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了。
雪花静静落下,寒风微微吹过,室内却是一片温暖。
连棋盘都是温暖的,仿佛光滑无暇的软玉。
时煜执黑先行了。
棋子哗啦啦地从棋盒里抓出,摩擦起来一阵又一阵,有种别样的悦耳。
第一手,时煜点在了天元上。
没错,就是点天元。
今夜的棋局比较特殊。
如果是在正常场合下,时煜当然不会这么行棋。
但这盘棋是鹿思竹单方面醉棋+盲棋,再考虑到双方本就有的实力差距,时煜有自信可以随便拿捏她。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走放肆一些,甚至说是走挑衅一些。
显然,这手天元出乎了鹿思竹的意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整个人都抖了抖。
第二手,碰。
没思考太多,她便选择贴了上去。
是啊。
人醉醉的,根本思考不了太多。
只是意识到对方第一手都直接点天元了,走出如此小瞧她的棋,势必得凭借本能做出反击。
试探清楚态度之后,时煜顿时有所了然。
看来,鹿思竹对自己此刻的处境并没有清醒认知,居然还想着反击。
既然如此,就必须得认真一些,让她认清实力上的差距。
紧接着,时煜开始正常行棋,占据角部。
啪嗒。
棋盘的右上方,一个小小的战斗打响,轻柔得没有火花。
棋子在这个地方缓缓蔓延交错,相互贴着走棋,每一口气都逼得很紧。
最终,形成了黑棋取外势,白棋取实地的格局。
但很快,时煜洞察到了白棋空中的薄味。
执起棋子,轻轻出手。
一记点刺,落在了白棋的虎口上,要求对方老老实实粘上补棋,这样一来,局部就便宜了。
如果是业余棋手,面对这种棋,指不定就真的乖乖就范了。
但鹿思竹可是职业棋手,更何况她才刚刚拿下了一座世界冠军,明明我才是最厉害的,当然更加不会服软。
她没有老实粘上,而是转手一记靠夹,试图反击。
这的确是局部常见的反击手筋,只可惜现在并不成立。
这也没办法,谁让她既蒙着眼睛,脑子里也醉醺醺的呢?算不清也是没办法的事。
时煜并没有立刻断上去,而是先不紧不慢的在外面行棋。
这也是一种高深的围棋技巧,用启蒙老师的话来说,叫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估计不动手,让对手时刻保持提心吊胆。
时煜也是同样的思路,故意吊着这里不走,以此考验鹿思竹的神经。
终于,等到她完全放松下来,忘记上面还有这么一回事时.时煜动手了。
将那枚点刺在虎口上的棋子,顺势一长,嵌了进去。
肉眼可见,鹿思竹开始流汗了。
看来她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可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根本无法在脑海里复原之前下过的内容,只能一个劲揪床单,转发梢干着急。
她好久才下定决心,低声示弱道:
“可以,让我看一眼棋局吗?”
“哦?这可是你说答应要下盲棋的,现在你又想反悔?”
时煜有些得理不饶人,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尊贵的鹿九段呀,你可是刚拿到了世界冠军,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女子棋手,你就这么违反规则,这样真的好吗?”
“我求求你了让我看一眼棋局,我做什么都可以”鹿思竹越说声音越低。
“行吧,让你看一眼没问题,可如果看了一眼之后,这局你要是还赢不了我,那局后可得接受惩罚呀。”
“嗯”
得到时煜的允许后,鹿思竹掀起眼带,看了一眼棋局。
果然,她刚才下意识的反击有些自不量力,误算了一气。
这個虎口被轻轻这么一破,她整块棋的根据地都被一套滚打包收给搜掉了,只能想方设法狼狈出逃。
确认完形势之后,鹿思竹继续将眼睛蒙好。
没什么好棋可下,只能简简单单跳一个出头。
时煜第二次点刺,一边走重白棋,一边施加压力。
这次鹿思竹不敢再还手了,只能乖乖地粘上,继续跑路。
时煜当然不会放过她,继续施加压力。
当空一镇,拦住白棋想要出逃的路。
依旧没太好的办法,白棋只能转进到棋盘的边空上,寻求体面安定。
但可惜,边上依旧是黑棋的势力范围,白棋丝毫没有体面的安定手法。
不体面的手段倒是有,二路多爬几个就行。
但对于刚拿下世界冠军的职业棋手而言,这种屈辱的活法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这要能下出手,往后但凡见到对手,保证要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可没办法,这盘棋自己连说好的规则都违反,哪怕再没面子,也得将棋局撑住。
于是,白棋只能像学围棋没多久的小朋友那样,开始了一连串二路爬行,每手棋平均只围一目棋。
而白棋每多爬一下,意味着黑棋就多压一下,棋子舒舒服服地走在外面。
一通二路爬下来,白棋总共只活了四目棋,黑棋则形成通天外势,辐射整张棋盘,他想往哪里扔棋子,就往哪里扔棋子。
好消息是,白棋获得了宝贵的先手。
想了想,她落子棋盘中间,试图限制黑棋外势的威力。
远了。
这是时煜的第一感觉。
一点力道都没有。
其实按照鹿思竹的棋风,她这手棋多半会更近一些,但经过刚才的惩罚后,她显然不太敢冒进了,只敢小家碧玉一下。
时煜也不着急,反正手握巨大优势,这盘可以慢慢玩。
扳粘。
拆二。
一并。
他每手棋都走得很悠闲,一点也不激烈,像是羽毛一样轻轻扫动。
这么一番慢吞吞的棋走下来,鹿思竹又有小情绪了。
她知道这又是时煜无耻的挑衅手法,多让你几手,你也赢不了。
这次鹿思竹倒学机灵了,没有在乎脸面,而是赶紧趁机多围几手,一下子追回了不少局势。
时间差不多了。
时煜打入进去了。
一口气打入到十分深的地方。
虽然早就猜到他要打入了,但直接打入到这个深度,白棋是断然无法接受的。
这回轮到白棋点刺在黑棋的单关跳起上,将其走重。
然后一夹。
最大限度施以压力。
看上去,本局最后的决战要开始了。
面对时煜打入进来的潜水艇,鹿思竹必须全歼,才有争胜的余地。
黑棋向中央大跳而起,寻求出路,白棋则利用刚刚多走的几手棋展开封锁。
时煜也开始施展腾挪手段,碰碰靠靠,十字扭,虚假,倒虎。
所谓的腾挪就是这样的,利用敌方的棋子借劲行棋,招招紧贴,步步收气,很容易就能搭建出眼位。
鹿思竹再次慌了。
进入这种复杂局面后,盲棋的劣势一览无遗,再加上那始终发酵的醉意,她只觉得脑袋上像装了一根小烟囱似的,一阵就一阵往外冒气。对杀成形了。
开始收气。
一口气。
两口气。
三口气.
结局落定。
白棋居然慢足足三气。
最后一子落下,白棋被哗啦啦地提掉了一大片。
就这样。
白棋看似广阔的中腹,一下子就全姓黑了。
“我认输了.”
鹿思竹咬了咬嘴唇,充满不甘与屈辱。
“还很听话嘛,没倔嘴说这盘不算。”
时煜帮对方把眼睛上的缎带取了下来,露出她那水雾朦胧,目无焦距的眼神。
由于棋局过于激烈,她的两条马尾也散开了,精心蓄养过的长发肆意蔓延开来。
别问为什么下个棋,能把那熊猫发卡整没,问就是她思考深入起来,也喜欢揪头发。
“说吧,你要怎么惩罚我。”
她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十分有自知之明。
“也没什么惩罚,无非就是再下一局。”时煜说。
“都这么晚了,还要再下吗?”
“那当然,这可是惩罚。”
鹿思竹的眼波转了转:“可以呀,既然是惩罚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就只有这个要求吗?”
“当然不止,这盘棋,咱们得记谱。”
“记谱.好吧,记谱就记谱,谁怕谁呢。”鹿思竹的脸颊又微微一红。
“还有吗?”
时煜笑了笑:“怎么,觉得惩罚太少了,想多来点?”
“当、当然不是.这是提前确认,防止你到时候又乱加条件。”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多来点,那就再来一个.对了,我想到一个有意思的,可以赌点东西。”
时煜头顶突然亮起灵感的小灯泡,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赌什么东西?”鹿思竹的心里一鼓一鼓。
“就赌你刚刚拿到的世界冠军奖杯咯。”
时煜淡定地说。
“世界冠军的奖杯,这个该怎么赌?”
“很简单,我要是赢了,你就把你刚刚拿到的奖杯,放到我的奖杯架上,你要是赢了你从我这里随便挑几个,放到你的架子上也行咯。”
“有什么意义吗?”鹿思竹疑惑道。
她认真揣摩了一下,发现时煜就是在说物理意义上的奖杯与荣誉架,不是“喝清酒”,“喝烈酒”,“下盲棋醉棋”,“下古棋”这样的暗语。
“你自行揣摩咯。”时煜凝望道。
鹿思竹陷入了片刻沉思。
应该说,她的确是有点聪明劲的,立刻就读懂了时煜这看似正常,但又背后充满不可告人目的的做法。
对于职业棋手而言,奖杯那可是最重要的东西。
而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最重要东西,却忽然成为了他人收藏库中的一件.
尤其是这人还喜欢开直播,将身后的奖杯柜一天到晚展示来展示去,跟炫耀征服四方得来的战利品一样。
要是让直播间的观众们发现了,本该属于她的世界冠军奖杯,出现在了时煜的奖杯柜上
啧啧。
很难说这到底是摒弃肤浅,还是脱离高级趣味。
鹿思竹只知道一点。
这人,是个大坏蛋。
“没问题,赌就赌。”
答应下这个要求时,鹿思竹整个人都烫了烫。
按理而言,被当成他人的战利品展示,不是什么好事。
但此刻,这样的想法却莫名强烈。
没别的。
就俩字。
刺激。
带劲。
双方都从彼此的眼神中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第二盘棋也立刻开始了。
由于连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冠军奖杯都赌上了,鹿思竹这盘当然也不用下盲棋了。
只是,脑海中的醉意始终存在。
这股轻飘飘的感觉与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结合在一起,整个夜晚都在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时间悄然流逝,雪色也越来越深沉。
时煜一边开着记谱器,一边认真对局。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棋子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也不用担心落子的声音太大,这可是别墅区,主打的就是一个清幽僻静。
棋局也逐渐接近尾声。
再次形成了白棋追缴黑棋大龙的格局。
这次绝对可以拿下。
“嘿!”
鹿思竹轻轻一落子,嗷呜一口,大龙成功吃掉了。
赢了?
还没。
一切又像是在时煜预期中一样,他立刻就转手弃子破空了。
鹿思竹已经判断不清这个转换了。
因为她现在的状态,也已经濒临极限了,整个人正式变成一台蒸汽姬。
但她还是认真收完了最后一枚单关。
所有棋子如齿轮般严丝合缝,拼成一起。
“真可惜呀,赢的又是我,刚好赢了半目。”时煜一副庆幸的表情。
鹿思竹用幽怨的眼神瞧着对方。
这是时煜自信控盘下的半目。
他明明能赢好多的,但就是为了折磨人,让对手体验一下从希望到绝望,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才一直小碎步退让。
记谱器忠实记录了她这局的输棋过程。
“坏人。”
鹿思竹将头埋在枕头里,小声嘀咕道。
“讲道理,刚才的我的确是坏人没错,但现在的我,是这世上最圣明的好人。”
时煜果断和几分钟前的自己光速切割,以贤者般的口吻说:
“睡了睡了,刚才赌注什么的,就当是个无聊的小玩笑吧,我哪能让你把本该属于你的奖杯放我这咱们还是来聊聊国际政治吧,哈圣的《通往奴役之路》我讲到第几章了?”
“你再絮絮叨叨那些无聊的东西,信不信,我让你继续变成坏人?”
“嗯?”
正说间,鹿思竹摇摇欲坠地从**爬起来了。
她那身衣服都还没换,拿起自己摆在电脑桌上的冠军奖杯,像上次那样往奖杯柜的空位上一坐,将自己塞了进去。
她还顺势将那座新得到的冠军奖杯摆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格空位中,手不离开它。
姿势摆好后,她嫣嫣一笑,另一只手比出V字,像是要求继续记谱:
“耶。”
时煜倒吸凉气。
她会得有点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