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格里正在起居室给自己勾兑一大杯混合甜酒,手拿一个大水罐往里面倒开水,一面嘴里叽里咕噜地直嚷嚷。
“这个遭天杀的昆宝,搅和得我跟新来的伙计们闹了这么一大场!这会儿,那家伙连着一个礼拜也干不了活!”
“是啊,就跟你一样。”椅子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是叫凯茜的那个女人在说话。她是在勒格里自言自语时,偷偷溜进屋子的。
“哼,你这个母夜叉!你到底回来了,对吧?我说到做到。你得给我老老实实的,要不就住到下处去,跟他们一块过日子干活。”
“我一千倍一万倍地愿意这样,”女人说,“宁可住在下处最肮脏的窟窿里,也不想让你踩在脚底下。西蒙·勒格里,你给我当心点!”她突然露出了严厉的目光。“当心点,我有魔鬼附身!”
“滚开!我打心里相信你魔鬼附身了!”勒格里一把把她从身边推开,不安地望着她,“话又说回来,凯茜,”他说,“你干吗不能像从前那样跟我相好呢?”
“像从前那样!”她悻悻地说。
对于勒格里,凯茜一直有着一个坚强而热情的女人左右男人的那种力量。不过,在骇人听闻的奴役桎梏下,她近来的脾气变得越来越躁动不安。这种躁动发作起来,有时语无伦次,简直像疯了一样,使得勒格里对她心存了几分畏惧。勒格里把艾米琳带回家来之后,在凯茜破碎的心里,那郁积着的所有女人善良本性的余烬,又一下子复燃起来。她袒护艾米琳,跟勒格里吵了个不亦乐乎。暴跳如雷的勒格里说,如果凯茜不息事宁人的话,就把她赶到地里去干活。凯茜于是到地里干了一天活,用以表明,对于这种威胁,她完全不屑一顾。
整整一天,勒格里心里都暗暗感到不自在,因为他无法摆脱凯茜左右着他的那股力量。当她把自己的篮子放在秤上过秤时,他希望两人之间做出某种让步,因此,便用半是妥协半是不屑一顾的口吻同她说话。而她的回答,却流露出了极为愤愤不平的蔑视。
对待可怜的汤姆的残暴行径,更使她心里恼怒万分。她尾随勒格里来到起居室,并没有特别的用意,仅仅是要来斥责他的暴虐。
“说实话,挑起这场风波来,我简直是个傻瓜,”勒格里说,“不过,那小子想要由着他的心意干,得要治治他。”
“我看你制不服他!”
“制不服?”勒格里怒冲冲地站了起来,“我倒想看看,我怎么制不服他?我要打断他身上每一根骨头,他只能认输!”
就在这时门开了,山宝走进来。他迈步上前,鞠了一躬,拿出了一个纸包。
“这是啥,你这个狗东西?”勒格里问。
“是黑鬼子们从巫婆那儿弄来的东西,能够鞭打不疼。他用一根黑绳子挂在脖子上来着。”
勒格里跟大部分目无神灵的恶棍一样,十分迷信。他接过纸包,忐忑不安地打开了。
纸包里掉出一块银元,还有一绺长长的美丽闪光的鬈发。那绺鬈发好像活的一般,缠在了勒格里的手指上。
“活见鬼!”他突然怒气冲冲狂叫起来,跺着脚恶狠狠地拽那绺头发,仿佛烧着了他似的,“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拿走,给我烧了!”他尖叫着,把头发从手指上扯下来,一下子丢进了炭火里。
“什么时候也不许把你那些鬼东西拿到我这里来!”他冲山宝摇晃着拳头,山宝退到门口。勒格里又捡起那个银元,狠劲从窗户里丢出去,投入到黑暗之中,窗玻璃也砸得粉碎。
山宝趁机溜出去了,心里十分庆幸。山宝走了之后,勒格里对方才自己的一阵惊慌失措,似乎有点面子上过不去。他倔强地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地啜起那杯混合甜酒来。
凯茜趁他不注意,悄悄离开勒格里之后,便如前面表述那样去照料可怜的汤姆去了。
那么,勒格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一绺普普通通的美丽鬈发,又何至于使他惊魂不定呢?要回答这一点,就不得不去回顾一下他的身世。他,现在虽然冷酷无情,但当初也有一段时间,在母亲的怀抱里享受过爱抚。幼年时代听到安息日的钟声,就有一个金发妇人牵着他的手去膜拜祈祷。在遥远的新英格兰,母亲用永久的不倦的慈爱和耐心祈祷,训导过她独生的儿子。勒格里的生身父亲,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而勒格里却步了父亲的后尘。对于母亲的一切教导极端蔑视,更听不进她的劝诫。因此,他早年就抛开了母亲,到海上闯**。此后,他仅仅回来过一次。一天夜里,他母亲在绝望的痛苦之中,最后跪在了他身边,而他一脚踢开了母亲,让她趴在地板上,不省人事。然后,嘴里骂着粗鲁的脏话,跑回船上去。后来,他再一次听到母亲的消息,是一天夜里。那时,他正同一群酒肉朋友狂饮烂醉,一封信递到了他手里,他拆开信,一绺长长的金色鬈发,从里面抖落出来,缠在了他的手指。信上告诉他,母亲已经亡故,弥留之际,她饶恕了他,并且替他祝福。
勒格里烧了那绺头发,烧了那封信。当他看到它们在火苗里咝咝作响,噼啪燃烧的那一刻,他想到了永恒的地狱之火,内心不由得战战兢兢。他试图用滥饮、狂欢和诅咒来驱逐这种记忆,然而,在黑沉沉的深夜里,他常常瞥见苍白无力的母亲出现在自己床边,感到手指上轻轻地缠上了那绺头发。这时,他一阵冷汗便顺脸而下,总是吓得从**一跃而起。
“见他妈的鬼!”勒格里一面呷着甜酒,一面自言自语,“他是从哪儿弄来的那玩意儿?简直就像——哟!我孤单死了!得把艾米琳叫来。”
勒格里迈步走出起居室,来到一个通到楼上的宽敞通道里。这里原来是华丽的盘旋楼梯,现在楼梯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木箱和破烂,肮脏而又令人郁闷。黑暗之中,楼梯盘旋而上,谁也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灰白的月光,透过门上破碎的扇形玻璃照进来,寒气袭人,仿佛是一座地窖。
勒格里停在楼梯脚下,听见有人正在唱歌。歌声在那座令人窒息的旧房子里回**,听起来仿佛幽灵低诉,给人以异样的感觉,这也是由于他的神经已经过于敏感的缘故。听,唱的是什么?
一个凄慽的声音,唱着一首黑奴当中流行的赞美诗:
“哦,想将来真悲切、真悲切、真悲切,
坐在基督的审判席上,哦,真悲切!”
“这丫头,真见鬼!”勒格里说,“我真想掐死她!艾米琳!艾米琳!”他刺耳地呼唤着,然而,回答他的只是从四壁反射回来的一声嘲弄般的回音。
勒格里不再呼唤了,额头上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心头也在疾速地扑扑直跳。他甚至在依稀朦胧之中,仿佛瞥见一个白色发亮的东西在面前闪现。一想到他故去的母亲的形象,他便不寒而栗。
“我到底明白了一件事,”他蹒跚着回到起居室坐定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从今往后,我不管那个小子的事了!我要他那见鬼的纸包干什么呢?我看自己是中了邪了,没错儿!直到这会儿,我身上还一直冒汗发抖哩。他是从哪儿弄来那绺头发的呢?不可能是那一绺!那绺我把它烧了,我记得很清楚。”
喂,勒格里!那绺金黄色的头发确实有魔法保护。其中每一根都是使你恐惧和懊悔的符咒,都是全能的上帝用来束缚你那残暴的双手,不许它们对孤苦无依的人们做出极端的恶行!
“我还是把山宝跟昆宝叫到这儿来,让他们唱个歌、跳个他们那些见鬼的舞,来赶走这些可怕的想法吧。”勒格里说着,戴上礼帽,来到走廊上,吹起一只喇叭来。平常,勒格里传唤他的两个黑监工,吹的就是这只喇叭。
夜里。大约一两点钟的光景,凯茜照料可怜的汤姆完毕,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从起居室里传来一阵吵闹咆哮和唱歌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狗吠和喧嚣。
她迈上走廊的台阶,望了望起居室里面。只见唱得酩酊大醉的勒格里和那两个监工,正唱着歌,打着呼哨,把椅子掀翻在地,还在彼此之间装出各式各样滑稽而又可怕的鬼脸。
她死死地盯着他们,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痛苦、蔑视和强烈的愤恨。“为人间除掉这样一个坏蛋,难道算得上是作孽吗?”她自言自语问道。
她赶忙转身走开了。然后,绕道走进一个后门,悄悄爬上楼梯,轻轻地敲了敲艾米琳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