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粗糙的马车行驶在极其粗糙而崎岖的道路上。汤姆和他的同伴,疲惫不堪,跟在后面跋涉着。
马车里坐着西蒙·勒格里。那两个依然锁在一起的女人和行李,都给安置在马车后部。一行人正朝着勒格里遥远的种植园进发。
这是一条荒凉、偏僻的道路,时而蜿蜒曲折,穿越悲凉、贫瘠、风声呜咽的松林,时而沿着圆木堤路,穿越一望无垠的沼泽。沼泽里,海绵似的泥泞地面上,柏树耸立,覆盖着一长串一长串阴森可怖的黑色苔藓;断桩败枝,狼藉满地,任其在泥水中腐烂着。时不时还可看到形状可怖的毒蛇,在中间爬来爬去。
马车驶上了两旁楝树巍然耸立、遍是杂草的石子小路。两旁房子宽敞、漂亮,是按照南方流行的造型修建的。两层的楼房,到处都有宽阔的走廊环护,房门都直通走廊,下层由砖柱支撑起来。
然而,房子看起来既荒凉又不舒适。有些窗户钉着木板,有些玻璃已经破碎,百叶窗的合叶只剩了一个。这一切都说明,房子年久失修,住起来很不舒适。
地面上,零乱狼藉,到处是碎木板、稻草屑、腐烂的旧桶和旧箱子。听到马车车轮的辚辚声,三四条气势汹汹的恶狗从梦中惊醒,很快窜了出来。跟在后面的衣衫褴褛的仆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制止住了它们,没有咬住汤姆和他的同伴。
“你们看清了吧!”勒格里阴郁而满意地摩挲着狗。一面转身对汤姆和同伴们说,“要是你们想跑,那就得尝尝这个滋味。养大这几条狗,就是追捕黑鬼子的。它们能把你们一顿吃个干净。噢,山宝!”他对一个破衣烂衫,头戴掉了遮沿的帽子、过分殷勤的奴隶说,“情况怎么样?”
“蛮好的,老爷。”
“昆宝,”勒格里又对一个起劲引起主子垂青的奴隶说,“我吩咐你的话,都去做了吗?”
“做了,怎么会不做呢?”
这两个黑人就是种植园上的头目。勒格里就像训练自己的叭喇狗一样,有条不紊地把他们训得野蛮而且残暴,并且经过长期的实践,使他们的本性转变得与叭喇狗差不多一样的凶恶和乖戾了。
正如我们在历史上看到某些当权者一样,勒格里也借助分散权力控治着种植园。山宝和昆宝彼此之间恨得咬牙切齿,所有种植园的奴隶,又把他俩恨得咬牙切齿。由于使用了让他们之间狗咬狗的伎俩,勒格里便十拿九稳,能够通过三者的此一方或彼一方,得悉庄园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没有任何交往地生活,所以,勒格里便怂恿他的两个黑人帮凶,跟他保持一种粗俗的亲密关系。不过,这种亲密随时都可以给他俩或此或彼惹来麻烦。因为,即使稍有冒犯,两个人中的一个就会在勒格里点头许可下,随时替他对另一个施行报复。
此刻,站在勒格里身旁的这两个人,仿佛完全证明,残暴的人甚至比野兽还要卑下。他们那粗鄙、笨拙而黝黑的相貌,那在对方身上滚动的疾恶如仇的目光,那野蛮粗暴的从喉咙里咕哝着说话的声音,以及那随风飘舞的破烂衣服,与庄园上所有事物的邪恶和污浊的格调,达到了令人钦羡的和谐一致。
“喏,山宝,”勒格里说,“你给我把这帮家伙带到下处去。噢,还给你弄来一个女人。”他说着把混血女人同艾米琳解开,把前者推搡到山宝面前,“我答应过给你弄个女人来的,你记得吧。”
那女人吓了一跳,抽身后退,突然说道:
“哦!老爷,我的男人留在新奥尔良了。”
“那又怎么样?你——你到了这里,就不要男人了?去吧!”勒格里说时挥起了皮鞭。
“过来,小情妇,”山宝对艾米琳说,“你跟我进屋吧。”
这时,只见一张阴雨密布、桀骜不驯的脸膛,在屋子窗口朝外眺望了片刻。勒格里开门的当儿,一个急速的女人声音,专横地说了句话。站在一旁,以焦虑的目光望着艾米琳走进屋去的汤姆,看见了那张脸,又接着听到了勒格里怒气冲冲地说:“闭上你那张臭嘴!我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汤姆没有再听到别的话。因为他很快便跟随山宝到下处去了。下处是由一排简陋的棚屋形成的一条小街,坐落在种植园远离上房的一带地方。汤姆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他原本一直在安慰自己,觉得或许能有一间小屋。尽管简陋,但可以收拾得整洁而且安静,好有个自己歇脚的去处。他察看了好几间棚屋,都只是一些粗糙的空空如也的躯壳,里面什么摆设都没有,只有一堆沾满泥土的稻草,乱七八糟地摊在地板上。而地板也不过是人们无数只脚踩硬了的光秃地面。
“哪一间是我的?”他问山宝。
“不知道,兴许这间就成。”山宝说,“也许里面再住上个人。眼下,每间房子里都住了不少黑鬼子,要再来人我就没法子了。”
住在棚屋里精疲力竭的人们,直到夜色十分浓重,才成群结队地回来。他们都穿着肮脏破旧的衣服,一副抑郁难过的样子,根本没有心情对这些新来乍到的人高兴地瞥上一眼。小村落里立即沸腾起来。人们在手推磨子旁边争夺着,因为他们那点硬邦邦的玉米,要用磨子磨成面粉,才能烙成饼子,充当他们唯一的一顿晚饭。每天,天刚刚破晓,他们便下了地,在监工挥舞的皮鞭下,被迫劳动着。目前正值大忙季节,时间不等人,因此,山宝使用了种种手段,逼迫每一个奴隶拼命地卖力干活。当那些人拥过来的时候,汤姆想在人群中间找到友善的面孔,然而看到的只是脸色阴沉、愁眉苦脸和残忍成性的男人,以及灰心丧气的虚弱女人,或者说,根本不像女人的女人。磨玉米面的响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因为,与磨面的人相比,磨子为数甚少。虚弱困顿的人总是给身强力壮的撵走,直到最后才轮到他们的分上。
“哎嘿!”山宝走到那混血女人跟前,丢给她一袋玉米,“你他妈的叫啥名儿?”
“叫露茜。”女人说。
“听着,露茜,你眼下是我的女人了。你磨这些玉米,把晚饭吃的饼子烙好,听见了吗?”
“我不是你的女人,什么时候也不是!”女人由于绝望,突然胆子大起来。针锋相对地说。
“我真想给你一脚!”山宝说时,威胁地抬起了脚。
“要是你愿意,就弄死我好了。但愿死了才好哩!”女人说。
“我说,山宝,你把干活的人都给毁了,看我不告诉老爷去。”正忙着推磨的昆宝说。他已经撵跑了两三个等着磨玉米粉的女人。
“那我就告诉老爷,你不让女人来推磨,你这个老不死的黑鬼子。”山宝说。
一天的旅途劳顿,汤姆饥肠辘辘,差一点饿昏过去。
“喂!”山宝给汤姆丢下一个粗麻袋,里面盛着一配克玉米,“喏,黑鬼子,接着,省着点儿吃,一个礼拜后,你才能再领到呢。”
汤姆等到很晚,才在磨房找到一席位置。磨完以后,看见两个精力衰竭的女人正吃力地磨玉米,不由得感到可怜,便替她们磨了。接着在方才不少人烙玉米饼的地方,把即将熄灭的木柴拨拢在一起,开始给自己做晚饭。这是一桩新鲜的事,虽然不大,却是件慈善举动,在那两个女人心里产生了一丝回应,她们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了女人的善意神色。于是,她们替他和面、烙饼子。
后来,两个女人起身到棚屋里去了。汤姆一个人坐在冒烟的火堆旁边,红色火光在他脸上闪烁明灭。
等汤姆郁郁不快地站起,趔趔趄趄地走到指派给他的棚屋里。地上已经挤满了困倦的进入了梦乡的人。污浊的气味,几乎使他走出屋来。但是,夜里霜雪浓重凛冽,他的四肢劳顿,于是,他把自己铺盖的仅有的一条破毯子裹在身上,躺在稻草里,酣睡起来。
睡梦之中,一个柔和的声音传进耳鼓。他坐在庞夏特兰湖畔花园里的一张长满青苔的石凳上,伊娃低垂着一本正经的眸子,正替他诵读《圣经》。他听到伊娃念道:
“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走过江河,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经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是以色列圣者你的救主。”[6]
渐渐地,仿佛在一曲圣乐之中一样,这些话消逝远去了。伊娃抬起深湛的眼睛,慈爱地望着他,里面射出的温暖和安慰的光芒仿佛照进了他的心灵。她展开了熠熠生辉的翅翼,仿佛驾着圣乐飞翔,从翅翼下飘出了星星般的金色的斑斑点点,随即,她便隐去了。
汤姆一觉醒来了。难道是梦吗?就算是吧。然而,这个生前便如此渴望抚慰安顿受苦人的甜蜜小天使,谁说死后上帝禁止她完成这种使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