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发出去的家信,已经接到了回音。回信是由乔治少爷代笔,小学生的字迹圆润流利,十分漂亮。信里写着关于家中各种令人高兴的消息,还告诉他,克露婶婶已经给雇佣到路易斯维尔一家糕点铺去了。她在那边糕点行业中,凭自己的手艺,可得到一笔可观的款项。这些钱都要攒起来,凑齐了替他赎身,还说,莫斯和皮特长大了,小不点儿在萨莉和全家人的照料下,已经能到处乱跑了。
汤姆的小屋暂时落了锁,不过,乔治又说,等汤姆回来时,准备装饰一下小屋,添置些家具什么的。
接下来,信里开列了乔治在学校学习的各项科目的名称。还告诉汤姆,从他走后,庄园上新添的四匹马叫什么名字。在这一段里,还提及他父母身体健康,等等。信的行文自然,内容简明扼要,汤姆百看不厌,甚至同伊娃探讨,看有无可能镶上镜框,挂在屋里。但这样镶起来,唯一的困难是不能看到信的正反两面。
伊娃的年龄日增,汤姆同她的关系也日见亲密。每逢清晨去集市上,他的目光总一成不变地集中在鲜花上,想给伊娃买几束鲜花;也总要挑选个桃子或橘子,放在口袋里,回去的时候给她吃。快到家的时候,汤姆老远就望见她那可爱的小脑袋,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脸孩子气地问:“汤姆叔叔,今天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呀?”伊娃呢,轮到自己可以帮助汤姆的时候,也是友善备至。
故事讲到这里,圣克莱全家已经暂时迁移到庞夏特兰湖畔的别墅。这座别墅,有几条小径蜿蜒曲折地通向湖滨。湖水,在阳光照耀下,一顷碧波泛着银光,使湖水变成了另一面天空。湖面上泛起玫瑰色和金黄色的涟漪,只有白帆小舟天使般地四处**漾游弋。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傍晚。在花园一角的棚架下面,汤姆和伊娃正坐在长满青苔的小石凳上。伊娃膝头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圣经》。汤姆正在歌唱:
哦,假如我有黎明的翅翼,
我将飞往迦南的海滩上;
光明的天使将接我回去,
回到新耶路撒冷的故乡。
“你说,新耶路撒冷在哪儿,汤姆叔叔?”伊娃问。
“哦,就在那些云彩上面啊,伊娃小姐。”
“那么说,我是看见啦,”伊娃说,“看看那些云彩!就像是珍珠镶嵌成的大门。汤姆,唱唱《光明天使》吧。”
汤姆于是唱起一首卫理公会的著名圣歌:
我望见一队光明的天使,
享受着天国的福祺;
他们身着无瑕的白衣,
手持战无不胜的棕榈。
“汤姆叔叔,我见过天使。”伊娃说着,低声唱道:
他们身着无瑕的白衣,
手持战无不胜的棕榈。
“汤姆叔叔,”孩子站起身用手指了指天空,“我要到那里去了,到光明的天使那边去;汤姆叔叔,不久也要去了。”
老仆人心里一阵悸动,心想,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自己是多么经常地注意到,伊娃的小手瘦削了,皮肤苍白了,呼吸短促了。以前,她在花园里奔跑嬉戏,一连几个钟头都没事,而现在很快就感到了疲乏,没有力气。自己也常听奥菲丽亚小姐说伊娃咳嗽,无论什么药物都没法治愈。她话里的意味,直到这时他才有所领悟。
这时,奥菲丽亚小姐急促的呼唤声,打断了汤姆和伊娃的谈话。
“伊娃——伊娃!哦,哦,孩子,下起露水来了,快别待在外面啦!”
伊娃和汤姆赶忙回到屋里。
奥菲丽亚小姐早已注意到,伊娃干咳,脸上日益无光。她想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圣克莱,可是,他却一反常态,焦躁不安地悻悻然驳回她的猜疑。
他嘴上虽这么说,可是心里却越来越心神不定、忐忑不安。因此,他陪伴伊娃的时间比以往多了起来,带她坐车外出兜风的次数,也比以往有增无减;每隔几天,就带回一个药方或一些滋补药品。“倒不是说,”他说,“孩子需要,而是说,反正对她什么害处都没有。”
使圣克莱更刻骨痛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孩子时常流露出的那些深奥而又包含着超凡智慧的奇特语言,仿佛是从神灵那里得来的启示。遇到这种时候,圣克莱便突然感到一种慌乱,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仿佛这亲密的搂抱会拯救她一样,他也会随之心潮澎湃,热切地把她留下来,永远不让她离开人世。
伊娃天生一副慷慨宽厚的心肠,此时又增添了一种女性的体贴入微。她仍然喜欢同黑孩子们一起玩耍,可是现在,与其说她是游戏的参与者,不如说是旁观者了。她会一下子坐上半个钟头,观看黑孩子们玩耍。随后,一丝阴影爬上了她的面庞,眼睛雾一般扑朔迷离,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妈妈,”有一天,她突然对母亲说,“我们干吗不教仆人们识字呢?”
“这问得真奇怪,孩子!人们从来都不这样做。”
“他们干吗不教呢?”
“因为他们识字什么用处都没有,不能帮他们过得更好。他们生来就是干活的。”
“可是,奥菲丽亚姑姑就教会了托普茜识字呀。”伊娃接下来说。
“是啊,可是你看见多少好处了吗?托普茜是我见过的最坏的孩子!”
托普茜是个七八岁的黑人小姑娘,是圣克莱送给奥菲丽亚小姐,请她把她教育成人的。
这时,玛丽为了转移话题,拿出几件贵重的首饰让伊娃看。
伊娃接过首饰,从里面拿出了一条钻石项链,沉思的大眼睛盯在上面一动不动。显而易见,她心里想的是别的东西。
“你怎么这样啊,孩子?”玛丽问。
“值好多好多钱吧,妈妈?”
“当然喽。是你爸爸派人到法国买来的,相当于小小一笔家产哪。”
“我要是有这些首饰,”伊娃说,“我就把它们卖掉,在几个自由州里买一块地方,把家里的黑人都接过去,雇佣老师教他们念书写字。”
“得啦,得啦,伊娃,你只是个孩子!这些事情你不懂,”玛丽说,“再说,你的话叫我头痛。”
玛丽的头痛总是招之即来,每逢谈话不十分合自己的意,就立刻把它拿出来。
于是,伊娃偷偷溜了出去。从此以后她勤恳发奋地教玛咪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