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玛丽和奥菲丽亚小姐谈话之后的一两天里,圣克莱庄园上的汤姆、阿道尔夫和大约五六个别的黑奴,就给转交到××街上的一家奴隶货栈,在老板斯凯哥斯仁爱善良的关怀下,等待着第二天进行拍卖。
跟大多数人一样,汤姆手里也提一只装满衣服的大提箱。他们给搬进一个长长的屋子里过夜。里面聚集着许多黑种男人。他们年龄不同,高矮不齐,都在咆哮大笑,浑浑噩噩地寻着开心。
不难想象,汤姆没有心情去跟那伙人一起凑热闹。因此,他只是把手提箱尽量放得离喧闹的人群远一些,脸靠着墙壁,坐在了箱子上面。
经营黑奴商品的贩子们,竭尽全力,肆无忌惮而又全面系统地在黑奴中间渲染欢乐的气氛,是用来消弭他们的思想,使他们对自己处境麻木不仁的一种手段。一个黑奴,从在北方市场上卖掉到抵达南方为止,要经过一系列训练,其唯一的目的只是让他们变得冷漠无情和凶狠野蛮而已。奴隶贩子在弗吉尼亚州或是肯塔基州购买了一批黑奴,就把他们带到一个方便而有利于健康的地方,往往是有温泉的地方去养肥他们。在那里,他们由于每天吃得饱饱的,难免有人心里愁闷,于是,便经常在他们中间弹琴,还叫他们每日跳舞。凡是心里思念妻子、儿女和家乡过于殷切,无法高兴而又拒绝寻欢作乐的人,都要受到注意,认为是脾气抑郁而危险的人,都要受到毫无责任感的狠心的奴隶贩子那邪恶心灵所能加于他们的一切折磨。因此,他们不得不自始至终装出灵活、机敏和扬扬得意的模样,尤其是在顾主面前,就更要如此。这样做,一来希望能觅到一个善良的主子,一来害怕万一卖不出去,就会遭到奴隶贩子的摧残。
“你这个黑鬼子在那边儿干什么呢?”等斯凯哥斯先生出去后,山宝朝汤姆走过来,打趣地戳戳汤姆的筋骨,问道,“在想心事,嗯?”
“我明天就要给拍卖了!”汤姆说。
“给拍卖?哟嗬嗬!伙计们,你们看有意思没有!我还真想给这样拍卖了哩!”
在男奴睡觉的房间里上演着这一幕的时候,看官也许会感到好奇,想看一眼分给女奴的房间里的情形。在这里,有数不清的女人正在以各种姿势睡觉。她们从黑炭到纯白各种肤色的都有,从小孩到老婆子,年龄也各有不同。其中,一个十岁的聪明伶俐的小女孩,由于妈妈昨天给卖掉而没人看护,今夜,已经哭叫着进入梦乡。还有一个疲惫不堪的黑人老婆子,手上长满老茧,正等着明天当破烂拍卖。周围躺着四五十个女人,用各色毯子和衣服蒙着脑袋。可是,在远离这些人的一个角落里,却坐着两个相貌不同一般的女人。其中一个是穿着体面的一代混血女人,年纪四五十岁的样子。她目光柔顺,神情和蔼亲切,头上高高隆起的头巾,是用上好的马德拉斯暗红手帕裹成的,衣着剪裁合身整洁,料子很好,说明曾经得到过主人的细心照料。身旁,是她十五岁的女儿,紧紧依偎在她的怀里,是个二代混血姑娘。母女两人也要随圣克莱家的那批黑奴,明天一起被拍卖。
我们姑且称母女二人为苏珊和艾米琳吧。她们原是新奥尔良一个和蔼虔诚夫人的贴身女仆,受到过夫人悉心而虔诚的教诲和训练。然而,女保护人的财产由她的独生子掌管着。由于他粗心大意,挥霍无度,以至于欠了一大笔钱,最后宣告破产。于是,苏珊和艾米琳就被送到这家奴隶货栈。这时,从铁棂窗户里,我们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妈妈,你把脑袋靠在我膝头上,看能不能睡一小会儿。”女儿装出镇静的样子,说。
“我哪有心思睡觉啊,艾米琳。这可能是我们待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了!”
“哦,妈妈,快别这么说了!也许我们会给一块卖掉哩,有谁能说得清!”
“要是别人处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会这么说的,艾米琳,”那女人说,“可我这么担心会失掉你,所以只往坏处想。”
“咦,妈妈。那个人不是说过嘛,我们俩都长得不错,可能卖个好价钱哪。要是在什么人家里,你能找个做饭的差使,我当个贴身使女或裁缝什么的,我看我们都会过得很好。我们都尽量高兴一些,精神一些,告诉人家我们都能做什么,也许会过得很好的。”艾米琳说。
“明天,我想叫你把头发都朝后梳直了。”苏珊说,“那样你就会卖到好人家去。要是看到你普普通通,体体面面的,不像个爱打扮的样子,大户人家就更愿意把你买下来。”
“那好,妈妈,我明天就这样。”
“还有,艾米琳,如果明天以后,我们万一谁也再见不到谁,如果我给卖到北边种植园去,你卖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千万不要忘了你的教养和太太教导过你的话。”
柔和静谧而肃穆的月光照进来,把窗上铁棂的影子印在那些疲惫的进入梦乡的人们身上。母女两人一起唱起了一首粗犷而又忧伤的挽歌,像黑奴们在葬仪上唱的赞美诗那样普通的挽歌:
“哦,哭泣的玛丽在何方?
哦,哭泣的玛丽在何方?
已经抵达美好地方。
她死去进了天堂,
她死去进了天堂。
已经抵达美好地方。”
黎明时分,所有的人都翻身从地板爬了起来。尊贵的斯凯哥斯先生欢欢快快地忙活着,因为有一批货物今天要准备拿出去拍卖。他生气勃勃地监督着奴隶们梳洗打扮,传话给每个人,责令他们都得换上笑脸,装出高兴的模样。现在,奴隶们站成了一圈,接受最后的检阅,然后向交易所进军。
斯凯哥斯先生头戴棕榈小帽,嘴里叼着一支雪茄,正绕那圈人走来走去,想趁告别之前,再把货物点缀一下。
“这怎么一回子事?”他走到苏珊和艾米琳面前,问。“你的鬈发呢,丫头?你给我马上卷起头发来,卷得真正漂亮一点儿!”他把手里的藤条啪地甩了一下,又说,“还得赶快给我回来!”
“你去帮她卷一卷,”他又对母亲说,“那些鬈发能多卖一百块哩。”
富丽堂皇圆屋顶笼罩着的大理石地板上,穿梭走动着不同民族的人们。圆形大厅的四周,都是供讲演者和拍卖商使用的讲坛或拍卖台。遥遥相对的两个台子上面,现在已由两个颇有才华的绅士所占领。两人兴致勃勃,正用英语和法语混杂的语言,强迫赏识他们各色货物的行家提高投标价码。另外一边的第三个台子还空着,周围簇拥着一群黑奴,等待着拍卖时刻的到来。
汤姆一直站在那里,望眼欲穿地观察着拥挤在他周围的无数张面孔,想找到一个他愿称之为老爷的人。然而,汤姆却没看到圣克莱那样的人。
拍卖开始前不久,一个五短身材、筋肉宽厚的男人,用胳膊肘捣着人们挤了进来。汤姆从瞥见他走来的那一刻起,心里立即升起一股厌恶和恐惧。他个头虽小,但浑身力气显然很大。圆圆的宛如子弹似的脑袋,浅灰色的大眼睛,配上两条浓重的茶褐色眉毛和满头晒得焦黄的、又粗又硬的头发,坦白地说,哪一样都不招人喜欢。由于咀嚼烟叶而肿胀的一张粗糙大嘴里,时不时地、犹如爆炸似的往外吐着烟汁;一双长满雀斑的毛茸茸的大手,黝黑而且肮脏,手指上还留着邋邋遢遢的长指甲。他抓住汤姆的下颌,把嘴掰开察看他的牙齿,又叫汤姆挽起袖子,看他的肌肉,最后还让汤姆转转身,跳上几跳,看看他走路有没有力气。
“你在哪儿长大的?”除了察看之外,他还简单扼要地发问,“都干过什么活?”
“在肯塔基,老爷。”汤姆说着朝人群外边望去,仿佛在寻找救兵一般,“掌管过老爷的农庄。”
“说得倒有鼻子有眼的。”那人简慢地说着,走了过去。他在阿道尔夫面前停了一会儿,接着,他在苏珊和艾米琳面前停下了脚步,伸出脏兮兮的大手,把艾米琳拽到跟前,摸了摸她的脖子和胸脯,接着一把又把艾米琳推到母亲怀里。
艾米琳吓了一跳,立即哭叫起来。
“给我闭嘴,你这个臭丫头!”那奴隶贩子说,“在这里不准哭天抹泪的,拍卖马上开始了。”
于是,阿道尔夫和圣克莱家其余的黑奴,一锤定音都卖给了不同的竞拍人。
接着拍卖人对汤姆说:“喏,你站上来,伙计!听见了吗?”
汤姆迈步来到台子上,朝周围忐忑不安地望了几眼。一切都似乎化作了一片常见的、难以分辨的喧哗。拍卖人吆三喝四,用英语夹杂着法语介绍汤姆的种种长处之后,紧接着用法语和英语喊出的竞价声也爆响起来。转瞬之间,只听咚的一声,木槌最后落了下来;拍卖人宣唱他的价格,说到最后“元”字的声音还在空中清晰地回**时,汤姆的拍卖即告成交。他又有了主人。
汤姆给推下了台子,子弹头脑袋的小个子男人,狠狠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厉声说:“站在这里,你!”
汤姆脑子里还几乎没有回过神来,然而,竞价还在继续进行着。一阵时而法语、时而英语的呐喊嚷叫之后,木槌又一次落下来,苏珊拍卖成交了。她走下拍卖台,停住脚步,依依不舍地朝后望着,女儿向她伸出了双手。
女儿的竞价持续了不一会儿,木槌便一下子落了下来。子弹头脑袋从肉体到灵魂都拥有了艾米琳。
她的主人勒格里先生,是红河一带的一个棉花种植园主。她被推搡着来到汤姆和另外两个奴隶站立的地方,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