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点都认不出她是谁了。都变了,风一吹都改变了,我的乖熊都成那样了,我还能认出谁呢?她没动,只是望着我笑,手轻轻抚弄着狗苍老不堪的皮毛。
有东西在我心内挣扎,又是一层绷紧的薄膜,出来了,是一束很强的光,把我朦胧了很久的脑袋穿了个洞。我想起,那个胖胖的,眼睛一睁就是一片亮堂的叫措嘎的大婶,是她把这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狗送给我的。母狗生了四只小狗,可火气太重,冲了脑袋,衰弱的身子瘫在冰冷的地上,不吃不喝好几天,用最后的精力舔干净小狗的皮毛,就脑袋一歪死去了。措嘎大婶要把小狗送给真正爱狗的人,那三只都有人家选走了,只剩这只弱小得像小耗子似的畜生没人领走。措嘎大婶想,没人要的狗,留给她自己养。
那天,正好我碰上措嘎大婶抱着狗晒太阳,那身茸球似的毛吸引了我。我想抱抱这茸球似的狗,就朝大婶伸出了手。大婶眼眸内笑出很亮的光,把狗递给我,说:“看看,这小可怜的还没睁眼睛呢!”
我接过小茸球,在它水湿的鼻尖上亲了下,它难受得皱皱脸,摇摇头,甩甩耳朵,两眼很艰难地一点一点睁开了。我对着它的眼睛说:“看清了没有?我是你的父亲,我背后是大地,那是你的母亲。”
它挣扎着,扑到我的脸颊上,伸出湿湿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
“哈哈……”我笑得合不拢嘴。
措嘎大婶也在笑,说:“天呀,天呀,它的运气真好。菩萨在空中保佑它。”
我不相信地问:“你真的想送给我送?”
大婶说:“不是我送,是菩萨保佑你们的。”
狗汪了几声,有些不舒服地挣着腿。我松开手,它跳到地上,翘起一只后腿,一条细线似的尿水哧地射了出来。
哈哈,大婶快乐地捧腹大笑,说:“看它真淘气。”她告诉我,这狗她本来是舍不得送人的,但看在我与狗的缘分,就送给我养。刚才狗睁开眼睛看见了我的眼睛,它会一辈子不忘记我的。狗是最记情的动物。
我抱着狗崽从她家出来时,太阳正擦着雪山的边沿缓缓落去。那一刻,是阳光最强旺的时候,狗崽躲进了我的怀里,我眯上了眼睛。阳光下的一切仿佛正在融化,成为一片金光灿灿的灰尘,在风中高高地扬起,升上天空成了朵朵醉红了脸的云霞。晚风吹走了最后一层金色时,我看见整个荒寂的原野**露在冰蓝的水雾里。
狗崽从我皮怀中抬起了头,看着我的一双眼睛水晶似的明净。
那天,我解下了腰上的牛皮带,是铁扣上嵌着只大鳄鱼的那种。我用皮带为狗做做了个项圈。泽珠从柜子里找出了个大铜铃,让我挂在项圈上。小狗一下漂亮了,一路摇摇晃晃走来时,那铃铛声就咣当当响着。
我独坐在土屋的老墙根,把墙壁上的干脆的牛粪饼扳下来,又在手心内揉得粉碎。黑色的雾随风滚动,带着碎冰末的冷风朝我衣领中灌,我把衣领立起来,羽绒服的棉帽戴上,也挡不住寒风冻僵我的身子。措嘎阿婶在屋内喊:“进来,你会冻成冰人的!”
我没动,腿麻木了,我便换个姿势活动腿。我对屋内说:“我要看着太阳在草地的边沿上升起。”
屋内却说得伤心:“你真的疯了。”
有种很伤心的声音在我耳旁吼,我听不出是风的声音还是那条苍老的狗。一整夜,只要风声响起,它的喉头上就会滚出那种伤心的声音,同风的摩擦声搅在一起。我看看它,躺在我的身边,头缩在前腿的中间,双眼紧紧闭着,显得很安详。我知道它是醒着的,耳朵灵敏的听四处的响动,听风从遥远处送来的声音。它肚子里装满了伤心的往事,从喉头滚出来就同寒风一样的伤心。我拍拍它的身子,也是冰一般的冷。我说你回屋去,坐在这里会冻成石头的。它头抬了一下,从眼缝里射出一丝感激的光,又埋在两腿间。
它是想同我一起看日出吧?
我却看见了它十年前的模样。
圆圆的一个黑球,茸茸的皮毛,好像把漆黑松软的夜雾抠下了一块,再用双手揉捏团成的大大的毛球。眼珠和鼻尖常常是湿漉漉的,活活泼泼地颤动着,在我身上和脸颊上嗅着舔着,高举的尾巴像微风摇动的幼松枝。
我双手小心地捧着它,给泽珠看,给朗卡措阿意看。她们笑得眼睛都眯上了,说:“哟哟,好可怜的小虫虫呀!哪儿捡的?这冷的天会要了它的命的。”
我说:“措嘎大婶给的。它母亲走了,兄弟姐妹都送了人。给我时,它眼睛都没睁呢!”
她们就咂着舌头说它太可怜了,双手捧着它,往怀里送。
我说,它眼睛一睁开,就看见了我。它该是把我当作父亲吧。泽珠就说,你是父亲,我就当它的母亲吧。朗卡措阿意恨了她一眼,说:“你瞎闹什么?你吃奶的牙齿还没掉呢!”泽珠脸就红了,双手害羞地捂住脸,躲在了我的身后。
朗卡措阿意把它的头从怀里掏出来,让它看看我,看看泽珠,看看这屋子,说:“看看吧,就是你的家了。”
狗很响地打了几声喷嚏,喷了朗卡措阿意一脸的口痰。
朗卡措阿意说:“你这个小坏蛋是想捣乱了吧,就去疯去跳去咬吧。”她把小狗放在地上,小狗瞧了我一眼,就跑进了黑暗的屋角。泽珠跟了去,又跑回来说,那个小坏蛋在柜子边上撒了一泡尿。
我和朗卡措阿意都笑起来了。狗嘛,是改不了翘脚撒尿。
我对泽珠说,这狗还没有名字,你给改一个吧。泽珠说,它像熊,叫黑熊吧。朗卡措阿意说,黑熊我们寨子已有了,木匠森拉家的狗就叫黑熊。我们都在想它的名字,它却跳进了我的怀里,仰着头一双水湿的眼睛看着我,又慢慢地眯上了,显得温顺乖巧极了。我说,就叫它乖熊吧。
泽珠喊了声乖熊,它耳朵立起了,听懂了,看着泽珠,咧咧嘴很像在笑。泽珠高兴得拍着手说:“它就叫乖熊,小小的乖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