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精神完全被方斐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击溃了。下午,上复习辅导课,她无法打起精神,是王慧君代替了她,帮她把童楠和韦薇整理的表格抄在黑板上。后来,同学们纷纷要求她透露些考题范围的内幕,“你不是上盛先生家里去了吗?一定有可靠的消息,说说吧。”
她把笔记本捧在手中,耳畔尽响着俞辉的声音:“……盛先生说的问题,我看,没有必要讲…,…下午出席学联开会,不能听你上复习辅导课,有意见吗?……”他在说谎,他是陪女朋友逛家具店去的!一想到这点,许晓凡的心就像被锈钢锯一丝一缕地锯着、磨着、淌着血。
以安鲁生为首的男生们起哄起来:“怎么不讲了?你就想一个人得优是不是?盛先生也不是你的家庭教师!……”
还是王慧君急中生智,拿过她的笔记本扬了扬,说:“嚷什么?你们看,什么也没有。盛先生的嘴有多牢,你们也清楚,安鲁生,你不是叫他‘铁公鸡’,‘一言不吐’吗?”
大家快活地笑了。而她,觉得自己在全班同学面前是个“罪人”!
沙沙沙,沙沙沙,小树苗在晚风中倾诉着心事,哗哗哗,哗哗哗,小河水在月色里低吟着哀怨的歌。
“许―晓―凡―”
有人在叫唤,声音很远很远,像从夜空中漏下来的。
许晓凡茫然地抬起头,她看见隔河站着同寝室的三位女伴,她们浴在淡淡的月光中,像三尊美丽的观音。许晓凡猛地跳起来朝她们奔去。
“晓凡,晓凡,想开点,啊?!”王慧君扶着许晓凡的肩轻声说,“坚强些!人活着并不是单单为了……爱情!”王慧君的声音在打颤。
许晓凡呆呆地看着王慧君,她的透明的大眼睛变得浑浊起来。忽然,她一下子伏在王慧君肩上,放声痛哭起来。
“晓凡,别哭!不值得!别哭!”王慧君拍着她的背安慰着,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郁在心中的苦水,尽情地淌。
“哭哭哭!真没出息!”韦薇恼得直跺脚,“眼泪流成河,那些无情无义的男人也不会发慈悲的,咱们姐妹们索性联合起来,谁也不要嫁给他们当老婆,让他们打一辈子光棍才好呢!杨真真,你愿意吗?”
“我……?我……”杨真真窘迫地点头,又慌慌张张地摇头。
十
“噩梦醒来是早晨”,似乎有个电影就叫这个名字。从恶梦中醒来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余悸未消失,苦涩还留在心尖上;疲乏,似乎一夜没睡着过,大脑皮层隐隐地作痛;然而还有庆幸,还好,原来那只是一场梦呀,全身处在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和惆怅中。
许晓凡此刻正处在这种状况。经过一天一夜的挣扎,她从那张细细地编织得如此完美的感情网中摆脱出来了。
明天一早就要进考场,而她必须先圆满地答完眼下这场考试―生活的考题是命运出的,往往让人意想不到地吃一惊,让人熬心煎肺地品尝生活的艰难,又让人大彻大悟地领略生活的真谛。
吃晚饭的时候,许晓凡在食堂里看见俞辉了,他显得踌躇满志,喜气洋洋。
“俞辉,等我一下,有点事跟你商量。”许晓凡当着班级里许多同学的面叫住了俞辉,她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后退的余地,她要把她和他之间最后的一丝感情线扯断。
又是一个夏日的辉煌灿烂的傍晚,绿色的校园沉浸在玫瑰色的晚霞中。
“上夏雨岛吧,那儿没有人。”俞辉含情脉脉地轻声说。
“不,随便走走,不怕人看见的。”夏雨岛是许晓凡心中最洁净的圣地,她再也不允许他裹读了它。
俞辉感觉到许晓凡语气中情绪的变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大大地吃了一惊:一天不见,许晓凡外形上也起了突变,瘦了许多,白衬衣松松地罩着细弱的身体,显出一股婀娜多姿的妩媚;眼圈罩上了一片黑晕,原先清澈透明得像一洼浅湖的眼睛,此刻变得又深又远,像罩在雾中的深潭,朦朦胧胧,别有一番惊人的美,那总是弯弯地笑着的嘴唇抿紧了,嘴角上竟出现了一丝细纹,像啥着无情的心事,让人看着忍不住想亲吻它一下。俞辉有点把持不住自己,浑身烘烘地燥热起来。
“晓凡……”他冲动地伸出胳膊去楼许晓凡那纤腰,许晓凡猛地甩开了他:“你!”她大口地喘着气。
“我……喜欢你。”俞辉颤抖着声音说。
许晓凡忽然大笑起来:“俞辉,你真会演戏。昨天下午,你这句话也许也对她说了吧?”
“什么?”俞辉震惊地叫起来。
“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呀?”许晓凡强笑着说,心头涌起酸楚的滋味。
她全知道了!俞辉脑袋轰地响了一下。他妈的,不知哪个家伙告诉她的!他千叮万嘱指导员替他保密的呀,指导员是他初中里的同学,她了解他的工作能量,知道他以后在学校里的地位,她怎么会拆他的台脚呢?(俞辉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开证明时,方斐正巧走过办公室的窗外,她那双藏在眼镜片后面的极其灵敏的眼睛把什么都看清楚了。)
“晓凡,原谅我,原谅我吧!”俞辉沉吟了半晌,忽然沉痛地说:“以前,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害怕失去你呀!”
许晓凡的心抽搐了一下:“可是你和她……”
“我,我也是万不得已呀。”俞辉苦着脸说,他从许晓凡的神色中抓住了一线希望,“我和她在一个公司工作,她拼命地追求我(他没说出她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于是我和她建立了恋爱关系。可是,我并不爱她,她没有情趣,和我的理想不相符,我只是在尽道义上的责任。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一个人呀,晓凡。”
“可是你和她已经登记了!”许晓凡呻吟般地说。
“我没有办法,她老催着(他没说出他和她已非一般恋爱关系),我若不答应她,她会到学校里吵,那样就会影响我今后的分配。再说,她在上海工作,确定了关系,我就笃定分在上海了,到那时,我再和她办离婚手续,……”
“不要再说了!”许晓凡尖声叫了起来,恐慌地望着俞辉,这个喋喋不休地说着厚颜无耻的话的人,难道就是自己曾经那么倾心爱慕过的俞辉吗?啊,许晓凡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他的肉团团的鼻子竟是那样的丑陋,像团居着的一条蜗牛。
可惜呀,许晓凡为什么不继续听下去呢?听听俞辉内心更深处的声音吧,由于许晓凡的父亲是著名的教授,曾在国外任教十年,俞辉多么想攀着这架神梯登上无比美妙的天堂。倘若许晓凡知道了这些,她一定会举起自己纤细的小手,在那张虚伪的脸上扇一巴掌的。
“给你!”许晓凡冷冷地递给俞辉一叠纸。
“什,什么?”俞辉胆怯地问。
“你不是要我帮你抄一份表格吗?”许晓凡不想在自己身边保留任何有关他的东西。
“晓凡,你原谅我了?”俞辉还抱着一丝希望。
“还有这个,还给你。”许晓凡不接他的话头,把俞辉的那张校样放在那叠笔记的最上面。
“你留着……作个纪念吧!”
“我不需要!”许晓凡绝然回答,你留在少女心灵上惨痛的纪念还嫌少吗?!
那张校样被一阵小风卷起,飘落下来,俞辉慌忙去检。抬起头,许晓凡已经独自走了,她的白衣白裙在晚风中拂动,像一只纯白的小蝴蝶,飞进融金般的晚霞。
许晓凡像甩掉了一只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许晓凡像吐清了胸中的恶气,满心清爽。她以轻快的脚步朝图书馆走去。
迎面碰见了韦薇。
“哎呀,许晓凡,告诉你特大喜讯。”韦薇远远地就大声嚷叫起来,“方斐的复习笔记落到河里了!”
“什么?”许晓凡一时还没听明白。
“方斐呀,坐在桥墩上吭味吭咏地背笔记,安鲁生正巧过桥,想捉弄她一下,把一块石头扔进河中央,璞随,吓了方斐一跳,她站起来,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就掉到河里去了!小安慌着帮她去捞,可惜她的笔记本太厚太重,呼噜一下沉到河底去了。这个促狭鬼,竟也得到报应了。”韦薇绘声绘色地说着,解气地笑着。
“那……方斐要急昏了!”许晓凡说。
“急得要投河,被王慧君和杨真真拉住了,又哭又闹的,我才不想听她呢。许晓凡,这下,第一名拿稳属于你哆!”韦薇真心为许晓凡高兴。
许晓凡的心猛然跳得迅速起来,有些意外的庆幸,更多的是说不清的不安。她拖住韦薇,“走,我们去看看她,……怎么样一了。”
“你是学习委员,你去吧,我可没那份闲心。”
“韦薇,这不好,毕竟……我们是一个寝室的。”
“得得得,去看看她怎么唱好戏。”韦薇撇了撇嘴,转身和许晓凡一起赶往桥头。
老远就听见方斐的哭声,那么辛酸,那么凄厉,仿佛是濒临绝境的人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方斐最珍爱的就是这本复习笔记了。课堂老师的讲课,她自己看书的心得、同学们讨论的问题、从别人那儿有意无意获得的启发……统统以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录在这本笔记里。这是她的支柱、她的希望、她的前程、她的光明呀!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她只剩下这一些了,老天呀,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人呢?
方斐泪眼朦胧地看见了许晓凡和韦薇,她的哭声戛然止住了。
你高兴了吧?你得意洋洋了!你想看我的笑话吗?可是我知道,你的心里也并不安宁,你在品尝失恋的痛苦,谁高淮低,现在还不是结果呢!方斐用一种接近仇恨的目光看着许晓凡,而她接受到的许晓凡的目光却是怜悯的,这愈使她气恼得几乎要发疯,她抱住一棵杨柳,用脑袋去撞那树干。
“方斐,方斐,你冷静点,别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嘛。”工慧君拼命拖住她,竭力地劝解着。
“方斐,你把我的笔记本借去看吧,我……基本上温得差不多了。”许晓凡用极其平静的音调说着,然而,它却像震耳的响雷把在场的女伴惊呆了,方斐简直像被泥塑铁铸了似的。
“许晓凡,你,你疯啦!”韦薇猛地喊起来。
许晓凡淡淡地一笑,从书包中拿出笔记本,塞给方斐。她的脸上笼着一层自我牺牲的圣洁的光彩,她像赴难的耶酥那样镇定和安详。也许,从剧痛中闯过来的人最富有伟大的同情和献身精神?
许晓凡默默地转身要走了,被王慧君喊住。
“许晓凡,不要这样,你昨天也没好好温课,明天考试怎么行呢?我有个主意,我们大家一起复习,每个人把自己记下的问题提出来,共同解答,互相补充,你们同意吗?”王慧君深思熟虑地提出了建议,杨真真首先表示赞同:“太好了,我正愁一个人复习,无头无脑呢。”
“方斐,你愿意吗?”王慧君温和地问。
方斐沉重地叹了口气,她还能不愿意么?败翎的鹦鹉不如鸡呀!
接着王慧君询问的眼神,许晓凡感激地点了点头,凭她一时冲动献出了笔记本,自己怎么应付得了明天的大考呀!只有韦薇浑身地不情愿,这个方斐,真该让她吃吃苦头,压压她的傲气呢。
“我们去借一间空房间温书,对了,团委办公室没人,在里面再大声地讨论也没关系。”王慧君说。
“我去找陈潮平讨团委办公室的钥匙!”杨真真自告奋勇地说。
“好,快去快来。”王慧君会意地朝她眨了眨眼。
方斐用河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
不一会,杨真真拿着钥匙来了,还带来几盘蚊香。她们一起进了团委办公室。
“许晓凡,你带头提问题吧,你是学习委员呀。”王慧君推了把许晓凡。
“不不,让方斐提吧,她……学得好。”许晓凡推辞着。
“不行不行,我不行。”方斐连连说。
“好吧,我先提,抛砖引玉嘛。”王慧君说着翻开了笔记本。
她们就这样复习起来,起先,许晓凡和方斐都有些拘束,然而,王慧君和杨真真是极其认真的;韦薇一旦钻进功课中去,也是畅所欲言,思路极其活跃。于是许晓凡和方斐也被感染了,暂时忘记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专心投入了文学史浩瀚的海洋中,而且,渐渐地,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思索和准备好的难点、要点说了出来。这种复习方法集思广益,便于记忆,进度也很快,九点多钟,她们就把明清文学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
“好了,这下心里可有底了。”韦薇啪地合上书,站起来活动着身子。
“我可比平常温课收获大得多了。”杨真真轻松地吐了口气。
许晓凡看看方斐,方斐也正好在看她。
“不可大意,现在,最好请一个人来给我们出几道模拟考试题,试试看。”王慧君说。
“对了,去把课代表童楠找来,他就是部活的文学史呢!”杨真真提议。
“韦薇,怎么样呀?”王慧君满脸含笑地看着韦薇。
韦薇想说:“谁再理他呀”,可是转念一想,气量大些,就找他去又有什么?“好吧,我去叫童楠!”韦薇马尾辫一甩,啪嗒啪嗒地跑出去了。
韦薇径直往男生宿舍闯去,她猜准童楠一个人不会去教室,也不会去图书馆的,谁替他占位置呀!
果然,童楠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看书,大蒲扇喇喇地扇着,烟一口一口地吸着,满屋子热气、烟气……恼人的气!
“童楠!”韦薇大叫一声。
童楠猛抬头,盯着韦薇愣住了,“你…。…你还会来,……?”
“我们女同学请你去辅导!”韦薇干脆地说明来意。
“哦―这……”童楠犹豫着。
“你!你别胡乱猜测!我没别的意思,你若不信,明天我可以当着全校同学声明,我韦薇和童楠是最最普通的同学关系!可是……可是既然是同学,为什么就要互不理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温课了呢?”韦薇又气又急,眼泪溢出了眼眶,丰满的胸脯急速地起伏着。
童楠手中的书啪地落在地上,他被她坦**的话语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像痛快地淋了场暴雨,像酣畅地饮了杯清凉水。
“你去不去?不去?我们不稀罕!”韦薇怒目圆睁。
“去!谁说不去了?你……你先退出去,让我……换、换,一条长裤。”童楠结结巴巴地说。
韦薇退到走廊上,想着童楠那副尴尬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十一点多,团委办公室里的那场模拟考试顺利结束了。童楠看着五位女同学的卷子,几乎挑不出什么错误,他惊奇地推推眼镜说:“行,行,你们明天都能拿‘优良’了!”
“你还小看人,我们明天呀,都要拿‘优’!”韦薇故意顶撞他。
整幢宿舍大楼的灯儿乎全部熄灭了,她们轻手轻脚地摸回自己的寝室。
“哦―累坏了,擦把脸,早点睡吧。”王慧君说。
方斐连脸都不擦了,已经索落落地爬上了床。许晓凡也感到浑身乏力,靠在枕头上不想动了。
偏偏杨真真还想去盟洗间擦身,她来例假,浑身汗出得粘糊糊的。她见王慧君和许晓凡都累得不行了,不好意思叫她们陪,只得求韦薇:“好韦薇,和我一块去洗个澡吧,多凉快呀!”
“胆小鬼,还死要干净!”韦薇一边慎骂着,一边把脸盆、毛巾、肥皂拿在手中了。
来到暗黝黝的盟洗间,把门掩上了,正要开始洗,韦薇突然想上厕所了。
“你,你快去快来呀!”杨真真害怕地叮泞着。
“哎呀,两分钟工夫,不见得鬼就把你拖了去!”韦薇说着匆匆跑出门。
韦薇一走,杨真真顿时感到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仿佛置身于农村荒野之中,四处是坟堆和野兽的嚎叫。她受不了,想到门外去等韦薇,她向门口转过身去……“啊―”她失去控制地大声叫起来!
王慧君刚刚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就被一声尖利恐怖的叫声惊醒了,她翻身下了床,许晓凡也爬起来了:“怎么回事?”
“好像是杨真真! 出去看看。”
她们俩人奔出寝室,看见韦薇扶着摇摇欲倒的杨真真。
“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她呀!”
走廊里,许多寝室有人探出头来打听:“怎么搞的?明天考试,还让不让人睡呀?哪个班级的?真是玩命呀……”
“杨真真,你病了?”王慧君急急地问。
“没、没有。一个人影,在门里…偷看……”杨真真惊魂未定地说。
“看清楚了吗?什么模样的?”
“光头,个很高……不敢看……”
“男的?”
“嗯!”
王慧君和许晓凡对视了一眼,“追!”王慧君果断地说。
“我也去。”韦薇一听去捉流氓,劲头顿时来了,把杨真真送回宿舍,她跟着王慧君和许晓凡奔下楼。
宿舍前的小路被月亮映得很白,树影纷乱地晃动着,似乎无人,又似乎有人。
“追上去看看!”
三个姑娘沿小路跑着,四处搜寻着,一直追到操场上。
“看,那儿有人,是两个!”许晓凡一把拽住了女伴们的后衣襟,紧张地说。
“悄悄地靠拢上去,别出声,认住他们的脸就是了。”王慧君嘱咐道。
“怕什么?你们俩捉一个,我一个人对付另一个。”韦薇说。
“嘘―”
操场上的人已经听见她们的说话声了,竟然对着她们喊叫起来:“喂―谁呀?”
“是陈潮平!”许晓凡吃惊地说。
王慧君疑惑地看了看许晓凡,韦薇已经奔到操场上去了。
“陈潮平,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
陈潮平从双杠上猛地跳了下来,“练练身体,松松脑筋,顺便,还陪陪安鲁生开夜车温功课。”
姑娘们这才看清,那坐在沙坑边上打着手电筒看书的竟是安鲁生!
“你们发疯啦!”
“小安喜欢临时抱佛脚,突击温课,我呢,反正也睡不着。”陈潮平说着,一撑,又翻身上了双杠,悠悠地在上面晃起脚来。而安鲁生压根不搭理她们,只顾念念有词背着什么。
“陈潮平,你们看见有人从这儿跑过吗?”
“没有人影,只有月影、树影。”安鲁生突然插话。
“出什么事了?”陈潮平问。
“没、没什么。”王慧君摇摇头,对女伴们说:“回去吧!”
她们回到宿舍,在盟洗间里里外外察看起来。
“韦薇,去把杨真真叫来。”王慧君像是发现了什么。
眼睛哭得肿肿的杨真真来了,王慧君拉她到窗前,回身指着门边的墙问:“真真,你看见的是不是‘他’呀?”
杨真真定睛一看,白墙上映着斑驳的树影,晃来晃去的,在某个时刻里,它们组成的图案真像一个高个光头的人呢!杨真真愣住了!
“哈哈,原来是‘他’呀!真真,你是害相思病了吧?”韦薇哈哈地大笑起来。
杨真真憋不住地吃吃笑了,王慧君又好气又好笑,拧了下她的尖下巴,许晓凡咬着嘴唇忍住笑,瞪了她一眼。
她们回到寝室。
铺满月光的桌子上,四只茶缸整整齐齐地摆着,里面盛着凉开水。
韦薇端起一杯喝了一口,“好甜,是桔子汁,真真,你凉着的?将功赎罪呀?”
“没、没有呀!”杨真真奇怪地说。
“桔子汁,只有方斐有。”王慧君轻声说。
韦薇端着茶缸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口中含着的水咽不好,吐又不好。
“方斐、方斐!”王慧君叫了两声。
没回应。
“她睡着了。”许晓凡喃喃地说。
这一夜,方斐哪能睡得着哟。
十一
犹如马拉松赛跑终于到了最后冲刺的关键时刻,期终大考的日子来到了!
仿佛要和学生们分担紧张的重压,满校园的繁茂的浓枝绿叶在灼人的阳光里静静地下垂着,纹丝不动,空气凝滞得像冻牛奶。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逼进考场,给考场里庄严的气氛抹上了一层焦灼不安的色彩。
只有刷刷刷笔尖在纸上移动的声音;只有笃、笃、笃,监考老师单调而无情的脚步声。连呼吸都是轻轻的,仿佛稍重些,就会引起整座教室爆炸似的。
热!汗顺着后颈脖往背脊上淌;渴!舌头和上下颗几乎要粘在一起了;困!眼皮重得像吊了盘石磨。一热一渴一困,安鲁生完全失去了自制力,烦躁不安,昨晚上背得牢牢的东西,今天都忘到爪哇国里去了。开了一个天窗,又开了一个天窗。安鲁生急得直搔耳根。他趁监考老师不注意,用肘骨撞了下左边的童楠。
“《琵琶记》的作者是谁?”安鲁生轻而急促地间。
童楠头不偏眼不斜手不停,只顾自己答题。
“自私!”安鲁生心里骂了一句,又用钢笔杆戳戳前排陈潮平的背,“《琵琶记》?”
陈潮平耸了耸肩,片刻,转过身说:“借块橡皮。”又压低嗓门:“高则诚!”
“《镜花缘》?”
“李汝珍!”
“报告。”俞辉突然举起了手。
“什么事?”监考老师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了,正巧看见陈潮平扭头说话的姿式,“你,你,”监考老师点着陈潮平和安鲁生说:“不准交头接耳,否则扣分!”
“我向他借橡皮。”陈潮平镇静地说。
“是这样吗?”监考老师问童楠。
童楠无声地点了点头。叫他冒风险通消息,他不愿;叫他充公正检举人家,他也不干。
“你呢?什么事?”监考老师问俞辉。在安鲁生怒日逼视下,俞辉有些胆怯,“我,我有道题看不清楚。”
当陈潮平顺利地答完一道问答题,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听见邻座的俞辉老是咔嚓、咔嚓地翻开他的铅皮文具盒。陈潮平无意地斜溜了一下眼睛,他清楚地看到,在俞辉文具盒的盒盖上,粘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作弊!
俞辉惊恐的目光与陈潮平相遇了。陈潮平轻蔑地盯着俞辉的眼睛,那里面有乞求、有挣扎、有威胁……陈潮平毫不退却地盯着、盯着,而俞辉却承受不住了,缓缓地低下了头。陈潮平把视线又移到考卷上,他无须去顾及像俞辉这种人做出的那种不足挂齿的事,他的注意力被下一道问答题吸引住了,“谈谈明清长篇小说发展的脉络。”好极了,他太喜欢这道题了。从话本到讲史小说《三国》《水浒》,章回小说的宣告产生;从《三国》《水浒》到《金瓶梅》,由历史传说发展到描写现实的人生;从《金瓶梅》到《红楼梦》,达到了古典小说思想和艺术的顶峰。这些书的内容、书中的人物在他的脑海里活动起来,文思顺着笔尖畅快地流了出来。
“谈谈明清长篇小说发展的脉络。”许晓凡在这道题前犯难了。究竟要不要详细阐述《金瓶梅》的作用?她竭力回想那天去盛教授家,盛教授说到《金瓶梅)时的口吻和神态,似乎是寥寥数语就带过的,似乎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而且,他拒绝替陈潮平写借书条(第二天盛教授带书给陈潮平的时候,许晓凡正在想心事,一点不知晓)。这些都说明,《金瓶梅》并不很重要,否则《小说界》为什么要临时把它抽掉呢?对,《金瓶梅》只需提上一笔就行了,不必作详细论述。可是……少了《金瓶梅》这一环,这明清长篇小说的发展如何说得清呢?它是承上启下的关键呀!许晓凡犹豫不决地难以下笔,急出了满身的汗,她决定暂把这道题放一下,先做别的。
“哎哟……”杨真真的呻吟声在安静的考场中显得特别刺耳。
“杨真真,你怎么啦?老师,老师,她晕过去了。”王慧君停下笔喊着。
由于连日温课的疲劳,加上过度的紧张,杨真真支持不住了。监考老师陪同王慧君扶着她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脸,方才清醒过来。
时间随着笔尖流去。
当许晓凡做完了其它的题目,又回到这道题上的时候,安鲁生和陈潮平已经交卷了。许晓凡看了看表,只剩半小时了!她紧张得笔尖都打颤了。快做!她斜眼看方斐,方斐已放下了笔,正在细细地复对卷子。方斐不到考试结束时间是不会交卷的,仿佛早交卷一分钟就会漏掉一个错误。不容再考虑了,许晓凡匆匆地赶做这道题目,措词含糊些,模棱两可些……
韦薇交卷了,走过许晓凡身边,嘀咕了一句:“还好,昨晚都是复习到的。”
许晓凡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韦薇交换眼神了。
当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许晓凡刚刚划完最后一个句号,来不及复查一遍,便交卷了。
杨真真是死命用手按住卷子,不让监考老师抢卷,才写完了最后一段话的。
当她们走出教室时,走廊里是一片嘈杂。大家互相对着答案,有的高兴,有的沮丧。
杨真真蒙着耳朵从人群中挤过,她害怕听人家说正确答案,万一自己错了,不是要担优好些天吗?还不如蒙在鼓里,等看到成绩单再说。
许晓凡听到有人说了句:“……《金瓶梅》的历史作用一定要强调突出的……”她的心猛地收缩起来,其他什么话都听不见了,满脑子的《金瓶梅》,她忧心忡忡地想:这次考试可能就要砸在这《金瓶梅》上了!
从来没有一次考试考得像这次这么糟糕的!但愿老师能看在平常成绩上,批分批得松一些。许晓凡揣着这个侥幸的想法,忐忑不安地等待公布成绩单。
三天后的下午,同学们陆陆续续地集中到教室里来,学习委员们都到系办公室去抄成绩单了!
这恼人烦人的大考总算结束了,现在,没有人再想提起它,谈话的内容变得轻松而漫无边际。
“谁愿意和我一起去远足?溯长江而上,顺黄河而下,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男生们在讨论暑假中的旅游计划,安鲁生的想法真有些大胆,响应者寥寥无几,他遗憾地转了转头,可惜陈潮平不在(他从来不关心成绩的公布的),否则他一定是他的积极响应者!
姑娘们凑在一起,喜欢谈论哪个的连衣裙最漂亮。今天韦薇又占魁了。她换了件白底红格的绸裙,格儿在胸前拼出别致的图案,把她丰满的身姿衬托得分外俊美。她的脸像沾了露水的玫瑰花,她的心像浸了糖汁的水蜜桃。
昨天晚上,韦薇又去找童楠了,暑假里她要回陕西,该问问他……
哈,童楠躲在盟洗间里,拼命地用刷子刷自己的手指―那手指被烟熏黄了。
“哼,怕给你妈妈看见,挨顿臭骂,是吗?”
“不,不是的。”童楠低下了头,“以后,再也不抽了。”
韦薇撇了撇嘴。
“你什么时候回家呀?”童楠间。
“等成绩公布以后,车票已订好了。”韦薇瞄了他一眼。
“你等一会,我,我送你件礼物。”童楠甩着湿碗滚的手,奔回寝室,不一会,又跑来了,塞给韦薇一张纸条。韦薇心咚咚地跳起来,急急地打开一看,上面抄着泰戈尔的诗:
“你像湍急而曲折的小河,且笑且舞,在你向前奔流的时候,你的步履唱出了歌声。
我像崎岖而峻峭的河岸,禁口无言地兀立着,忧郁地凝视着你。
我像庞大而愚蠢的风暴,蓦地轰然而至,想撕碎自己的躯体,裹之以**的漩涡,漂流回散。
你像玲珑而犀利的闪电,刺穿了浑然一片的黑暗的心,然后消失在一声大笑的活泼的光带里。”
韦薇不能准确地解释这两句诗,但这诗中隐含着的意思她是领会的,童楠不说,她也不问,反正,一切都应该让它自然而然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她把这张纸珍惜地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回报给童楠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成绩……成绩单!”杨真真气喘吁吁地奔进了教室,手里晃着张薄薄的纸。
呼隆一下,男女同学都围了上去,谁也没想到追究为什么是杨真真送来了成绩单?学习委员许晓凡呢?
里三层、外三层,外圈的同学爬到课桌椅上去了。
“念,念吧!一个个找下来,等得人心都焦了。”有人建议。
杨真真把成绩单塞给了王慧君。
王慧君清了清略略沙哑的嗓门:“大家静一静,我按优、良、中、及格、不及格的顺序报下来。这次考试,我班得优者共有四人:童楠、陈潮平、方斐……”
“还有谁,还有谁?”
“还有……我。”王慧君轻轻地吐出“我”字,咬了咬嘴唇,她的心中被一股巨大的**充沛着,多少辛酸苦辣呀,就为了这一个公正的评判:优。她的眼睛湿润了……
“咦,许晓凡呢?许晓凡没得到优?”韦薇惊奇地问着。
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全优保持者许晓凡这次考试没能保持优!她的名字在得良者的名单中显得那么触目!
于是,大伙刚才注意到:许晓凡不在教室里,她不见了!
报完成绩,王慧君把杨真真拉到一旁,间她:“许晓凡呢?”
杨真真说:“她把抄好的成绩单塞给我,叫我赶快送到教室里来,她自己,沿着小河……”
“会不会……”韦薇惊叫起来,马上止住了口,膘了一眼方斐,她依然是那样的冷漠,不露声色。
“别瞎猜疑。”王慧君镇静地说,“大家先回宿舍,整理一下,四点钟,在操场集合,全班同学一块在校园里拍几张照,也算这个学期最后一次班级活动吧。”
杨真真凑着王慧君的耳朵说:“许晓凡一定上夏雨岛了,我去找她。”
小树苗呀小树苗,我真羡慕你们呀,在大自然的阳光雨露下,生活得多么无忧无虑。
小河水呀小河水,我真妒忌你们呀,永远朝前奔流,没有任何负担和障碍。
我羡慕青青的草、蓝蓝的天、缓缓的坡;我妒忌草丛中的炸锰、树梢上的轻蝉。
烦恼,为什么总像影子般地跟着我呢?
许晓凡独自坐在夏雨岛的沙滩上,双手抱膝,眼睛盯着脚尖旁一棵小草焦黄的尖梢,她像一尊大理石的沉思的少女像。
什么也不要想,不要去想那个可怕的“良”字,不要去想同学们叹惜或者幸灾乐祸的眼光,不要去想方斐……那枚戳心的钉子。
更不用去想象将来了。
最好化作一片云在人世间隐身,最好能够重新投一次胎……许晓凡还有什么颜面出现在教室、宿舍、操场、礼堂……呢?!
炽白的阳光在她白色的衬衣的背脊上辗过,树荫慌忙来遮护她,她实在是太柔弱了呀。
有一个小伙子站在河对岸看了她很久了,她没注意;他过了石桥,站在她身后了,她没觉察。
“许晓凡!”
她迷惘地抬起头,“哦―陈潮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们女同胞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准备拍照呢。”
“我?我……考试考砸了!”许晓凡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连忙把脸埋在膝上。
“怎么考砸了呢?良,也挺不错嘛。”陈潮平无所谓地说。
“你自己考了优,就来说风凉话。”许晓凡硬咽着。
“我不在乎!”
“可我……全完了!我输给了方斐,我辜负了老师们的期望,我……谁都要看不起我了!”
陈潮平拔起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嚼着,扑地吐了出来,他站起来,拍了拍掌,“我为你庆幸,优优优,全优的荣誉把你的思想才干都束缚住了,你应该得良,甚至应该得中!”
“你!嘲笑我吗?”许晓凡也站了起来。
“是的,我看不起你!”陈潮平逼视着她,“我原以为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庸俗!”
“什么?”许晓凡一向自视清高,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俗气吗?眼睛只盯着成绩、名誉,希望在别人眼里有个了不起的印象。你并不追求真正的理想,并不想在事业上有什么建树,你只是陶醉于别人的赞赏和吹捧……你真没出息呀!”陈潮平一口气说了许多,然后,也不听许晓凡的回击,仰着头独自往铺染着深沉的绿色的岛子林密处走去。
她听见身后有轻轻的抽泣声,扭回头一看,是杨真真在哭。
“杨真真,你,你哭什么呀?”
“许晓凡,原来,原来你和他在这儿谈心,我不知道,一我全看见了。”杨真真哭得好伤心呀,她已经站在石桥上看了好一会了。
“你看见什么啦?他正好走过这里,只是说了几句……闲话!”
“真的?”
“小心眼。”
杨真真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王慧君叫我来找你去拍照……许晓凡,你……真的……不喜欢陈潮平吗?”
“压根都没想到过!”许晓凡不假思索地回答。
“晓凡,我,我真高兴!”杨真真突然扑到许晓凡的肩上,吃吃地笑起来。
“你……真傻!”许晓凡轻轻地推开了杨真真,有一片惆怅的浓雾一点一点地渗入她的心田,渐渐地把她的全身都笼住了。
在这个夏天里,许晓凡失去的真是太多太多了。然而,她能得到点什么吗?快去寻找吧,在树丛、草坪、花坛,在白云、流水、假山……
“许―晓―凡―杨―真―真―快来呀,拍照哆”王慧君隔河呼喊着,她的身边,是一群打扮得花蝴蝶般的姑娘。
许晓凡在她们中间看见了着一色深棕衣裤的方斐,她的眼镜片在太阳中一闪一闪。
许晓凡和杨真真对视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朝大伙奔去。
夏天的阳光里闪着翡翠般的绿,碧玉般的绿,风在灿烂的绿色中吹拂。
1984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