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心源开宝藏,隐显灵通现真相。独行独坐常巍巍,百亿化身无数量。纵令塞满虚空,看时不见微尘相。可笑物兮无比况,口吐明珠光晃晃。寻常见说不思议,一语标名言下当。

(《五灯会元》第119页)

这首诗表明,一当顿悟开掘出心源的宝藏,整个世界就显现了真原面目,人也获得了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百亿“化身”上天入地,无所不往;俗物充塞的世界一尘不染,任精神自由驰骋。心情无可比况,如珠的语言却奔涌而出,寻常不可思议的一切如今也豁然开朗。它把顿悟自性之后精神自由、思路广阔、言中肯綮的情景描绘出来了,字里行间,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愉。

与它相似的是鹿门处真对顿悟的歌颂:

一片凝然光灿烂,拟意追寻卒难见。瞥然撞着豁人情,大事分明总成辨。实快活,无系绊,万两黄金终不换。任他千圣出头来,总是向渠影中现。

(《五灯会元》第879页)

天龙重机的示法诗写得较形象,也表述了禅宗的“个性”:

盲聋喑哑是仙陀,满眼时人不奈何。只向日前须体妙,身心万象与森罗。

(《五灯会元》第450页)

禅人不是闭目塞听的“仙陀”,而是在满眼生机的森罗万象中用全身心去“体妙”的学道者,禅之不同于佛与“仙”,也可从这首诗中见出消息。

又如洞山良价诗:

也大奇,也大奇,无情(即水鸟树林等自然物)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时方得知。

(《五灯会元》第778页)

双岭化禅师诗: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

(《五灯会元》第1136页)

都对“万物体道”流露了惊喜之情。

对禅的体会不同,所示之法自可不一。如法眼示法诗是:

见山不是山,见水何曾别?山河与大地,都是一轮月。

(《五灯会元》第696页)

西余共振却是:

理因事有,心逐境生。事境俱忘,千山万水。

(《五灯会元》第754页)

一个体验到了无差别境界的混茫齐一,一个体验到了静观中的“万水千山”,体验不同,诗的境界各异。

下列示法诗,情感与个性更为鲜明。它们或急切地对求知解、求形式的禅徒大声呵斥:

八万四千深法门,门门有路超乾坤。如何个个踏不着?只为蜈蚣太多脚。不唯多脚亦多口,钉嘴铁舌徒增丑,拈椎竖拂泥洗泥,扬眉瞬目笼中鸡。要知佛祖不到处,门掩落花春鸟啼。

(《五灯会元》第1053页)

或渲染禅境的平和悠闲:

寒气将残春日到,无索泥牛皆跳。筑着昆仑鼻孔头,触倒须弥成粪扫。牧童儿,鞭弃了,懒吹无孔笛,拍手呵呵笑。归去来兮归去来,烟霞深处和衣倒。

(《五灯会元》第1087页)

或流露禅的孤独寂寞:

苦痛深,苦痛深。碧潭千万丈,那个是知音?

(《五灯会元》第1081页)

维摩默然,普贤广说,历代圣人,互呈丑拙。君不见落花三月子规啼,一声声是一点血。

风萧萧,叶飘飘,云片片,水茫茫。江干独立向谁说,天外飞鸿三两行。

(《五灯会元》第1104页)

当然,也有幽默:

月圆,伏惟三世诸佛,狸奴白牯,各各起居万福。时中淡薄,无可相延,切希宽抱。老水牯牛近日亦自多病多恼,不甘水草。遇着暖日和风,当下和身便倒。教渠拽杷牵犁,直是摇头摆脑。可怜万顷良田,一时变为荒草。

有的还引艳诗以示禅意:

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五灯会元》第1291页)

这些示法诗已没有庄严的面貌和知性的训诫,反而渗入了禅师的情感、个性、体验。

另外,禅人开悟以后写的“开悟诗”也与情感的联系较密切。前引香严智闲、灵云志勤、荣林郁山主、洞山良价开悟诗就是这样。又如越山师鼐赴官斋登楼见日光开悟诗:

清风楼上赴官斋,此日平生眼豁开。方信普通年事远,不从葱岭带将来(相传禅由达摩于梁武帝普通年间逾葱岭传入。二句意谓对道的体悟具有普遍性,不是由达摩传入的)。

(《五灯会元》第427页)

楚安慧方在舟中闻岸上人操乡音厉声叫“那”开悟诗:

沔水江心唤一声,此时方得契平生。多年相别重相见(指乡音,喻道),千圣同归一路行。

(《五灯会元》第1371页)

分庵主因官差喝道开悟诗:

几年(个)事挂胸怀,问尽诸光眼不开。肝胆此时俱裂破,一声江上“侍郎(官衔名)来”。

(《五灯会元》第1391页)

都把见色闻声开悟的心情表达出来了,也说明了悟道不靠祖师传授而靠自己体悟的道理。

禅符清海闻喝开悟,诗也写得不错:

实际(即真如本体)从来不受尘,个中无旧亦无新。青山况是吾家物,不用寻家别问津。

(《五灯会元》第1308页)

一些女尼的开悟诗,往往表现了更为细腻的情感。如资寿尼妙总开悟诗:

一叶扁舟泛渺茫,呈桡舞棹别宫商。云山海月都抛却,赢得庄周蝶梦长。

(《五灯会元》第1348页)

某尼开悟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偶过梅花下,春在枝头已十分。

(《鹤林玉露》)

一个写自己仿佛进入了庄子所谓“不知周(庄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物化”境界;一个写道就在春天的枝头之上,或物我俱忘,或妙察体微,洋溢着经过艰苦跋涉自证自悟的喜悦。

昭觉克勤开悟诗则写得十分别致。克勤闻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开悟,作诗说: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五灯会元》第1254页)

原诗写男女情爱,羞涩而钟情的少女频频呼唤丫环小玉,不过是为了让心上人听到自己的声音罢了。禅师用它比喻知音者闻声可以悟道。克勤则进了一层,说明道只能自证自悟,它是属于每个人自己、不可告人而又包含着欣慰和喜悦的秘密。因而他取喻笙歌丛中扶醉归来的少女,用她沉醉于不可说也不愿说的风流往事的情状比喻悟道时不可说、无法说的喜悦。这的确巧妙地运用了诗歌的比兴手法,有很浓厚的诗意。

即使是“注经”式的“颂古诗”,在某些禅人笔下也清新可读。如天童正觉颂首山“如何是佛?新妇骑驴阿家牵”就写得较有风趣:

新妇骑驴阿家牵,体段风流得自然。堪笑效颦邻舍女,向人添丑不成妍。

(《从容录》)

它嘲笑了效颦的东施,也嘲笑了亦步亦趋的禅人。

云门曾说,他如果见了一生下来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回顾四方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释迦牟尼,会一棒打杀喂狗子吃,这段公案引出了不少平庸的颂古诗,佛鉴勤却写得别具一格:

美如西子下金阙,娇似杨妃下玉楼。犹把琵琶半遮面,不令人见转风流。

(《颂古联珠通集》卷八)

他一反云门的激烈,把佛祖佛法说成是“不令人见转风流”的美女,含蓄、幽默,却同样表达了反对偶像崇拜的意思,提示了佛禅不可也不需用知性把捉的性质。

当然,最能让禅人自由地驰骋情感、表现个性的是除示法、开悟、颂古之外为抒情而写的作品,这些诗产生于禅居生活,可称为“禅居诗”。

一般地说,禅人都生活在“幽涧泉清,高峰月白”的山林里,一坞白云、三五间茅屋就是他们的居所。这里,翠竹摇风,寒松锁月,可以谛听林间万籁,也可以欣赏春来秋去的万般景色。“山田脱粟饭,野菜淡黄韭”,“吃茶吃饭随时过,看山看水实畅情”,使他们自甘于淡泊、自乐于闲适,又富有山情野趣。他们的禅居诗,主要是对这种生活的描写:

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为我,浮生穿凿不相关。

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眸万虑亡。不是息心除妄想,却缘无事另商量。

住在千峰最上层,年将耳顺任腾腾。免教名字挂人齿,甘作今朝百拙僧。

(《五灯会元》第185、504、1298页)

写出了他们“心如朗月连天静,性似寒潭沏底清”的心境。他们甚至认为: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五灯会元》第1131页)

他们比那随风随雨的白云更为悠闲!而山林野趣,又常来笔底:

碧落静无云,秋空明有月。长江莹似练,清风来不歇。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悦。

常居物外度清时,牛上横将竹笛吹。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桥上山万层,桥下水千里。唯有白鹭鸶,见我常来此。

福岩山上云,舒卷任朝昏。忽而落平地,客来难讨门。

(《五灯会元》第1039、1148、639、764页)

这里,时而清天无云,秋空有月;时而山青水绿,寒潭澄碧;时而云缭雾绕,一片苍茫。正是这清幽的山林,陶冶了他们的性情,激发了他们的诗性,他们以“闲居趣寂为道标”,也就很自然了。

同时,他们也欣赏自己的懒拙清贫、安闲自得。在许多诗篇里,描述了这种“赤穷旧活计,清白旧家风”:

怕寒懒剃蓬松发,爱暖频添榾拙柴。破衲伽撩乱搭,谁能劳力强安排?

山中住,独掩柴门无别趣。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

万机体罢付痴憨,踪迹时容野鹿参。不脱麻衣拳作枕,几生梦在绿萝庵。

宇内为闲客,人中作野僧。任从他笑我,随处自腾腾。

(《五灯会元》第773、1161、1194、249页)

泐潭灵澄的《西来意颂》把这种淡泊闲适的生活描写得更为全面: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山居七八年。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五灯会元》第972页)

一切终极的追求,都消融在这种朴拙、清闲之中了。

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孤寂和悲哀:

羊肠鸟道无人到,寂寞云中一个人。

吾有一宝琴,寄之在旷野。不是不解弹,未遇知音者。

众卖花兮独卖松,青青颜色不如红。算来终不与时合,归去来兮翠蔼中。

(《五灯会元》第721、800、1202页)

但是,他们更向往独来独往的自由:

悬崖撒手任纵横,大地虚空自坦平。照壑辉崖不借月,庵头别有一帘明!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五灯会元》第897、261页)

更愿意永远保持超功利的情怀: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五灯会元》第275页)

月明星稀,垂钓寒潭,领略了万波攒动、水月交辉的佳境,又无心于功利,陶醉于明月,的确将“天人合一”、适意会心、白马芦花、红炉点雪等等情趣都融化于波光月影之中,成就了禅人最好的诗。

值得注意的是,淡泊闲适的生活,力求超脱的精神境界,也赋予了某些禅人敏锐的观察能力。细腻的体察,微妙的感受,常常在他们笔底化为使人耳目一新的诗句,比如目睹阶前竹影、水底月光,他们写出了“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这寓动于静、包含着禅机禅趣的诗句;而“有时风动频相倚,似向阶前斗不休”,又将早秋盛开的鸡冠花在风中喧闹的情景描写得栩栩如生;“一夜落花雨,满城流水香”,或寥寥几笔,画出了一幅春意图,让风雨落花、波光春情刹时涌现;“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或情韵高雅,有会于心,让人体会到禅心禅境的洁净空灵。又如以“一气不言含有象,万里何处谢无私”写春天感受;以“窗明檐外雪,室静竹间泉。几到无声际,还归有象前”写雪;以“五老峰前相遇时,两无言语只扬眉”写禅人相见;以“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写禅人的修持:或生动传神,或剔目警心,颇见功力。还有些咏物诗也充满了禅机禅趣,如白云守端咏子规:

声声解道不如归,往往人心会者稀。满目青山春水绿,更求何地可忘机?

咏雪:

琼花一夜满空山,天晓皆言好雪寒。片片纵晓知落处,奈缘犹在半途间。

(《白云守端禅师广录》卷三)

雪窦持禅师咏假山:

数拳幽石近嵯峨,池水泓然一寸波。识得山川无限意,目前潇洒不须多。

(《云卧纪谈》卷上)

怀濬咏花、咏莺啼:

家在闽山东复东,其中岁岁有花红。而今再到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家在闽山西复西,其中岁岁有莺啼。而今再到莺啼处,莺在旧时啼处啼。

(《诗话总龟》卷三十)

德山慧远咏雪:

雪霁长空,迥野飞鸿,段云片片,向西向东……

(《五灯会元》第981页)

忘机于声声杜鹃,体悟于片片飞雪、拳拳幽石:在逝者如斯、风景不殊中感悟人生,是禅所要求的,也是禅人一一从胸襟中流出的诗句。

当然,禅人诗句有豪壮的:

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出头天外看,谁是我般人?

丈夫自有冲天志,莫向如来行处行。

猛炽熖中人有路,旋风顶上屹然楼。

任从三尺雪,难压寸灵松。

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孤蟾独耀江山静,长啸一声天地秋。

擘开华岳连天色,放出黄河到海声。

也有阔大的:

粲粲星晨秋夜,英英花吐春时。

一片月生海,几家人上楼。

无心还似今宵月,照见三千与大千。

塞北千人帐,江南万里船。

甚至还有古怪的:

昨夜风雷忽尔,露柱生出两指。天明笑倒灯笼,拄杖依前扶起,拂子跳过流沙,夺转胡僧(达摩)一只履。

总之,禅宗也有一个诗的世界。

9

佛禅门中出现了“诗僧”,更加密切了佛禅与诗的联系。东晋康僧渊、支遁、慧远等人的诗就写得很好,齐代诗僧汤惠休、帛道猷、宝月名噪一时,并被钟嵘纳入《诗品》,与世俗诗人一列对待,说明诗界已承认了“诗僧”的地位。其后,唐代的寒山、拾得、灵一、灵澈、无可、皎然、贯休、齐己,宋代的参寥、惠洪等相继出现,更形成了诗坛的一支新军。当诗在佛禅门中跳出了单纯的实用和“余事”圈子,僧人也可以以诗名家之后,僧诗无论在禅门还是诗界都获得了相对独立的地位。

僧人作诗,除上述来源于佛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是一个诗国,有悠久的诗歌创作传统和尚诗的社会风习,文人墨客一入佛门禅林,积习难改,故技难禁,也就把诗的种子撒播在这块土地上。方回说:

佛法入中国,有僧自东汉始。后世儒逃于僧,多执诗人之柄。

(《桐江集》卷三《题佛陀恩游洞山序》)

又说:

寒山、拾得,诗工不可言。殆亦书生之不得志而隐于物外者,其用力非一日之积也。

(《桐江续集》卷三十三《清渭滨上人诗集序》)

寒山有一首诗写道:“城中娥眉女,珠佩珂珊珊。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未必常如此,芙蓉不耐寒。”据说朱熹很喜欢这首诗。方回读后曾发出这样的感慨:“我读寒山拾得诗,唐初武德贞观时。此必前朝老进士,开皇大业不仕隋。长歌短舞芙蓉句,开元元和尚无之。”

辛文房在《唐才子传》卷三中论唐代诗僧时更说:

至唐,累朝雅道大振,古风再作。卒能崇衷象教,驻念津梁。龙象相望,金碧交映。虽寂寥山河,实威仪之渊薮。宠光优渥,无逾此时。故有颠顿文场之人,憔悴江海之客,往往裂冠裳、拨缴,杳然高迈,云集萧萧。一食自甘,方袍便定;灵台澄皎,无事相干。三余有简牍之期,六时分吟讽之际。青翠瞰门,绿水周舍;长廊步屟,幽径寻真;景交序迁,**入冥思:凡此数者,皆达人雅士夙所钦怀,虽则心侔殊迹,所趣无间。

在帝王将相大倡佛禅的时代,骚人墨客混迹宗门,以寻找人生补偿,调畅闲适之志本不足怪。辛文房还认为,这些落魄文人找到了休憩之所后,“宜其日锻月炼,志弥厉而道弥精”,过上了“佳句纵横,不废禅定;岩穴相迩,更唱迭酬”的生活,在诗歌创作上取得了一定成绩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们那“苦于三峡猿,清同九皋鹤”的诗篇,“与夫迷津畏途,埋玉世虑,蓄愤于心,发在篇咏者,未可同年而论也”。

不过,僧诗的内容较复杂,获得的评价及对社会的影响也就很不一样。

以诗谈论佛禅之理,似乎是诗僧的一种本能反应。尽管他们在形式和辞藻上较一般僧人讲究,但也不可能拯救以诗说理必然平淡寡味的命运。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僧诗,据传是晋代康僧渊的《代答张君祖诗》,就大谈佛理:“胡不绝可欲,反宗归无生。达观均有无,蝉蜕豁朗明。逍遥众妙津,栖凝于玄冥……”这不过是以诗的形式在劝人禁绝欲望、齐同有无而皈依“逍遥”“玄冥”、老庄化了的佛罢了。支遁的《四月八日赞佛诗》《咏八日诗》《五月长斋诗》《八关斋诗》说理气味也很浓。又如寒山诗:

千生万死凡几生,生死来去转迷情。不识心中无价宝,犹似盲驴信脚行。[46]

拾得诗:

三界如转轮,浮生若流水。蠢蠢诸品类,贪生不觉死。汝看朝垂露,能得几时子?

与偈颂无异。皎然诗:

真我性无主,谁为尘识昏?奈何求其本,若拔大木根。妄以一念动,势如千波翻……寂灭本非寂,未曾。嗟嗟世上禅,不共智者论。

也不过是一首禅学讲义。钱钟书先生曾指出,唐以前某些佛学大师作诗“或则喻空求本,或则观化决疑,虽涉句文,了无韵藻”,某些居士的诗也“语套意陈,无当理趣”[47],上述僧诗未脱这个窠臼。其弊更在于为佛禅门中那些“任情直吐,多类于野谈;率意便成,绝肖于俗语”的说理诗推波助澜,于禅于诗都没有起好作用。

某些诗僧,是世俗诗坛的趋风者、阿谀者,他们力求与世俗诗坛相融,以佛禅影响诗界的作用也就相当有限。比如汤惠休的《怨诗行》: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巷中情思满,断绝孤妾肠。悲风**帷帐,瑶翠坐日伤。妾心依天水,思与浮云长……

《白歌》之一: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依。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宝月的《估客乐》: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惠洪咏红梅、海棠的诗:

红梅真是醉吴姬,浴罢偎风事事宜。吟次纷纷落红雨,小禽飞去动危枝。

酒入香腮笑未知,小妆初罢醉儿痴。一枝柳外墙头见,胜却千丛着雨时。

(《石门文字禅》卷十六)

或写得“**靡”,或写得如时花美女,与世俗诗何异?不过是时俗风尚亦步亦趋的产物。

其中虽然也有写得相当好的,如无可诗:“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声。”以雨声比喻落叶声,被蔡居厚称为“象外句”。贯休诗:“风清江上月,霜洒月中砧。”被认为“清新彻首可传”[48]。齐己《早梅》诗:“万木冻欲折,孤根皎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更千古传诵。但这类好诗数量很少,也没有显示出佛禅家本色。流弊所致,使僧人为诗而诗,遭到了世人的诟病。盛称僧人之诗为“禅林之葩萼”“戒河之珠玑”的唐代诗人刘禹锡,评继皎然之后的一代诗僧灵澈的诗说:“至于芙蓉园新寺诗曰:‘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谪汀州云:‘青蝇为吊客,黄犬寄家书。’可谓入作者阃域,岂独雄于诗僧间耶!”[49]似褒实贬,说灵澈那四句对仗呆板、以掉书袋为能事的诗可入“作者阃域”而又“雄于诗僧间”,他心目中诗僧的地位可想而知。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卷下评诗僧灵一,虽有“自齐梁以来,道人工文多矣,罕有入其流者。公(指灵一)乃能刻意精妙,与士大夫更唱迭和,不其伟欤”等褒辞,但下面说:“如‘泉涌阶前地,云生户外峰’,则道猷、宝月曾何及此?”又露了灵一和其他诗僧的底。“泉涌”一联置于世俗诗人集中,但觉平平,却是历代诗僧难得之句,这类僧诗是什么水平,也可以想见了。惠洪应酬于士林,一心为附庸风雅而写作,更被人讥为“一削发苦吟措大”,写的不过是虚骄之气可掬的“士人诗、官员诗”[50]。钱钟书先生曾说:

僧以诗名,若齐己、贯休、道潜、惠崇等,有风月情,无蔬笋气;貌为缁流,实非禅子,使蓄发加巾,则与返初服之无本(贾岛)、清塞(周朴)、惠铦(蔼天民)辈无异。[51]

所言难免偏颇,但诗僧趋奉世俗,为人间添几个光头诗人,除有文献意义外,无多大价值却是事实。另外,一些禅人为沽名钓誉,更闹出不少笑语。如宝月既剽窃他人诗作于前,又厚赂止讼于后,《诗品》载:“《行路难》是东阳柴廓所造。宝月尝憩其家,会廓亡,因窃而有之。廓子赍手本出都,欲讼此事,乃厚赂止之。”灵澈“虽受经论,一心好篇章”,师从严维、皎然,由皎然推荐至“以文章风韵主盟于世”的包佶、李纾,“以是上人(指灵澈)之名,由二公而飏,如云得风,柯叶张王”,终于过上了“以文章接才子,以禅理说高人,风仪甚雅,谈笑多味”的生活,也是善于钻营的例子。

这当然与僧人未忘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有关。寒山曾描写那些落魄文人道:“年可三十余,曾经四五选。囊里无青蚨,箧中有黄绢。行到食店前,不敢暂回面。”他们虽然能说“三史”,看过“五经”,可是功不成,名不就,只得栖息于佛门禅林。然而,即使命运“不及河边树,一年一度青”,他们依然不甘寂寞,念念不忘功名利禄。一方面常为功名无成、虚度年华而浩叹:“百年肝胆堪将比,只怕看频素发生。”(若虚《古镜》)一方面又踌躇满志:“计日成功后,还将辅圣朝。”“何妨成五色,承愿助**。”甚至死不瞑目,心有余憾:

为爱诗名吟至死,风魂雪魄去难招。直教桂子落坟上,生得一枝冤始销。

(栖白《哭刘得仁》)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诗没有僧人本色,有的还露出了“馊馅气”,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有两类僧诗能使诗坛刮目相看。一类是虽不忘世情,却能站在佛禅救世拯溺的立场上警世讽世的作品。钱钟书先生曾说:“初唐寒山、拾得二集,能不搬弄翻译名义,自出手眼,而意在砭俗警顽,反复譬释,言俚而旨亦浅。”[52]就看中了僧诗以通俗语言“砭俗警顽”的一面。如寒山诗:

我见瞒人汉,如篮盛水走。一气将归家,篮里何曾有?我见被人瞒,一似园中韭。日日被刀伤,天生还自有。

出语十分新警。既揭示了依靠瞒和骗而生活的人的徒劳,又对被瞒被骗者的麻木愚钝痛下针砭。又如:

富儿多鞅掌,触事难祗承。仓米已赫赤,不贷人斗升。转怀钩距意,买绢先拣绫。若至临终日,吊客有苍蝇。

贤士不贪婪,痴人好冶。麦地占他家,竹园皆我者。努膊觅钱财,切齿驱奴马。须看郭门外,垒垒松柏下。

自古诸哲人,不见有长存。生而还复死,尽变作灰尘。积骨如毗富,别泪成海津。唯有空名在,岂免生死轮?

他对那些为利而凶狠贪婪的人说:敲诈吧,勒索吧,工于心计、锱铢必较吧,短促的生命不会饶了你们,当你们走向坟墓时,你们依然会无所有,而回顾一生,不过是徒劳和迷误!他也对那些为名而辛劳艰困的人说:如果认为人生就是为了千古英名,死亡也会嘲弄你们的短见,较之死生大限,空名又算得什么。这些诗,与《红楼梦》里那首著名的《好了歌》遥相呼应,仿佛嚣嚣名利场中响起的清夜钟声,不管如何也能引起人某种警醒、一番反省。

寒山还说:

人生在尘蒙,恰似盆中虫。终日行,不离其盆中。神仙不可得,烦恼计无穷。岁月如流水,须臾作老翁。

云表在《寒食日》一诗中写道:

寒食悲看郭外春,野田无处不伤神。平原累累添新塚,半是去年来哭人。

也把人生拘束、短暂、无常的情状写得惊心动魄。人们尽可以不同意他们导引的佛禅立场,但也不能忽视他们的警告。

抓住世俗某种心理现象痛加鞭笞而又写得较好的,有贯休《山居诗二十四首》中的一首:

回贤参孝时时说,蜂虿狼贪日日新。天意刚容此徒在,不堪惆怅不堪陈。

灵澈的《东林寺酬韦丹刺史》:

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都把名利场中伪君子的现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挂在嘴上说的是不打算做的,做的又都是不能说、不愿说的。这岂不是名利场本身的荒谬、名利人无法克服的人格分裂?

齐己诗中有一联写得很委婉,却将宁静美丽的大自然与喧嚣的名利场作了鲜明的对比,他说:“晴色水云天合影,晚声名利市争头。”一面是水云无声而相合相融,一面是名利嚣嚣而相争相夺,孰是孰非,何去何从?这不也令人深思吗?

站在“众生平等”的立场上劝诫俗世、批判现实,也是某些僧诗的特色,如:

为人无贵贱,莫学鸡狗肥。斯言如不忘,别更无光辉。

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缎鲜照屋。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不唯哭,亦白其头,饥其族。所以祥风不来,和令不复。

蓬鬓蓬门积恨多,夜阑灯下不停梭。成缣犹自陪钱纳,未直青楼一曲歌。

农舍田头鼓,王孙筵上鼓。击鼓兮皆为鼓,一何乐兮一何苦。上有烈日,下有焦土。愿我天翁,降之以雨。令桑麻熟,仓箱富,不饥不寒,上下一般。

(贯休《白雪曲》《酷吏词》,处默《织妇》,可朋《耕田鼓诗》)

这显然富有宗教平等精神,也有批判意义。另外,贯休自称:

我有一面镜,新磨似秋月。上唯金膏香,下状骊龙窟。等闲不欲开,丑者多不悦。或问几千年,轩辕手中物。

(《古镜词》)

又说:

为口莫学阮嗣宗(阮籍),不言是非非至公。

(《阳春曲》)

他手持“宝镜”,要辨别世上的美丑善恶;口吐真言,要为世人主持公道,不仅难能可贵,也表现了佛禅金刚怒目的一面。

另一类富有特色的僧诗,则是对“林下风流”的吟唱。描绘佛寺禅林,体验淡泊心境,是这类诗的题材。早在康僧渊、支遁、慧远那里,我们就体察到了僧人那“超世绝风尘,翘想晞眇踪”,“研几通微妙,遗觉急忘身”“守真玩幽赜”“从容遐想逸”的胸襟,见到了“静宴和春晖,夕阳厉秋霜。萧条咏林泽,恬愉味城傍”“崎岖升千寻,萧条临万亩。望山乐荣松,瞻泽哀素柳”“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之类的描写。如果说,唐以前的这类僧诗福泽之气较多,那么唐以后的这类僧诗,山情野趣更浓。“联溪难记曲,迭嶂不知重”“鸟道绝人迹”“白云抱幽石”“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助歌声有鸟,问法语无人”,是寒山对自己“绝嚣尘”“无车马”的卜居之所的描写,生活在这里,他自得其乐:

粤自居寒山,曾经几万载。任运遁林泉,栖迟观自在。寒岩人不到,白云常叆叇。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

自尔平生道,烟梦石洞开。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

拾得的一首诗,也表现了对山林生活的陶醉:

云山叠叠几千重,幽谷路深绝人踪。碧涧清流多胜境,时来鸟语合人心。

叠叠云山,幽幽深谷,碧涧清流,鸟语花香,伴之以放旷野情,自在无心,就是禅人理想的生活。而在这种生活中,他们感到自己的心像秋月那么皎洁澄明,人生像经霜古木那么真切实在。寒山写道: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可伦比,教我如何说?

有树先林生,计年逾一倍。根遭陵谷交,叶被风露改。咸笑外凋零,不怜内(纳)文采。皮肤脱落尽,唯有真实在。

因而:

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闲于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当心如映沏澄潭的秋月,身如全无雕饰、饱经风霜的古木,人生的确进入了天真而奇妙、淡泊而丰富的层次。这时你会享受到毫无遮蔽地向你敞开的世界,体会到委身大化、无羁无系的自由。透明的心境、真实的生命与透明的世界、自在自为的天地合一,成了这些诗僧一生的追求。

寒山有一首寓言诗说:

昔年曾到大海游,为采摩尼誓恳求。直到龙宫深密处,金关锁断主神愁。龙王守护安耳里,剑客星挥无处搜。贾客却归门内去,明珠元在我心头。

摩尼珠,也就是宝珠、如意珠,按佛教的说法,它无有定色,清澈轻妙,天下之物悉皆观照;光明洁净,不为垢秽所染,投之浊水能令“水即为清”;随意所求,也能令人满足,也是禅宗对清净自性的比喻。寒山诗描述了寻求摩尼珠的艰辛历程,也充分体现了他对自证自悟清净自性的重视。

齐己曾自述诗歌创作经历说:

前习都由未尽空,生知雅学妙难穷。一千首出悲哀外,五十年销雪月中。兴去不妨归静虑,情来何止发真风。曾无一字干声利,岂愧操心负至公。

更鲜明地道出了他对超功利心态、“雪月芦花”境界的追求。因而,使心冰清玉洁,使世界与这颗心相融为一,是这类僧诗树立的目标。于是,一种得到特别强调的诗人胸襟和诗歌境界就进入了诗坛。

尽管个别世俗诗人凭着他们的敏感和才能,在接受了佛禅学的浸润之后,也在这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如后文将要谈到的王维、孟浩然),但自觉地追求这种心灵和境界的,依然是诗僧,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皎然。

皎然诗歌,从总体上来说,展现了冰心皎洁、秋水澄淡的境界。在他的诗集中,随时都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一方面是“论入空王室,明月开心胸”“高月当清冥,禅心正寂历”“永夜一禅子,冷然心境中”“冥冥孤鹤性,天外思轻举”“机闲看净水,境寂听疏钟”,禅心可掬;一方面则是“是时寒光彻,万境澄以净”“影殿山寂寂,寥天月昭昭”“径寒丛竹秀,人静片云闲”“地静松阴遍,门空鸟语稀”“双林秋见月,万壑静闻钟”“寂寞千峰夜,萧条万木寒。山光霜下见,松色月中看”,清景可睹。这是一个由明月、寒潭、白云、霜钟构成的世界,也是一个晶莹剔透、冷冽澄彻的世界。人仿佛行走在玻璃般的世界里,世界也仿佛映在水晶般的心灵里。一方面,“须知不动念,照出万重源”“应物无宿心”“寄目皆有益”“澄淡秋水影”式的禅心已融入了千山万壑、丛竹片云;另一方面,“夜闲禅用精,空界亦回清”“闲坐见真境”“境野万象真”,天地万象也在寂历禅心中向人真实而又澄明地敞开。这时,不仅“月彩散瑶碧,示君禅中境”,一切都染上了“禅”的色彩,而且“此中一悟心,可与千载敌”,瞬息之间,生命也在“禅”中获得了永恒。而他的诗正是在此情此境中涌出的,“诗情聊作用,空性唯寂静”,“须臾变态皆自我,象物类形无不可”“如何万象自心出,而心淡然无所营”……

夜夜池上观,禅身坐月边。虚无色可取,皎洁意难传。若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圆。

禅所追求的境界的确如镜中花、水中月,即使有形色可取,其中的妙意也难以言传。然而皎然认为,只要真正地空静其心,那镜中花、水中月依然可以把捉;空静的心池,一定能映出那皎洁、圆满之月……

在皎然这里,不仅论心到了极微,论禅也到了极微。一方面他主张“事事将心证”,以进入“依禅境无扰”“从遣鸟喧心不动,任教香醉境常冥”的入定境界;另一方面,他又认为,“空何妨色在,妙岂废身存”,在“心不动”“境常冥”中见色存身,“神王(旺)”于“清境”,得趣于闲情,让“野性配云泉,诗情属风景”“佳句纵横不废禅”,使一情一性、一丘一壑,都闪耀出自身的光辉,用清辞丽句撰写出美丽的诗篇。他那脍炙人口的《寻陆鸿渐不遇》《题湖上草堂》就写出了他的闲情逸兴: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

山居不买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关。

幽人寻高士不遇的惆怅和理解,白云野鹤式的清闲,不都意在言外吗?

而《奉同卢使君幼平游精舍寺》则写出了另一种世界:

影刹西方在,虚空翠色分。人天霁后见,猿鸟定中闻。真界隐青壁,春山凌白云。今朝石门会,千古仰斯文。

它使读者踏着幽境,迎着“虚空”走,仿佛来到了虚无缥缈的天界。

《山月行》却含蕴着亘古的悲哀:

家家望秋月,不及秋山望。山中万境长寂寥,夜夜孤明我山上。海人皆言生海东,山人自谓出山中。忧虞欢乐皆占月,月本无心同不同。自从有月山不改,古人望尽今人在。不知万世今夜时,孤月将谁□更待?

在亘古晶莹璀璨的明月面前,充满“忧虞欢乐”的人生不过是短暂的一瞬。诗人心里酿满了浩渺的哀愁……

然而,《和阎士和望池月答人》这首诗却表现了诗人对迷离恍惚的美的努力把捉:

片月忽临池,双蛾忆画时。光浮空似粉,影散不成眉。孤枕应惊梦,寒林正入帷。情知两处望,莫怨独相思。

这显然是一首含而不露、充满哀怨的情诗。不过,这里没有俗情的喧嚣、庸念的冲动,也没有华丽的辞藻、艳情的目光。只用临池片月比喻画眉双蛾,用眉月在水中的聚散离合,比喻孤枕相思时对空幻梦影一往情深的捕捉。这静夜里的春潮,被诗人写得如梦如幻、如哀如诉……

《秋居法华寺下院望高峰赠如献上人》一诗则为高僧、也为诗人自己塑造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形象:

秋峰、静夜、松声、寒云,构成了一幅朴素幽深的图画。远远地只见一个孤独的身影融入了秋峰静夜,融入了松声寒云,他在寻找什么?又能找到什么?也许,一切寻找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人生的意义仅仅在于这悠然的“融入”——心和境的融入。

元好问曾说:

诗僧之诗,所以自别于诗人者,正以蔬笋气在耳。

(《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十七《木庵诗集序》)

“蔬笋气”即山林气、超脱气,它不同于在山林而心存魏阙的“馊馅气”,这正是诗僧的本色。我想,以“慈悲为怀”而叹息人生,以“众生平等”为目的而激发金刚怒目式的愤怒,用清净之心观照清凉世界,正是僧诗“蔬笋气”之所在,正是它含蕴着用禅激发诗的可能性。

10

上面,我们已从文化—心理角度对佛、庄、玄、禅渗透、融汇的历程作了大致的追溯,并已接触到禅与诗的问题。在转入下章之前,让我们稍作总结。

首先,我们认为佛、庄、玄、禅来源于因无常而思入定、因痛苦而求超脱的大致相同的心理体验。但是,由于地域、民族、文化的土壤不同,选择注意力不同,佛和庄对相同体验的选择、分析、解释并不相同,建立的理论也有一定区别。佛重视入定体验中纯精神阶段,因而强调这种体验和生成这种体验的人的出世性,不仅以出世的“涅槃”之境作为世界本体,也以出世“涅槃”作为人生的归宿,并以此为基础建构了比较严密的思辨体系。庄重视入定体验中的观照阶段,因而强调这种体验的“天人合一”性质,虽然不恰当地以“无”指称这种体验,以“无”为世界本体,但始终没有虚无化世界和人生,只追求出世而入世、“通而不失其兑”的超然心态,也没有建立严密的思辨体系。玄是对庄的发展,“体用不二”观念的提出,使庄学中含蕴的思想明朗化了。禅以超然心态为世界本体,是对庄、玄的继承,但又吸取了佛学的思辨成果,克服了庄、玄在观念上执“有”执“无”的边见。在禅学这里,凝聚着佛、庄、玄汇通的线索:佛学指向彼岸的精致思辨被建立在“天人合一”宇宙观和“适意会心”人生观基础上的庄、玄之学拉回到此岸;因佛学思辨的提升,庄、玄之学不再在观念上落入执“无”的“边见”;大乘空宗的“性空”说、有宗的“佛性”说,经过庄学“通不失兑”、玄学“体用不二”说的淘洗,终于转化并凝固为一种以出世而入世的超然心态为本体的哲学,完成了佛通由庄、玄发展到禅的演变过程。于是,禅成了佛、庄、玄学在中华大地上共同结出的文化果实。

第三,以出世的“涅槃”“真如”为本体,佛学始终自觉或不自觉地走着向外求佛的道路。观念的转换、智慧的获得,不仅仰赖信仰意志,其目的也在于坚定出世的追求。明显或不明显地以超然心态为本体,庄、玄、禅学始终走着向心内求超脱的道路。观念的转变、智慧的获得只是本心、自性复归的结果,其目的也在于更好地享受人生。如果说佛学是出世的意志哲学,庄、玄、禅学则是出世而入世的生命哲学。

第四,当佛学以建立在知性思辨上的信仰意志去克服“我执”并追求出世时,它突出了具有强烈信仰意志的我,不自觉地陷入了自我中心论;当庄、玄、禅学以“天人合一”的感受去克服“我执”并追求超然心态时,才真正地、现实地泯灭了自我中心论的痕迹。一个是假无我,一个是真无我。

第五,佛学说:认识真谛,捐弃世界和人生,作出世的追求吧,那里才有属于你的世界!庄、玄、禅学却说:去知弃欲、清虚其心吧,真原的自我和世界瞬时就会出现。这,才是属于你的世界!一个要超出,一个要融入。超出的为将来而失去了现在,融入的却为瞬间而获得了永恒。这就是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土壤上结出的不同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