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两天的工夫,伊娃非常不舒服,只好待在家里,闭门不出,派人请医生来。
孩子的健康和体力日渐衰退,却丝毫没有引起玛丽·圣克莱的注意。因为,她确信自己又患了两三种疾病,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想弄个水落石出。玛丽信仰中的第一要义就是:谁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她受的病痛之苦那么多。
有好几次,奥菲丽亚小姐想唤醒她对伊娃的母爱,但结果均无成效。
“我看不出孩子有什么病,”她总是说,“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的。”
“可是,她咳嗽呀。”
“咳嗽!你用不着给我提咳嗽的事,这一辈子,我都咳嗽。我像伊娃这么大的时候,人们都以为我生了痨病。玛咪一夜一夜地不睡觉,陪着我。哦,伊娃的咳嗽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她身子虚弱,喘气也短了呀。”
“天哪!我多少年来都是这个样子。她只是有点神经衰弱罢了。”
于是,有一阵子,奥菲丽亚小姐便对此闭口不谈了。然而现在,眼看着伊娃已经躺倒,病得不轻,而且请来了医生,玛丽又突然之间来了个大转弯。
她说自己早看出来了,心里明白自己注定是世界上最苦命的母亲。喏,这不是,自己的健康糟糕就够受的了,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独生的宝贝女儿步入坟墓。
“亲爱的玛丽,你快别这样说,”圣克莱说,“就好像她的病情没办法挽回似的。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
“好哇,当然喽,要是你能看见有希望的一面,那就请便吧。活在世上,要是像人们那样无知无觉,可真是一种福气。”
一两个礼拜以后,伊娃的症状大有好转。但这只是她那无情的疾病间歇出现的一种假象,即使处于死亡的边缘,也往往会蒙骗住人们焦虑不安的心。尽管如此,人们又一次在花园里,在阳台上,听到了伊娃的脚步声;她又一次玩耍嬉戏,放声大笑了。
“汤姆叔叔,”有一天,她正在给这个朋友诵读《圣经》时,说,“我能明白耶稣为什么替我们殉难了。”
“为了什么呢,伊娃小姐?”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次你和我坐船来南方的时候,我在船上遇到的那些人,他们有的失去了妈妈,有的失去了丈夫,有的妈妈哭着找孩子。这你还记得吧?当我看见那些苦命人的时候,当我听说可怜的普露死去——哦,多么可怕!——的时候,我心里都在想,要是我死了就能消除一切苦恼,那我心甘情愿地去死。”
汤姆望着孩子,不由得悚然敬畏起来。当她听到父亲的呼唤,轻轻离开之后,汤姆一面望着她的背影,一面反复地擦着眼睛。
“把伊娃留在世上,是没法子的了,”一会儿之后,汤姆遇到玛咪时,说,“伊娃额头上有上帝的印记哩。”
伊娃轻快地跑上走廊的台阶,到父亲那里去。
“伊娃,宝贝,你近来好些了,不是吗?”
“爸爸,”伊娃突然坚毅而又刚强地说,“我老早就有些事情想告诉你。趁我身体还不太虚弱,我现在就想告诉你。爸爸,我向你告别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要一走永远不再回来了!”伊娃说着哭泣起来。
“哦,亲爱的小伊娃!”圣克莱浑身颤抖着说,“千万别想这些不高兴的事啦。你看,我给你买了个小雕像哩!”
“不,爸爸,”伊娃一面说,一面推开了小雕像,“我根本没有好转,我心里明明白白,我不久就要走了。我想走,也盼望着走哇!人间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叫我难受,叫我害怕,但愿自己能到天堂上去。不过,我不想离开你——这叫我的心都快碎了。”
“什么事情叫你难受,叫你害怕呢,伊娃?”
“我替家里那些苦命的人难过,他们都非常爱我,对我都很好、很和蔼。我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由。爸爸,就没有什么办法让所有黑奴都获得自由吗?”
“这是个难题,宝贝。我衷心地希望,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个奴隶,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爸爸,你真是个好人,说起话来又总有办法说得人家爱听。你就不能到各处劝说人们改正这个错误吗?我死了以后,爸爸,你心里要想着我,为了我去做这件事。”
“你死了以后,伊娃,”圣克莱动情地说,“哦,孩子,快别这么说吧!你是我在世上所有的一切。”
“可怜的老普露的孩子也是她所有的一切,可是,她不得不听着孩子哭,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有,汤姆也疼爱他的孩子们,爸爸,这样的事情时时都在发生啊!”
“好啦,好啦,宝贝,”圣克莱抚慰地说,“只是别再自己伤心,别再说死的事情啦。你说的事,我都一一照办。”
“那你答应我,我亲爱的爸爸,只要——”她停顿了一下,说,“只要我一走,就让汤姆获得自由吧!”
“好的,宝贝,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只要你提出来,我一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