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一艘破旧的小轮船沿河而上。汤姆颓然坐在底层。对于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他,此刻,那压在心头上的镣铐,却更为沉重。在他那天空上面,无论是月亮,还是星星,一切光明都消失殆尽,一切都仿佛眼前掠过的树木和河岸,匆匆离他而去,不再复返了。肯塔基老家、妻子、儿女和宽厚的主人;富丽堂皇的圣克莱氏府宅,长着圣洁眸子、满头金发的伊娃,欢乐、英俊、倨傲,表面似乎玩世不恭,而心肠永远和善的圣克莱,以及那些怡然自得的岁月,等等,等等,都化成了泡影!而剩下来的还有什么?

尽管法律规定:黑人“依法被视为、公认为,以及裁决为一项动产”,但也绝不能就此泯灭他的灵魂,那颗拥有包括记忆、希望、爱恋、恐惧和追求等在内的秘密小天地的灵魂。

汤姆的主子西蒙·勒格里先生,先后买了八个黑奴。他把他们成双作对地用手铐铐起来,赶到停泊在码头旁边随时准备起航开往红河上游的轮船上。

轮船在起碇之后,他又以其特有的那种讲究效率的神气,过来对他们巡视了一遍。走到汤姆对面,他停下了脚步。那天拍卖的时候,汤姆穿的是自己最考究的一套绒面呢子衣服,配着浆得挺括的衬衣和油光闪亮的皮靴。勒格里看在眼里,不由得干脆利索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给我站起来!”

汤姆应声站起身来。

“摘下硬领巾来!”随即,汤姆动手去摘;然而镣铐限制了他的手脚的活动,于是,勒格里伸手帮忙,狠狠地把硬领巾从他脖子上扯下来,装进自己口袋。

这会儿,勒格里又走到方才他已经翻了一遍的汤姆的皮箱旁边,从里面捡出汤姆在马厩里干活时经常穿的旧裤子和破上衣,一面替汤姆解开手铐,一面指着货箱之间的一个角落,说:

“给我到那儿去,换上这身衣裳。”

汤姆顺从地换了衣服,很快转身回来。

“把靴子脱下来。”勒格里先生说。

汤姆脱下了靴子。

“喏,”前者说话之间,丢给汤姆一双黑奴平时穿的又粗又笨的鞋子,“穿上这双鞋。”

就在汤姆匆忙换衣服之际,他并没有忘记把自己的宝贵的《圣经》拿出来,揣在口袋里。他没有忘记还真是万幸,因为,勒格里先生重新给汤姆戴上手铐以后,便慢条斯理的翻起他口袋里的东西来。他掏出了一块丝织手帕,塞在自己的口袋里后,又掏出了几个小玩意儿。勒格里瞥了一眼,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一下子越过肩头丢在身后面的河水里。汤姆之所以珍藏这些小玩意儿,原来主要是由于伊娃当初拿着它们,玩得很开心的缘故。

可是,仓促之间,汤姆却忘记把那本卫理公会赞美诗拿出来了。这时,勒格里正捏在手里翻看着。

“哟嗬,瞧不出来,倒挺虔诚的嘛!是个教徒喽,嗯?那好哇,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叫你不当教徒了。在我的地盘上,我可不待见你们这些号叫着又是祈祷、又是唱歌的黑鬼子,你给我记着点儿。”他说着跺了跺脚。“眼下,我就是你的上帝!明白不?我说上东,你不能上西。”

这位默不作声的黑人,从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说了一声“不”!

然而,西蒙·勒格里却永远不可能听见那个声音。他只是在汤姆阴沉的脸上瞪了一会儿,便接着走开了。他随手提走了汤姆那只装着许多整洁衣服的箱子。来到前甲板上,立即有许多船上的水手围上来。他们哈哈大笑着,嘲弄黑鬼子竟然花大钱想冒充绅士。很快,那些衣物便你一件、我一件地卖个精光,最后,连空箱子也给拍卖了。这桩小生意做完之后,西蒙又溜溜达达走到汤姆跟前。

“我说,汤姆,我把你多余的行李都给处理了,你看,这下可轻松了吧?你身上这套衣裳可要仔细点儿穿啊,要过很久你才能领到衣裳哩。我乐意叫黑鬼子们留点神;在我的种植园里,一身衣裳能穿几年哩。”

接下来,西蒙走到了艾米琳坐着的地方。她与另一个女人锁在一起。

“噢,我的宝贝儿,”他拧了她下巴一下,“别这么无精打采的。”

姑娘望着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慌、恐惧和厌恶的神色,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于是,他狰狞地皱起了眉头。

“别给我来这一套,丫头!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脸上得高兴着点儿,听见没有?还有你,你这个黄脸老婆子!”他狠劲推了一下那个与艾米琳锁在一起的混血女人,“别跟我哭丧着脸!”

“大伙都听我说,”他向后退了一两步,说,“你们看着我,看着我,直直地看我的眼睛,直直地看,喏!”他每停顿一次,都跺一下脚。

这会儿,每双眼睛都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朝西蒙瞪大了的灰中泛绿的眼珠子望去。

“喏,”他攥紧了仿佛铁匠锤子似的又粗又大的拳头,“瞧见这个拳头了吧?来掂掂分量!”他说话间一拳打在汤姆手上。“瞧瞧我拳头上的筋骨!哼,我告诉你们说,我这拳头跟铁一样结实,都是打黑鬼子打出来的。”

两个女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大伙都神情沮丧地颓然坐在那里。这时,只见西蒙转身到船上酒吧间里喝酒去了。

与此同时,在船的下层,艾米琳和那个与她锁在一起的混血女人也正在交谈,她们自然是在相互诉说自己身世的详情。

“你原是谁家的人?”艾米琳问。

“噢,我原来的老爷是艾利斯先生,住在利维街上。你也许见过他家的房子。”

“他待你好吗?”艾米琳又问。

“他病倒以前,待我挺好的。后来,他病倒在**,时好时坏的有半年多,连脾气也变得焦躁不安了。好像成心跟人过不去,白天夜里谁也别想安生。而且性子很怪,谁也伺候不熨贴他。再往后,一天比一天爱生气,让我一夜夜捞不着觉睡。这下可把我累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有一天夜里我睡着了,天哪,他跟我发起火来,说要把我卖给一个最厉害的主子。不过,临咽气的时候,他还是答应给我自由哩。”

“你有什么亲人吗?”艾米琳又问。

“有,我有个丈夫,当铁匠。平常老爷总是把他雇给人家。他们卖我卖得这么快,连见他一面都没来得及。可我还有四个孩子哩。老天哪!”妇人用双手捂住了脸。

无论是谁,每当听到别人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的时候,自然不免心里为之震动,想说些表示安慰之类的话。艾米琳也想说话安慰安慰那女人,可又想不起说什么好。说些什么呢?不过,两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仿佛一致同意,绝对不能提到如今成了他们主子的那个可怕的人。

轮船,满载着悲伤继续向前航行。它顶着混浊汹涌的红色浪涛逆流而上,从两旁掠过去的,千篇一律,都是令人乏味的陡峭的红土堤岸。人们忧伤的眼睛,困倦地望着堤岸发呆。最后,轮船在一座小镇旁边抛了锚。于是,勒格里便带领那批奴隶登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