦见你妈想回草原。我想是怪我把她老留在身边吧。他说,我一定要帮他办这件事。在家里,在他的画室里有个绷着牛皮的木箱子。箱里有个青花瓷瓶,那可是个明代的古董瓶子。你一定要小小心心地拿出那个瓶子,你妈妈的骨灰就装在那瓶子里。你一定要帮我,好好带上这个瓶子,去一趟卡松草原啦。去找那个叫格桑志玛的老人,她是你的外婆,她知道怎么安葬你的妈妈。他叫我拿出笔来记一下。我摸摸身上,说没带笔。他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拿笔来记。婉玉递来一支签字笔,我摊开手,把老汉说的记在手心上。老汉说,你有个舅舅叫甲措,在甘孜县城里做皮革生意。就在城北街边上,你一定要去找他。你的甲措舅舅会带你去卡松草原的。

老汉看看婉玉,笑了,说我的儿媳真漂亮。婉玉脸靠着我的背,有些害羞了。老汉说,当年我最后悔的,就是没听你妈妈的,把你生在草原啦。现在我还是觉得,我的卓嘎该回草原了。

我说,你是想婉玉把你的孙子生在草原吧。他笑了,手挥了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妈毕竟是草原人。婉玉哇哇的惊叫起来,说我也想去草原,我也想看着蓝天白云,在牛羊的叫声里生下我们的孩子。我拍了下她的头说,你咋呼什么呀,你不是我妈,你是这里人,只配乖乖住在医院里生孩子。她嘴又生气地噘着,说可孩子是你的,也是你妈的孙子呀。也算草原人吧。

老汉在玻璃墙后沉默着,眼睛久久地闭上,睁开后就有了一层血红。他说,时间快到了,你们走吧。以后就别来了,好好照顾婉玉,等孩子生下后再来吧。他转身就朝巷道口走去,拐进了门也没回头看我们一眼,给我心里留下淡淡的哀伤。我举着耳麦大声说,给你带了些酒心巧克力,你最爱吮的老白干做的!他听不见了,那门空****的没有人来。我把给他的一大包东西交给了看守,扶着婉玉走出了高墙。

婉玉眯着眼睛看着天空说,看,那里还有风筝。我真的看见了风筝,粉红粉红的是只蝴蝶,从高墙内飞出来的,摇晃在高高的空中看着更远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