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一位旅客在肯塔基州N村一家乡村小旅店门前下了马车。在酒吧间里,他看到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各色人等,都是由于天气恶劣进来躲雨的,于是,房间里呈现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相逢时所常有的一番景象。房间的一角,步枪叠架在一起;周围角落里,堆放着子弹袋和猎物袋,加上猎狗和小黑奴,乱成一团。
我们这位旅客就来到了这样一群自由人中间。矮小粗壮的他,退避到一个最暖和的角落,惊恐地望着一个大汉。只见那汉子不断地吐痰,那勇气和劲头,足以使胆怯而有洁癖的绅士们惊讶不已。
“哎呀,老兄,你好啊?”大汉一面说,一面朝着新来的老绅士吐出一口烟草汁。
“很好。”老绅士答道,同时惊恐地躲避着那口来势凶猛的烟草汁。
“嚼烟草吗?”大汉说着,把一块烟叶递给这位老绅士。
“谢谢你,我嚼不惯烟叶。”老绅士躲闪着说,见人群中有些人团团簇拥在一大张告示前,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是通缉黑奴的。”
原来这位老绅士就是麻袋厂主威尔逊先生。他站起身来去看告示,只见上面写着:
“敬告人之混血黑奴乔治在逃。该黑奴身高六英尺,头发黄褐卷曲,系肤色白皙之混血儿;生性机敏,谈锋颇健,能读书撰文,极有可能冒充白人逃跑。然而,其肩背均有深创疤痕,右手烙以字母H。
“凡将其活捉或确证其已死亡者,一律赏洋四百元。”
老绅士把告示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仿佛在琢磨着它的含义。
就在这时,一辆轻便马车来到旅店。马车上面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绅士模样的人,由一个黑奴驾着马车。
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新来的人,中断了谈话。只见那人高挑的个头,皮肤发黑,像个西班牙人,那令人艳羡的翩翩风度,立刻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镇定自若地走进旅店,朝仆役点点头,示意他把皮箱放在什么地方,然后朝人们鞠躬行礼,手里拿着礼帽,从容不迫地朝酒吧走去,接着自报家门:谢尔比郡奥克兰镇人氏亨利·勃特勒。随即,他又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到告示前面,看了一遍。
“吉姆,”他冲仆役说,“在北边伯南旅店我们见到那个黑人,跟这人有点相仿,对不对?”
“对,老爷,”吉姆说,“只是说不准手上烙了字没有。”
“唔,当然,我也没看过。”说着,陌生人不经意地打了个呵欠。然后,他走到店主面前,让他准备个单间,因为自己要马上写点东西。
从陌生人踏进门槛起,制造商威尔逊先生就以忐忑的神情望着来人,心里又好奇又不安。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而且还十分熟悉,然而记不起来了。来人的言语举动和声音笑貌,每每叫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紧盯着那个人;当那双明亮的眼睛冷漠地与他对视时,他立即将目光收回来。终于,他似乎记了起来,不由得露出诧异和惊恐的神色,望着陌生人,一面朝他走过去。
“是威尔逊先生吧,”那人一面用刚刚认出来的口吻说,一面伸出手来,“恕我眼拙,刚才没认出来。我看你还记得我——谢尔比郡奥克兰镇的勃特勒先生。”
“记——得,先生。”威尔逊先生像在说梦话。
就在这当儿,一个黑奴进来禀报:老爷的房间已经安排就绪。
“吉姆,看着箱子。”那人吩咐了一句,又对威尔逊先生说:“我想就生意上的事跟你谈一会儿,到我屋里来,请!”
威尔逊先生跟着他走进楼上一个宽敞的房间,年轻人锁好门,把钥匙放进口袋,接着转过脸,面对面望着威尔逊先生。
“乔治!”威尔逊先生说。
“不错,是我。看来我化装得不错,”年轻人微笑起来,“你看,我跟告示上说的人大不相符了。
这里,想顺便提一笔,乔治从父亲一方说是白人血统。但他的母亲却是个身遭不幸的黑人女子,成了主子泄欲的奴隶,生下了一群不知父亲的子女。从肯塔基州一家望族那里,乔治继承了欧洲人的美轮美奂的相貌,还有一颗桀骜不驯的心灵。从母亲那里,他得到的只是混血儿的浅黑肤色,不过,配上那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睛,也就足以弥补这点缺陷了。因此,只要稍稍改变皮肤和头发的颜色,就把他变换成了眼前这副西班牙人的模样。
威尔逊先生在房间里迈着步子走来走去。他想帮乔治一把,可同时又有一种维护法律和秩序的杂乱想法,让他举棋不定。
“唔,乔治,我看你这是想逃跑——丢开你的合法主人,乔治。我很难过,乔治——”
“难过什么,先生?”乔治镇定自若。
“眼睁睁看着你违抗你的国家的法律。”
“我的国家?”乔治痛心疾首,大大加强了语气,“我有什么国家,我只有坟墓!你有国家,威尔逊先生,可我,或者像我这样的奴隶生、奴隶养的人,还能谈什么国家?对于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法律?”乔治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下来,说:
“现在,请看着我。我坐在你面前,无论从什么方面说,难道不是完全跟你一样,也是个人吗?”
乔治慷慨陈词,一席话,使心地善良的老者实在于心不忍,掏出一块黄色的丝织大手帕用力擦起脸来。
“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突然破口大骂起来,“这群下地狱的畜生!走吧,乔治,远走高飞吧!不过,要当心些,孩子,除非——唔——最好别开枪。你妻子在哪儿,乔治?”他补充了一句。
“逃跑啦,先生,抱着孩子逃跑啦,天晓得她这会儿在哪里,她是朝着北斗星的方向跑的。今生今世,什么时候团圆,在哪儿团圆,就难说啦。”
“咳、咳,”诚实的老者在口袋里摸索着,说,“我看也许是我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去他的吧。喏,乔治。”他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递给乔治。
“不,善良好心的先生,”乔治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大忙,这样会连累你。你看,我身上带着钱,够我的盘缠。”
“不,你得收下,乔治。钱到哪里都有用,收下吧,收下吧,孩子!”
“那我就收下了,先生,不过有一样,日后我得还给你。”乔治拿起了那笔钱。
“喏,乔治,你这样出门在外还要多长时间?我希望别太长了,走得也别太远了。这个黑人是谁?”
“是个可靠的人,他一年多前到了加拿大。可是到了那边以后,听说东家发现他逃走,大发雷霆,不断鞭打他那可怜的老母亲。于是,他一路回来安慰她,想趁机把她带走。”
“带走了吗?”
“还没有。他近来一直在庄园附近侦察,还没遇上机会。这会儿,他先陪我到俄亥俄州去,把我交给一个帮过他忙的朋友,然后返回来接他母亲。”
老绅士迷惑不解,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说:
“乔治,不知怎么回事,你仰着脑袋,一言一行都换了一个人。”
“因为我是个自由人啦!”乔治不无自豪地说,“是的,先生,我不会再叫别人老爷了。我自由啦!”
“可你手上的烙印怎么办?”
乔治摘下手套,手上露出刚刚愈合的伤疤。
“这是哈利斯先生临别时给我留下的标志,因为他说,终有一天我会逃跑的。”他说着又戴上了手套。
“唔,好心的先生,”一阵沉默之后,乔治又接着说,“刚才我知道你认出了我,觉得必须跟你谈一谈,不然的话,你脸上吃惊的样子会暴露我的身份。明天一早,天不亮我就离开这里,希望明天夜里在俄亥俄州平安地睡一觉。所以,再见吧,先生。如果听到人们抓住了我,那也就是我的死期了。”
老者握住乔治伸出来的手,一再说了“当心”之后,蹒蹒跚跚地走了出去。“威尔逊先生,再跟你说句话。”
老绅士又走进屋。乔治像方才那样锁好门,犹犹豫豫地说:
“威尔逊先生,从你如何对待我当中,你自己体现了基督徒的仁慈,还有件小事,想托付给你这位善心的基督徒。”
“说吧,乔治。”
“是这样,先生。你说对了,我冒的险很大,人世上谁也不在乎我的死活。只有我那可怜的妻子才会悲痛欲绝呀!拜托你把这支小别针捎给她吧。这是我给她的圣诞礼物,可怜的姑娘!就说我永远永远爱她。这行吗?”他恳切地问。
“行,不成问题,可怜的人儿!”老绅士接过了别针。
“就告诉她一件事,”乔治说,“她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最后的心愿就是劝她到加拿大去。告诉她,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一个自由人,那样,就不会像这样受苦了。把这层意思告诉她,威尔逊先生,好吗?”
“好的,乔治,我告诉她。不过,振作起来,你是个勇敢的人。信赖上帝吧,乔治。我打心眼里祝愿你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