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克莱不善理财,家中一应供给和采办全由阿道尔夫一手承揽。此人与他东家一样大手大脚,挥霍无度。两人之间,一直在尽其所能,破落散尽这份家业。

汤姆眼看东家全家挥霍浪费的开销,心中忐忑不安得难以抑制,间或不动声色地提出自己的建议。汤姆的头脑健全和出色的办事能力,给圣克莱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他越来越信赖汤姆,渐渐地,干脆把全家的采买和供应,一股脑儿托付给了他。

汤姆对待自己这位年轻而又英俊的东家,既忠实、尊重,又抱以慈父般的关注。圣克莱礼拜天晚上,不是听歌剧就是看话剧,而且酒会和晚宴以及俱乐部的活动也频频参加。所有这一切,汤姆与别人一样,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有一次,圣克莱接到邀请,去参加一个品尝各种名贵酒的欢宴,一直喝到深夜一两点钟,才有人搀扶他回家。那一夜,淳朴的汤姆几乎一夜没有合眼,躺在**替自己的年轻主人祈祷。

“喂,汤姆,你还等着干什么?”第二天,圣克莱穿着睡袍,坐在书房里,问道。方才,他刚刚交给汤姆一笔钱,差遣他去办几件事。“怎么啦,汤姆,到底是怎么回事?”圣克莱放下了报纸和咖啡。

“我觉得心里很不好受。老爷一直待我很好,不过老爷倒是待他自己不好。”

“哦,汤姆,你都想说些什么?说出来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一两点钟的时候,我这么想来着,是老爷待他自己不好。”

说这番话的时候,汤姆一直背对着主人,一只手扶住门把。圣克莱只觉得满脸通红,但还是哈哈大笑起来。

“噢,就这些,是不是?”他轻快地说。

“就这些!”汤姆说着,突然转过脸,扑腾跪倒在地上,“哦,我亲爱的年轻老爷!我担心这样会断送你的一切,我亲爱的老爷!”

汤姆的声音哽咽了,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

“你这个可怜的傻瓜!”圣克莱眼睛里也噙着泪花,说,“起来吧,汤姆,我再也不参加那些该死的无聊应酬啦,以我的名誉担保,我绝不去啦。擦干眼泪,办你的事去吧。好啦,好啦。”他说着,一边轻轻地把汤姆推到门口。

“我绝不失信于他。”圣克莱关上门之后说。

无论在北方还是在南方,都有一些主妇具有出色的才能和手法,能游刃有余地让自己小小庄园的各色人等听命于自己的意志,从而建立起一种融洽而有条不紊的家规。

上面描述过的谢尔比太太,就是这样的当家人,奥菲丽亚小姐也是这样的当家人。

在摄政的第一天清晨,她四点钟就起了床,准备对自己掌管着钥匙的碗橱和壁橱,下大力气整顿一番。那一日,储藏室、衣柜、瓷器橱、厨房和地窖都经历了一番严厉的查验,使得掌厨的黛亚娜感到义愤填膺。

奥菲丽亚小姐走进厨房时,黛亚娜没有站起来,只是斜着眼盯着奥菲丽亚小姐的一举一动,但表面上还是在聚精会神,监视着周围人们的劳动。

“这个抽屉是干什么用的?”奥菲丽亚小姐打开一排抽屉,问。

“随便放什么东西,用起来都方便。小姐。”黛亚娜回答。是的,看起来的确如此。从抽屉里各色什物当中,奥菲丽亚小姐首先拽出一块沾满血渍的细缎桌布,显然是用它包生肉的。

“这是什么,黛亚娜?你别是用太太最好的桌布包肉吧?”

“哦,天哪,小姐,不是这么回事。毛巾不见了,才用到它。我把它拿出来准备洗一洗,才放在这里头了。”

“真是得过且过。”奥菲丽亚小姐自言自语。接着把抽屉翻过来,倒出了里面的东西。其中,她看到了一个肉豆蔻磨子和两三颗肉豆蔻、一本卫理公会赞美诗集、两三块用脏了的手帕、一些纱线和毛线活、一张烟叶和一只烟斗、几只胡桃夹子、一两只盛着生发油的金边瓷碟、一两只薄底旧鞋、一块用别针别起来里面盛着几个不大的白色元葱的法兰绒包、几块锦缎餐巾、一些粗麻布毛巾、几绺线和几根织补用针,还有几个破损了的纸包,从里面漏出来各种香料,洒得满抽屉到处都是。

“豆蔻放在哪儿,黛亚娜?”奥菲丽亚小姐又问,那神色仿佛祈祷上帝赐给她耐心似的。

“差不多哪儿都放,小姐。那边茶杯里放了一些,对面碗橱里也放了一些。”

“这磨子里还有一些哪。”奥菲丽亚小姐手里捏着那两三粒豆蔻。“天哪,是的,是我今天早上放进去的,我喜欢东西凑手,方便。”黛亚娜说。

“这又是什么?”奥菲丽亚小姐拈起盛生发油的碟子,问。

“噢,是我擦头发用的,放在那儿方便。”

“你用太太最好的碟子盛这个呀?”

“老天!这是因为我很忙,又来不及——我本来打算今儿个就换个地方的。”

“还有两块锦缎餐巾哩。”

“也是我放的,想过一两天洗一洗。”

“你这里没有专门放要洗的东西的地方?”

“唔,圣克莱老爷买了那个柜子后就是做那个用的。可我喜欢在上面揉面做饼干,有时也放点东西,再说柜子盖儿掀起来也不方便。”

“为什么不在面板上揉面做饼干呢?”

“天哪,小姐,那上面满满当当放着盘子,不放这个,就放那个,压根儿没有地方啊——”

“可你应该把盘子洗干净拿走哇。”

“洗我的盘子!”黛亚娜提高了嗓门说,这时,她怒从心头起,平素惯有的恭恭敬敬的神态消失了。“我倒要问,太太小姐熟悉家务活不?要是我洗盘子放盘子,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玛丽小姐就压根儿没跟我说过这话。”

“得啦,这里怎么还有元葱?”

“老天,是啊!”黛亚娜说,“原来我放在那里了,我都想不起来了,是我特意留下来炖着吃的。我倒忘了,原来在法兰绒包里哪。”

奥菲丽亚小姐举起了漏着香精的纸包。

“我求小姐别碰它们。我喜欢东西都放在我知道的地方。”黛亚娜十分断然地说。

“可是你不愿意叫这些纸包有窟窿吧?”

“这样撒起来方便哪。”黛亚娜说。

“可是,你撒了一抽屉。”

“天哪,也真是!要是小姐乱倒东西的话,可不要撒了怎么的。小姐已经撒了不少啦。”黛亚娜说着朝抽屉走过来。“小姐只要到楼下去,到时候我会清理,保管把什么都弄得整整齐齐,可是太太小姐们在身边,我什么都干不成,耽误事嘛!”

“我要把厨房检查一遍,把一切东西都收拾整齐,黛亚娜,往后我可希望都保持这个样子。”

不出几天,奥菲丽亚小姐对家中各个部门进行了彻底改革,呈现出井然有序的气象。

那天傍晚时分,奥菲丽亚小姐正在厨房里。就听几个黑孩子大嚷起来:

“天哪,老普露来啦。”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黑女人走进厨房,头上顶着一篮子甜面包和热面包卷。

“哟,普露,你来啦。”黛亚娜说。

普露脸上露出特别阴郁的神色,放下篮子,说:

“天哪!我怎么还不死呀!”

“你为什么想死?”奥菲丽亚小姐问。

“那就不受罪啦。”

“你干吗喝得醉醺醺的,自讨苦吃呢?”一个女仆问。

“总有一天,你也许会落到这一步的。”

“得啦,普露,”黛亚娜说,“瞧瞧你的面包吧。这位小姐给你钱。”

奥菲丽亚小姐拿出两三打面包。

“那个架子上面的罐子里还有几张面包票。”

“面包票?”奥菲丽亚小姐问。

“我们从她东家那里买面包票,她再给我们送面包来换面包票。”

“我回到家,他们就点我的钱和面包票,看看我有没有找对零钱,要是不对,会揍死我的。”

“这你活该,”方才那个女仆说,“谁叫你拿他们的钱灌黄汤来着?”

“可我愿意这样——我活不成——借酒浇愁呗!”

同烤面包的老妇人普露谈话期间,汤姆一直待在厨房里,尔后跟随老妇人来到大街上。

“我替你拿着篮子,送你一程吧。”汤姆说,心中不无怜悯之情,“你好像有病,或者有什么心事似的。”

“我没病。”老妇人说话十分简慢。

“我想,”汤姆恳切地望着她,说,“我想说服你把酒戒了。难道你不明白,喝起酒来你就毁了,身体和灵魂都毁了。”

“我明白自己会被打进地狱里去的,”女人阴郁地说,“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个。”

“哦,愿上帝怜悯你!苦命的人儿。你听说过耶稣基督吗?”

“耶稣基督——他是谁?”

“他就是主啊。”汤姆说,“难道就没有什么人给你说过,我主基督热爱我们这些有罪过的可怜人,是为我们而死去吗?”

“这我都没听说过,”女人说,“打我老头子死后,就压根儿没人爱过我。”

“你在哪儿长大的?”

“在北边肯塔基。有个白人养活着我,让我生孩子供应市场,孩子们稍一长大,就把他们卖了。末了,那个白人又把我卖给一个倒卖黑奴的人,我老爷就是从他那里把我买下来的。”

“你是怎么染上喝酒这个坏习惯的?”

“不喝酒心里难过呀。我被卖到这边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心里满以为,这下可以把孩子养大了,因为老爷不倒卖黑奴。那小东西长得真漂亮。开头,太太好像也很喜欢那孩子。可是太太后来生了病,由我来伺候她。这样,我也染上了热病,奶一下子全退了。孩子眼看着瘦得皮包骨头,可太太不愿意给孩子买牛奶。她夜里让我在她屋里睡,我不得不把孩子放到阁楼上去。有一天孩子就活活饿死了,这是真的。”

“哦,可怜的老妇人!”汤姆说着,转过身来朝回走去。在院子里,他遇见了伊娃小姐。

“哦,汤姆!原来你在这里哪。我找到了你,真高兴。爸爸叫你把小马套好,带我坐着那辆崭新的小马车去玩玩。”她说着一把拉住汤姆的手,“可你怎么啦,汤姆?你看上去耷拉着脸。”

“我心里难过,伊娃小姐,”汤姆忧伤地说,“不过我这就给你去套马。”

“可是你一定得告诉我,汤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才看见你跟爱发脾气的老普露说话来着。”

汤姆把那老妇人的遭遇讲述了一遍。伊娃的面颊泛起了苍白,一片深沉而真诚的阴影爬上了她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