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茜来到屋内,只见艾米琳脸色煞白,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她推门进来时,姑娘神经质地惊跳起来,等看清来人之后,才疾速扑过来,握住她的手臂,说:“噢,凯茜,是你呀?你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怕是——哦,你不知道,楼下吵得真吓人,闹了一个晚上啦!”

“我怎么不知道?”凯茜不动声色地说。

“噢,凯茜,你说,我们就不能逃出这个地方吗?我不在乎什么地方,比方到满是毒蛇的沼泽里去,哪儿都成!难道从这儿逃不到什么地方去?”

“除了死路一条,哪儿都逃不了。”凯茜说,“以前也有不少的人有你这种想法。可是,你在沼泽里待不下去,那些猎狗会搜寻到你,把你弄回来,那样——那样一来——”

“他会怎样?”姑娘气喘吁吁地盯住她的脸,问。

“你最好问他不会怎么样,”凯茜说,“他以前跟那些西印度群岛的海盗,把他这一行学到了家。要是把我亲眼见到的事情,讲给你听的话,那你连觉都睡不好。我在这里听到的惨叫,一连好几个礼拜都忘不了。”

“可怕!”艾米琳脸上毫无血色地说,“凯茜,千万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照我的样子办。尽自己的最大力量吧,迫不得已时,也只好认了,不过要用仇恨和诅咒来弥补。”

“凯茜!可怜可怜我吧!”

“可怜你!这么说,我不可怜你喽?我难道没有女儿吗?”

“我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到世上来过!”艾米琳搓着手,说着用手捂起脸来。

房间里这场谈话进行的当儿,勒格里在楼下起居室里喝得烂醉如泥,沉沉睡去了。平素里,勒格里不经常喝醉。然而,那天夜里,为了驱逐在他内心苏醒过来的痛苦和懊悔的念头,他不免姑息了自己,比平常喝得过了量。于是,他一把自己的黑奴仆役打发走,便一头重重地跌进房间的高背长椅上,酣然大睡起来。昏沉不安的睡梦中,他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人影,把冰冷而柔和的手放在他身上。虽脸上蒙着面纱,他仿佛仍然认出了那人影是谁,因此,一阵寒栗传遍他的全身。后来,仿佛那绺头发缠在手指上,接着,又慢慢缠住了他的脖子,越缠越紧,叫他透不过气来。随即,他又仿佛听到不少人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后来,他仿佛站在可怕深渊的边沿上,只吓得灵魂出窍,抓住上面的东西拼命挣扎,又只见好多双黑手伸过来拽他,凯茜打哈哈地走过来,在后面推他。最后,那个庄严的戴着面纱的人影又出现了,一把扯去面纱,果然是他母亲!只见她转身离开了他,他只觉得在一片混乱的尖叫呻吟声中,在魔鬼咆哮的笑声中,自己一个劲地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勒格里这时悚然醒了过来。

玫瑰色的晨曦静悄悄地照进了房间。外面,渐渐泛白的天空上,晨星眨着神圣庄严的明亮眼睛,正在俯视尘寰中的这个罪人。

“我这一夜真他妈的糟糕!”他对刚刚从对门走进来的凯茜说。

“这样的夜晚,你往后还会有,多着哪。”凯茜说。

“你什么意思。你这个婊子?”

“将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凯茜回敬了一句,口吻一如方才,“喏,西蒙,我要给你提个醒。你别跟汤姆找茬了。”

“这跟你有啥相干的?”

“有什么相干?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相干。不过,如果你花一千二百块钱把他买了来,再把他弄死,只是为了表示你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话,那就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反正已经尽了力来照料他了。”

“你照料了他?我的事,你干吗来瞎掺和?”

“对啦,什么事都不相关。我不止一次地照料过你的奴隶,给你省下了几千块钱,可得到的回报就是这种话。棉花上市时,要是你的收成不如别人多,恐怕你下的赌注也输不了吧?恐怕汤姆金斯会对你大耍威风,你得娘们似的乖乖拿出钱来吧?我倒想等着瞧你那副模样哩!”

像不少种植园主那样,勒格里只有一个野心,就是在收获季节,棉花来个大丰收。他在这季的收成上已经给几个种植园主打了赌。现在,城里棉花上市迫在眉睫,因此,凯茜便使出女人的法宝,哪把壶漏偏提哪一把。

“嗯,那就到此为止,不找他的茬了,”勒格里说,“不过,那个黑鬼得请求我宽恕他,答应往后放聪明点儿。”

“这他不会答应的。”凯茜说。

“我倒想知道知道为啥呢,太太。”勒格里说。

“因为他做得没错。这他心里明白,绝不会认错的。”

“那咱们就等着瞧好了。他这会儿在哪儿。”勒格里说着,跨出门去。

“在轧棉花的破屋里哪。”凯茜说。

勒格里虽然当着凯茜的面,嘴上说得很硬。从屋里走出去的时候,仍然一反平常,心里有些疑虑。昨天夜里所做的梦,以及凯茜深谋远虑的建议,都大大影响了他的思想。他决定不让任何人目睹他与汤姆的碰头,还决定,如果这一次无法借助欺凌把他压服的话,那就把报复的时间推迟到农活不忙的季节,到那时再来发泄心头之恨。

破晓时分,肃穆的曙光,启明星那天使般的灿烂光辉,从汤姆栖身小屋的粗陋窗子里爬进来。当他听到迫害者走近的脚步声时,他没有战栗,也没有发抖。

“喂,伙计,跪下,你这个狗东西!”勒格里一鞭子打在汤姆身上。

“勒格里老爷,既然你买下了我,我就是你诚恳忠实的仆人。我要把自己双手的劳动、我的时间和力气,全部奉献给你。然而,我绝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奉献给肉眼凡胎的人。这你不必怀疑,勒格里老爷,我一点儿也不怕死。你可以用鞭子抽我,饿死我,或者烧死我,但这只能早一点儿送我到我向往的地方去。”

“不用等到那时,我就会叫你认输!”勒格里气势汹汹地说。

“我有人帮助,”汤姆说,“这你永远办不到。”

“见你的鬼去吧!”勒格里一拳把汤姆打翻在地。

就在那一刻,一只冰冷但又柔软的手搭在了勒格里手上。他转过身来,看到原来是凯茜。然而,一碰到这只手,他便记起了前一天夜里所做的梦来。于是,夜不成寐时的种种可怕景象,又一一闪过他的脑际。

“你怎么这样傻?”凯茜用法语说,“别管他嘛!让我一个人照顾他,等好了再下地。这不是我刚才给你说过的吗?”

人们传说,鳄鱼和犀牛虽然裹着刀枪不入的盔甲,但身上都有一处使它们致命的地方。而残忍成性、不计后果和不信神明的恶人,其致命之处,则在于对鬼怪的迷信和惧怕。

勒格里回过头去,决定目前暂不追究这件事。

“好吧,你愿怎么办都成。”他执拗地对凯茜说。

“你给我听着,”他冲汤姆说,“我眼下不想对付你了,因为农活正忙,我要所有的人统统去干活,不过,我绝对忘不了这档子事。我先给你记一笔,以后再找你这张老黑皮算账。你可小心着点!”

勒格里转身扬长而去。

“你等着吧,”凯茜阴沉着脸望着勒格里,“跟你算账的日子还在后头哩!可怜的人,你怎样啦?你现在惹恼他了,他会天天盯着你的,就像条狗似的,在你嗓子眼里吸血,一滴一滴地叫你活不成。他这个人,我摸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