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不很大,却把泥土的屋顶打得哗啦啦响。泽珠爬过来,伏在我躺卧的铺上,手撑起下巴,一对深黑的眼珠在我脸上滚动。她说:“你别不好意思,我是来看乖熊的。”
我把乖熊的小脑袋从被窝中抓出来,说:“看吧,你两个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乖熊一双想睡觉的眼睛,半睁半闭,湿漉漉的**从眼角涌了出来。她笑了,说:“我没这么漂亮的眼睛。我眼睛一点也不想睡。”
雨把屋顶打得哗哗啦啦响……
她说:“天上有什么?”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让我猜。她常常说些让我猜这猜那的事,眼睛就盯着我,看我能不能猜出。猜不出,她就笑得更响,把谜底说出来,脸却涨得通红。
“天上有什么?”她又问。
“天上有雨,还有乌云。”我说。
“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
“有只让雨水的打湿了翅膀的鸟。”
“还有呢?”
“有天空。”
“天空上有什么?”
我说我想不出。我说有的东西全在她的心里,她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啧着舌头啦啦啦地叫,说我完了,没救了,脑袋笨得不如乖熊。说画画的人都有颗比狗还笨的脑袋。她要说答案了,眼睛望着天花板,眼心里有一盏明亮的油灯苗,跳动跳动,神奇得让我也咂着舌头啦啦啦叫的答案就出来了。她说:“天空有一头肥胖的绵羊,喜欢吃云朵的绵羊。贪吃的嘴不停地吃呀,吃呀,肚皮胀破了,忍不住了,哗哗啦啦,一大堆一大堆的羊粪蛋就落了下来。你听你听,还在落,要落到天大亮,落到草地晒到大太阳。”
我听着雨点噼噼啪啪砸到屋顶的声音,真的嗅到了羊粪蛋温湿的带着草香的气味。
夜已深了,朗卡措阿意催泽珠过去睡觉,别打扰累了一天的洛嘎老师了。她一直觉得我们画画的,都在干着人世间最辛苦最累的活。
泽珠却说,她还有个谜想让我猜。我却让自己的魂儿往夜的最深处走去,我的梦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乖熊肥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朝一片广阔无边的草地跑去……
天晴了,阳光清水似的淌进了屋内。我坐在铺上,慢慢吞咽朗卡措阿意端来的早茶。乖熊早让泽珠抱走了,她说让狗在下过雨的草地上跑跑,会长得更快。她回来时,脸上红艳艳的,像刚开放的花瓣。狗在她的前前后后跑着,像滚来滚去的球。
她说我比乖熊还懒,把那么好的早上都睡过去了。她说雨后的草地长大了,绿绿的草快淹没对面的山坡了。太阳上都长满了绿草,阳光都是绿色的,连天空飞过的鸟的歌声也是绿色的。说得我惊奇极了,这是我们画画的许多梦里都想有的色彩感觉呀。
我走出屋外,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刚取了夹板的腿还不灵活,杵在地上像杵着一根木棍。狗跳了出来,胖胖的身子在草地上滚动,回头朝我汪了两声,是在招呼我在草地上打滚去。我满眼的惊奇,这个早晨太使人惊奇了,两天前还闭眼摇头寻奶吃的狗崽,一眨眼就满地滚了。
泽珠也冲了上去,跳起来一扑,把狗扑了个跟头。两个淘气的家伙又在草地上滚成了一团。他们满身都让湿润的草染绿了,又让洁净的阳光烤得金子似的闪光。我看着他们朝远处跑去,淹没在阳光的烟尘中。
她们跑回来时,就躺在地上嘿儿嘿儿的喘气。
我看看天,又看看表,对泽珠说:“你还去上学?一节课早过去了。”
她嘴一瘪,说:“你就不想我陪你和乖熊玩。”
我说:“现在不是玩的时候。你不是想跟我去老远的城市吗?你就得老老实实的念书。”
她把狗抱在怀里,梳理着它的毛,说:“我已经念了那么几天了,玩玩都不行吗?”
我说:“你才念几天。我念了快二十年的书,还没念够。我把这一批写生画完后,我还会去艺术学院进修。”
她说:“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去了。涨水了,达曲河上的桥冲塌了,我又没生翅膀,飞不过河去。你说我还能去学校吗?”
她红喷喷的脸望着我,眼珠里的深黑快要把我吞了进去。我什么也没说,走进屋内。朗卡措阿意正在把一堆破牛皮拖出去晒。我帮她拖了一大捆,在暖融融的草地上展开,让潮湿的霉味随风散去。泽珠采了许多嫩草嫩花扔到牛皮上,说这样晒出的牛皮才有股永远也磨不掉的香味。狗跑过来,在牛皮和碎花草中嗅着,那刺鼻的呛还是把它赶跑了。它突儿冲进阳光,突儿跑到我面前,一弹一蹦扑进我的怀里,双眼亮堂堂的眨着两颗太阳。
泽珠说:“洛嘎哥,太阳这么好,可以带我去对面的山坡打猎去。”
我第一次听她说打猎的事。我不相信善良的连一只小虫都舍不得伤害的她,能说出打猎的话。我故意指着小狗,说:“那边跑着的就是一个猎物,你打了它吧,肉嫩得很。”
她脸胀红了,看了我许久,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我知道玩笑开大了,在小狗又一次蹦进我怀中时,举起来,在它潮湿的嘴尖亲了一下,摇着头说:“我的小猎物,我打你就是为了好好的亲你爱你。”狗却对着我的鼻尖汪了一声,把我吓了一个跟斗。
她又捧着肚子哈哈笑起来,边笑边指着我,喘着气说:“你和狗亲嘴,哈哈,你和狗亲嘴!”
我和她带着狗,去了对面的山坡顶。我们不是去打猎,她说那边的风景很好,我想去那儿写生,我在山崖边写生时,摔断了小腿后,就没出外写过生。快一个月了,取了增值板,我快憋不住了。马上找出写生册和相机,还有电池快用完了的随身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