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精神还很好呢。况且,你只管做总体的指导,具体工作由我们来做。”晓易在国外参加人家的世界经济研究会,心里就暗暗下决心,回国后一定要搞一个比人家更全面更系统更深入的经济研究中心。

学生的热情和诚意使伊教授心中暖融融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了。然而,学生怎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呢?

“晓易呀,你的工作问题,还得由系里具体作安排。现在,系里成立了新的领导班子了……当然,我可以提出我的建议。”伊教授含糊地回答晓易。

“那好,我马上就去学校,向系领导汇报我的情况。”

“你先向他们报个到,至于工作啦、写书计划啦,以后再说,别性急,懂吗?”

“嗯。”晓易感觉到伊教授心里憋着什么,但老头子不说,你问也是白搭。晓易了解他的脾气。

厨房里传出师母开油锅的劈叭声,近中午了,晓易慌忙起身告辞。伊教授没有留学生在家吃饭的习惯,决不是吝音,他不喜欢把师生关系搞得很庸俗。对于老头子的这些怪僻,俞晓易都很习惯了。

望着俞晓易精力充沛的背影,伊教授百感交集,是喜是忧?自己也分辨不明……他不由得想起了上个星期系里召开业务骨干会议的情景……

在F大学众多的系科中,经济系介于文理之间因而常常容易被人遗忘。八十年代,随着社会改革浪潮汹涌澎湃的势头,经济,这个对于人类存亡起着至关紧要作用而又极难被人类驾驭的神秘的东西,愈来愈受到人们的青睐―无论是有志之士,还是庸常之辈。于是,经济系也一跃而成了F大学中最引人注目的系科了。

经济系的新领导班子一上任就显示出锐意改革、励精图治的决心。在业务骨干会议上,系副主任杨行密雄才大略地提出了成立“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的计划,得到了上下一致的热烈赞同。

然而,在商讨由谁担任研究中心负责人的问题时,会场上形成了闷局。这个间题实在太敏感了!

伊教授几次想站起来毛遂自荐,他想搞经济问题的研究中心,已经等了二十多年,然而他却忍住了。

总支书记尤得祥列席了业务骨干会议,他首先打破沉闷:“朱元丰老师是系主任,理所应当担此重任嘛!”

“哦―不行不行,我嘛,还是抓教学比较合适。我看应该由伊教授负责研究中心的工作,一则,伊老在国内外学术界都享有很高的声望,他到研究中心挂帅,牌子就打响了;二则嘛,伊老早在六十年代就提出要搞世界经济研究中心了,这也是他多年来的宿愿呀!”朱元丰挚诚地说。

“伊教授高尚的学风是值得钦佩的,”杨行密紧接着朱元丰的话尾,用不带一点感情色彩的语调说:“不过,我想提点异议。我认为研究中心的牌子究竟打不打得响,并不靠一两位名教授的声威,关键在于出成果、出人才!我们有些同志养成习惯了,什么事总是推出几个老教授来当屏障,这种状况是不利于中青年业务骨干的成长的。”

伊教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料定杨行密要反对自己的。

“当然锣,大力培养中青年业务骨干是当务之急,我刚才的话中有不全面之处,不过嘛……啊,哈哈……”朱元丰主任哼哼哈哈,含糊其词。

“有个问题想提请大家注意:我们成立研究中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杨行密又不紧不慢据理力争地发出了一个问号。然后,探询而自信地说:“我认为,一方面是便于与国内外各名牌大学建立业务上的联系,交流信息;更重要的是,集中一部分有研究能力的中青年教师……有利于出成果出人才。因此,我觉得应该大胆地启用中青年业务骨干……”

伊教授两耳嗡嗡作响,他不得不承认杨行密的话中具有无可辩驳的道理。然而,他多想说:我虽然老了,但是身体还不错,再让我干几年吧,让我……他求援地把目光投向朱元丰,朱元丰无可奈何地对他笑笑。伊教授又看看尤得祥,尤得祥正襟危坐,目不旁视,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最后,伊教授满怀希望地把目光定在经济理论教研组组长宫达的脸上。

宫达是经济系业务骨干中的后起之秀,近两年埋头读书、悉心钻研,连续发表了十几篇论文,出版社已答应为他结集出书了。宫达原是伊教授的研究生,六十年代,伊教授筹建经济研究中心的规划还是他帮着起草的。他总该体味老先生此时此刻的心情吧!

沉默了一会。

宫达笑盈盈地说话了:“成立研究中心,我举双手赞成。不过我先声明,我是无能担当这个重任的。”谦虚地嘿嘿一笑,又说:“研究中心的工作一定很琐碎,很繁忙,伊老,我担心你的身体是否吃得消呢?既然杨老师对研究中心的工作考虑相当周全,我建议还是让杨老师挂这个帅吧!”

伊教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朱元丰主任压低声问伊教授:“伊老,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我担心……我们系里的中青年教师外语水平跟不上研究中心发展的需要……”伊教授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了,自己是不是在有意挑岔呢?

“我们可以一边搞研究中心,一边提高外语水平嘛。另外,也可以从即将毕业的研究生中挑选优秀者参加研究中心的工作。”杨行密胸有成竹地回答。

伊教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办公室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沮丧,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老了,脚步踌姗,腰杆也挺不直了……“

俞晓易的到来为伊教授灰色的心境中投进了一抹亮色。俞晓易对老师的信任和理解,使伊教授感到欣慰。要是俞晓易能留在经济系,参加研究中心的工作,那无疑是最理想的了。但是,一想到尤得祥对俞晓易的怀疑,杨行密与自己的芥蒂,不免为学生的前途担忧起来。他决定亲自给朱元丰主任写一封推荐

第四章

F大学是一所文理并重的名牌大学,遐迩闻名。一个普通人家的子一女若能考上F大学,犹如中状元般荣宗耀祖;别着F大学的校徽―无论是白底红字还是红底白字的,浑身便像罩了一圈佛光,走在大街上能领受许多崇拜羡慕的目光,胸膛自然而然比一般人挺得高了。

俞晓易虽然出国两年,对自己的母校依然怀着特殊的感情。当公共汽车驶过F大学的校门时,俞晓易惊讶地看到,学校的大门重新整修过了,深灰色的仿大理石门柱非常具有现代意义。

“F大学到啦!”售票员喊。

俞晓易抢先第一个挤到了车门口。

俞晓易刚刚跳下车,站牌下就有个女子冲上来,当胸给了他一拳。他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却惊喜地喊起来:“莫可,是你!”

“坏蛋,吃了几天洋面包,架子大得来,回家了电话也不来一只。”

“人不是来了吗?”

两人相对而笑。这位有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长相老气而穿着朴素的女子是俞晓易大学里最谈得来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她留在经济系当学生指导员了。

“没有吃饭吧?”

“吃了只面包。”

“我请客,对面小店里去吃三丝面。”

“不用了……”

“别酸溜溜的装客气,统共不到一块钱,看,筹牌也买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此刻到?”

“我会算,神机妙算。”莫可第一个在收发室看到俞晓易归国的电报,方才,她又给伊教授通了电话。

莫可和俞晓易面对面地坐在小面铺那油泥很厚的方桌边上。

莫可含蓄地笑笑。

俞晓易觉得心头有块暖暖的东西慢慢地融化开来。他清楚地记得,在大学读书时,每天晚自修毕,一定要到这校门对面的小面铺来吃一碗经济实惠的菜汤面。大都是男生,女生嫌这儿的碗脏。可是莫可却常来。她成绩出众,生活上却马马虎虎,性格直率,嫌姑娘们肚肠子弯弯绕绕,喜欢和男同学凑伙。有一次,俞晓易晚来一步,廉价的菜汤面已卖完,只有肉丝炒面,四角八分一盆。晓易没带足钱,欲回,却被正在吃面的莫可叫住。

“钱不够,我请客。”

“不不不……”

“别酸溜溜地装客气,不过四毛几分钱。”买了筹牌,掷给晓易,晓易不便再推辞,便吃了起来。

吃完面,两人一起回校,边走边谈,非常投机,一直谈到大半夜,人生、理想、也谈爱情。那一晚星星出奇的多,给人印象特别深。

莫可天分很高,又刻苦,经济系女生本来就少,她更显得出类拔萃了。她为人豁达,有大姐风度,与俞晓易视为知己,经常在一起商讨争论。若不是人人都知道俞晓易有一个漂亮的未婚妻,若不是莫可长相干瘦苍白,没有女性味,同学们会把他们当作头号桃色新闻风传的。

“在美国舒服惯了,到这种地方不适应了吧?”莫可笑盈盈地问。

“哪儿呀!中国人都把美国想象得像天堂一般,其次,我们留学生生活都很艰苦,每天啃三明治,煮熟泡面,吃得腻了。”

“你听说吗?这两年里,关于你的传闻一直不断。先是说你与外国女人同居了,后来又说你要把老婆接出去,反正咬定你不会回来的。”

“你信吗?”

“不信。倒是伊老为你背黑锅了。”

“有些人总喜欢用阴暗的心理去揣摩别人,把人都想得很丑恶。我根本不想受这种舆论的牵制,否则不知如何做人了。”

“留洋归来,一定有不少‘胡思乱想’吧?”

“‘野心’确实不小,你想听听吗?”

“有机会让你吹的,这儿不行。”莫可扭头看看周围,许多顾客站在桌子边等位子,“快吃吧。”

吃完面,他们进了校门。

“喂,莫可,先给我介绍介绍系里面新领导班子的情况,省得我瞎子摸象了。”

“朱元丰老师当上系主任了。”

“那太好了。”俞晓易与朱老师很熟悉,他是尊面善心和的弥勒佛,学生们都敢搭着他的肩膀说:“朱老师,供应两支香烟吧。”他为人真诚,是可以信任的。

“朱老师好是好,就是棉花团脾气,遇事不敢担肩脚。”莫可说,“现在在系里挑大梁的是副主任杨行密老师。”

“杨行密?”

“你不认识的,刚刚调来。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听说他受过二十多年的冤枉罪,下放劳动时在极艰苦的环境中写出了许多有价值的经济论文。他的工作作风既大刀阔斧又细致周到,有真知灼见又敢说敢为,在他手下工作真是受益匪浅呢!”莫可谈起杨行密,眉飞色舞,充满敬佩之情。

“这样看来我们经济系是很有希望的了?”俞晓易想起伊教授忧郁的神情,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当然不会十全十美的,尤得祥老师还是连任了党总支书记!群众有意见,据说是因为老主任的大力举荐,他才没有被淘汰。老主任是主动提出离休的,对他的举荐校党委当然不会等闲视之锣!”

听到尤得祥的名字,俞晓易心中实在不舒畅。尤老师的眼睛里仿佛安了一面放大镜,老是喜欢捉住人家身上芝麻绿豆般大的疵点无限地上纲上线。俞晓易申请出国留学的时候,尤老师简直审讯一般足足盘问了他半大。

“尤得祥对你很有成见,和他打交道,你说话言词千万要留神,倘若被他揪住点什么,可要弄得你六神不安呢。先汇报思想,别一开口就吹你取得的伟大成绩,懂吗?”莫可关照他。

看见莫可一副老大姐的模样,俞晓易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像个世故的老太婆的?”

“哼,环境改造人嘛。这些年来你碰的壁还少吗?难道你不知道‘人心匠测’的古语吗?”

“那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十年动乱把人心搅和得疯狂而阴暗,可是今非昔比了,社会上大搞经济改革,人的精神面貌也会振奋起来,滋长出一些新的东西吧?”

“你还是十足的书生气。”

“我们都一样,崇尚知识和勤奋。”

“不,我和你不一样了,我现在是七分的书生气加上三分的市侩,俗气了!”莫可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两人谈着便到了经济系的办公楼下。

莫可说:“你自己上去吧,我下午还有会,过两天,到你家去玩。”

晓易说:“多约几个同学来,热闹热闹,毕竟‘衣锦还乡’了嘛。”

俞晓易走进经济系办公楼,一股兴奋与紧张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上楼梯时脚步急而且快,三步并作了二步。

楼梯拐弯时,猛然与一个急步下楼的人撞了满怀,还来不及道歉,双肩已被那人抱住。

“晓易,出了一趟洋,走路眼睛都不瞧人了!”

“啊,宫老师!”晓易欢喜地叫起来,“你真是愈来愈精神了!董老师呢?你们好吗?”

“马马虎虎叹!”宫达满脸红光,露出潇洒而自得的神情,“你董老师常提起你,你是她的得意门生嘛!”

宫达的爱人董秀琴是俞晓易初中时的班主任,宫达与俞晓易先后都当过伊教授的研究生,他两人既是师生又是师兄弟,总显得比别人亲近一层。宫达常常对人说,俞晓易考研究生时,他作了不少指导。

“现在我有点急事,晚上,来我家聊聊,让董老师给你炒两个菜。”

“暖。”

宫达拍拍晓易的肩,匆匆下楼了。他要赶到出版社,跟一位编辑洽谈自己的出书计划。

俞晓易站在系主任办公室的门口,亲切地唤了声:“朱老师!”

朱元丰转过宽鼻淡眉的脸,小眼睛倏地发亮了:“俞晓易,是你呀!你回来了,好哇好哇,我们系里又多了一员将才!”朱元丰欣喜地握住了俞晓易的手。

“朱老师,听说你当系主任了,以后,就让我作你帅旗下的一名小卒子吧。”

“惭愧惭愧,为大家当个勤务员,啊……哈哈……”朱元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大有当之有愧的感慨。

朱元丰在业务上并没有显著的建树,然而,出任经济系主任,从领导到群众,几乎是一致通过的。原因很简单,其一,朱元丰人缘好,没有和一个人红过脸。“文革”中,他从没有单独贴过一张大字报,顶多在人家起草的表决心之类的大字报后面签一个名;其二,朱元丰遇事肯吃亏,譬如新建的教师宿舍,没有人肯住底楼,朱元丰就说:“我住我住,我胖,楼高爬不动。”后来人家权衡觉得底楼还是比顶楼好,朱元丰又说:“我爱住顶楼,天天爬楼梯,运动、减肥。”其三,朱元丰到经济系二十多年,一直担任基础课的教学工作,甚至顶几个年级的课。一般教师多干了几年教学,总想脱身去搞些专业研究,排课时总是推来推去,专业课抢着上,基础课不愿上。像朱元丰这样踏踏实实肯教基础课的确实难得。他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开课深受学生的欢迎,这也是很不简单的呢。

俞晓易从朱元丰的身上感受到一股真诚的热情,他的情绪像遇上风的船帆一样满满地涨起来了。

“朱老师,我希望系里赶快安排我的工作,离开祖国两年,真想好好地干一番,否则,要落伍了。”俞晓易由衷地说。

“好,好好,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先去跟尤得祥老师打个招呼,啊……哈哈,他还是系里的党总支书记。等一会,我给你介绍认识杨行密副主任,他现在负责系里的业务工作。”

俞晓易来到系党总支办公室,门半开着,站在门口正眼往里看,太阳光扬扬洒洒地铺在窗下面对面的两张办公桌面上,畅亮透明,却没有人。

俞晓易正想离开,却听得有人说:“俞晓易吗?请进来吧。”

顺着声音偏转视线,俞晓易看见门后的墙角里嵌着一张办公桌,桌后嵌着一个人,身材瘦且矮,故而能嵌进这角落,这办公桌与墙壁间的距离是依着他的身围而定的。

“尤老师,我来向你汇报……”俞晓易在尤得祥面前,总感到自己说话可选择的词汇少得可怜。

“坐,坐吧。”尤得祥一面热情地打招呼,一面非常迅速地把一份什么东西塞进抽屉,并且很熟练地一挺胸把抽屉推上了。

身为党总支书记,他并不去占用窗下光线明亮的办公桌,而把自己嵌入这背光的墙角里,此举一则表现了总支书记的谦和大度、不谋私利;二则有利于总支书记的工作:便于观察进出办公室的每个人的表情和内心的隐秘。

如今业务干部吃香,政工干部的声誉与权限一落干丈,惟其如此,尤得祥能在各级领导班子大换班的风潮中连任支部书记的职务,愈显出他处世为人的丰富经验和才干。

“昨天到的?不休息几天了?”

“哪有心思休息?只想早日参加工作。”俞晓易老老实实地回答。

“系里给你的信都收到吗?”

“收到的。尤老师,我也给系领导写了三份情况汇报,你们来信中一点没提及,难道没看到吗?”

“唔,那只是情况汇报吧?关于思想状况呢?俞晓易,你延期回国一年,影响很不好呀!”

“可是,我得到校务办公室的批准的。”俞晓易不服气地辩解。他在美国接连给系里写了三封信,申述情况,请求延期归来,系里竟不作答复,一味发函催他回来。情急之中,他直接给校长写信说明情由,很快就得到了校务办公室的批准。

“你越级上述,是不符合组织原则的!”对于俞晓易的这一举动,尤得祥是耿耿于怀的。他感到眼下位居党总支书记的职务比以往艰难得多了。虽则把知识分子比作“臭老九”是太过分了,然而这几年把知识分子捧上了天,系里一些教授讲师们哪还把他尤得祥放在眼里?杨行密野心勃勃,宫达个人奋斗,朱元丰又没有原则性,如今再冒出个崇洋媚外的俞晓易,若不严加处理,经济系不成了资产阶级思想大泛滥的场所?!

“当然哆,悬崖勒马还是好的,现在你回来了,事情就简单了,这样吧,你回去,补写一份在国外留学期间的思想总结,着重检查一下延期回国的思想动机。”

“尤老师,我觉得在给系领导的三封信中我已讲得很清楚了。”

“我指的是思想上的原因,晓易同志,否则的话,我们无法给你作鉴定的。”

“这……”晓易明白,不作鉴定就不能安排工作,“好吧,我写。关于我的工作……”

“这你放心,你留学归来,系里要专门研究你的工作问题的。”

俞晓易从党总支办公室出来,心里结起一个疙瘩。他讨厌尤老师言词中流露的那种不信任和戒备,但他又不得不顺从他的意见,这真是一种痛苦。

朱元丰老师带着俞晓易去见杨行密。杨行密虽然当了系副主任,但是不愿坐进主任办公室,仍在自己的教研组里办公。

“老杨,来来来,我替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俞晓易。”

“噢―远方归客,欢迎欢迎。”

杨行密副主任一米七五的个头,清灌的长脸,头发浓黑,显得风采不凡。俞晓易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杨行密用他的剑眉下很亮的小眼睛挑剔地盯着俞晓易,俞晓易坦诚地迎着他的目光,杨行密不由得喜欢这个小伙子了。

“老杨,我要到校部开会,你和俞晓易谈谈。晓易呀,过几天,找一个时间,让你在全系师生会上谈谈这两年在外学习的见闻,哈……”朱元丰老师说着便走了。

“坐吧。”杨行密说,“你是哪一年赴美留学的?”

“1982年。”

“是公派留学?”

“不,伊教授接到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的邀请,与他们合作搞一个亚太地区的经济现状研究。伊教授便向他们推荐了我,伊教授说,研究国际经济,不出去实地考察不行。因为这个名额在学校原定计划之外。所以算公派自费,拿访问学者的护照,来回路费自理,在美期间靠美方提供的助教金生活。”

“哦,……听说你拖延了一些时间回国?”

“原来是说好一年的,可是研究项目没有及时完成,我不能半途而废;何况,当时我连回国的路费都没凑齐,因此打了几份报告给系里,后来是获校务办公室的批准的。”

“是这样!你在那儿具体的研究项目是什么?”

“亚洲地区的经济发展趋势。”

“目前,系里正筹备成立‘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关于这个,你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杨行密诚恳的态度感动了俞晓易,不知不觉地忘记了伊教授的叮嘱和莫可的关照,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对国际经济研究问题的一些看法和设想。

杨行密仔细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些关键性的问题。他发现,这个留学生很有独到见解,知识面又广,是个不可多得的研究人才。

杨行密从俞晓易才华横溢的谈吐和朝气蓬勃的神情中恍惚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霎时间万干感慨涌上心头,这使他通常是严峻而冷淡的面容变得柔和而更富有感染力了。

自从杨行密受聘为经济系副主任以来,荣誉和重任使他饱尝了人们的倾慕与吹捧。然而,面对一片真诚抑或虚伪的赞贺声,杨行密却常常感到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烦躁,夹着心酸甚至憎恨。平反、复职、提级……乃至当官了,生活像瞬息即变的万花筒让人头昏目眩,当人们以为他会举杯畅饮,欣喜若狂之际,他却悄悄地翻出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手稿:《论经济结构与经济管理―兼析我国经济政策的得与失》。当年他年轻气盛、踌躇满志,雄心勃勃地要想在高深莫测的经济领域打开一个新天地。那时他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助教,却以他的胆略和才气震动了F校园。校刊决定头版刊登他的论文,校方派他出席了全国经济工作会议。然而,那种辉煌时刻如同夜空中的礼花,转眼即逝。随即而来的是批判、检讨、下放、漫长的冷漠和消匿……杨行密副教授对着那一厚叠发黄发脆的稿纸和自己眼角上深深的皱纹,不觉潜然泪下。

谁能想到断了的梦还能重新续上?

如今杨行密要重振旗鼓,他步履沉稳,胸有成竹,极有信心地走向可任他纵横驰骋的人生沙场,他还是他,只不过眼角多了几根皱纹罢了。他要和眼前这位留学归来的年轻人站在同一根起跑线上,向前奔跑、奋争、追求……

杨行密与俞晓易谈得投机,不觉时间的流逝……

莫可在校部遇到了朱元丰老师。

“朱老师,你看见俞晓易吗?”

“碰到了,他现在正与杨老师谈话呢。”

“朱老师,可不能让俞晓易这样的人才滑走呀。”

朱元丰点点头,他对俞晓易一向很赏识的,当年俞晓易报考研究生,朱元丰还亲自到教师资料室去借了许多参考书给他。他知道杨行密心高气盛,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他让俞晓易和杨行密交谈,为的是让杨行密对俞晓易有充分的了解。他想,只要取得杨行密的支持,他在系领导会上提出把俞晓易留下就不成问题了。朱元丰兢兢业业,专为他人做嫁衣裳。

莫可开完学生干部会,到经济系主任办公室去找俞晓易,隔门还听得杨行密和俞晓易热烈的交谈声。莫可很高兴,杨行密是经济系的台柱,只要他能赏识俞晓易,那么问题就解决三分之二了。

莫可推开门,探进一个脑袋,问:“晓易,要不要我替你到食堂把晚饭买好?”

“这么晚了呀?哦,我还要去宫老师家呢。”俞晓易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杨行密言犹未尽,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他热情地送俞晓易出门,并约他有机会再谈。

宫达的家在学校的教工新村里,莫可和俞晓易一同行来,莫可兴奋地说:“你真有本事,知道吗?要得到杨老师的赏识是极不容易的呢。”

莫可为他高兴,俞晓易非常感动,她是真诚地盼他好呀。他望着她的脸,当然,她的脸是不漂亮的,但是很亲切。

“喂,你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她知道这个“怎么样”的含义,于是笑着回答:“早‘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独身一人,自由自在。”

他想劝她儿句,又觉开不了口,她不是那种为做女人而可以随便嫁人的凡俗之辈,言词不当,反倒裹读了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

两人默默行来,不觉已到教工新村。

“我不进去了,再见。”莫可说。

“祝你如意。”他总算憋出一句。

她淡然一笑。

宫达做了一桌精致的小菜来款待俞晓易。

董秀琴老师对俞晓易有一种慈母感情的爱,虽则她只比他大七、八岁。她不停地为他挟菜,高兴得笑不合口,“我说吧,那些鬼话都是谣言!晓易我还能不了解吗?”

“董老师,我刚到美国的时候,生活不习惯,举目无亲人,学习又很艰苦,常常彻夜不眠。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起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你还记得吗?你带我们到烈士公墓开‘我和祖国’的主题班会,你在会上朗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片段,许多同学都淌眼泪了。……”

“你就是在那次班会上递交入团申请书的,对吗?”董秀琴老师感慨地说,“人长大了,就喜欢回忆小时候的事,我也是这样。”

“小董,当年,你可没想到你能培养出一个留学生吧?这头功应该是你的。”宫达对妻子说。

“那也靠晓易自己努力呀。”董秀琴说。

“我敬两位老师一杯。”俞晓易说着举起杯子。

“吃菜,吃菜,尝尝你董老师的手艺。”

“今后,有什么打算?”宫达问。

“我想跟着伊老搞国际经济的研究。”真人面前不必作假,晓易坦白地说。

“哦!你还不知道?伊老恐怕很快就要退休了。”

“真的?”难怪伊老神色如此忧恺呀。

“系里有几个老教授,不任课,也不搞科研,凭着名气混日子。凡是你要干点什么,他们就要出来指手画脚;轮到评级,他们又要出来评头论足。长久下去,大部分年轻教师根本发挥不了创造性和积极性,老教授已成了年轻人前进的绊脚石了。”宫达显得十分义愤。当学生的时候,宫达非常崇拜伊教授的。后来,宫达发表了几篇论文,虔诚地请伊教授指教。伊教授极其认真地读了,对他下了两句评语:虚话多实话少,基础理论不巩固。并建议他不要急于发表文章,多调查、多思考、多看书。从那以后,宫达便渐渐地疏淡了伊教授。

“伊老对年轻人一向很热诚的呀。”

“他对你是不错,你有聪明才智,干出了成绩,是他的光荣。可是他对周典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成天训斥,周典叫苦不迭呢。伊教授从前不是这样,年纪愈大,心眼就愈窄了。”

俞晓易对伊教授的严格是深有体会的,有一次,为了陪梵梵买衣服,他放弃了一次专题讲座,被伊教授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半天。伊教授治学态度非常严谨,这难道不对吗?但是,他不能当面驳斥宫达,便不做声。

“你放心,即便伊老退休了,你还是能留在系里工作的。现在各教研组都缺教师,许多课都快开不出来了。你如果愿意到我的教研组来,我欢迎。”宫达盘算:如果俞晓易分到他的教研组,他就可以把大量的教学任务推给俞晓易干,自己便可以一心一意去写书了,“开经济理论专业课,对你来说是不成间题的吧?”

“我带回了不少经济理论的资料,还打算编两本这方面的专集呢。”

“这不矛盾,一边教课,一边准备。过若干年,可以申请去搞研究。我们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我刚留学校的时候,除了教课,还兼系团总支书记,会议一大堆,全靠开夜车写点东西。总要啃几年萝卜干的,媳妇熬成婆,谈何容易哟!”宫达深有体会地说。

“吃菜,吃菜呀。”董秀琴瞪了宫达一眼,“像晓易这样的人才,你们系里要不重用,我就告你们一个忌才妒能!”

“晓易,你看,我要不帮你忙,你董老师恐怕要和我打离婚了!”宫达说着大笑起来。

俞晓易不想笑,心里似乎有点不舒畅。

第五章

合唱团里仿佛爆炸了一颗原子弹!

圆子突然宣布:她要结婚了,丈夫是一位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

圆子浓妆艳抹,光采照人,对玫红,不再勾肩搭背地装亲热;也不再缠着梵梵看晓易从国外寄回的照片了。

人心都被搅乱了,排练的时候,和声部分竟然走调,这在全国第一流的乐团里是罕见的。

排练休息,女同胞们把圆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起哄,以发泄内心的妒忌与不平。

“圆子,好家伙,保密局出身的,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一见钟情嘛。”

“他多大岁数了?”

“现在最时兴找年长一些的男人,稳重。”

“你什么时候跟他出国?”

“这个么……无可奉告。”那脸上的表情却说:还用问吗?势在必行嘛。“拜拜,忙得要命哪。到那天,请大家过来闹新房呀。”圆子得意地挥挥手,脖子上的金项链划出一道弧光。

玫红去了趟医务室,开到了病假条,提前回家了。

梵梵送圆子到大门口,梵梵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真的爱那个外国人吗?”

圆子嘿嘿一笑:“现在是八十年代,‘爱情至上’已经过时了,你呀,是个可爱的小傻瓜。”

“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那当然哆!”圆子的家里已经用上了那个外国人送的彩电、冰箱、洗衣机,圆子不跟他走,能行吗?

“那……你不唱歌啦?”

“拜拜―美声法、流行歌曲,我都腻了。艺术生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短了。他说,在他们那儿,他一个人的工资足以使我当个女王了!”

“哼……”梵梵挣脱开圆子攀住她肩膀的手,心里充满了对圆子的鄙视:寄生虫。

“梵梵,你呀,快让俞晓易替你办伴读呀,我先走一步了,咱俩异国重逢,那将是多么戏剧性的一幕呀……”

“晓易已经回来了。”梵梵冷冷地打断了圆子的话,任她目瞪口呆。她决定和圆子中断友谊,那样庸俗地抛弃艺术的人,不值得梵梵交朋友。

以前,玫红嫁给那个离过两次婚的高干子弟时,圆子和梵梵一起看不起她,一起嘲笑她。如今圆子比玫红更……了。

梵梵很伤心,憋了一肚子气。

团里的女同胞们还围在一起议论圆子,这话题对于她们就像嚼青橄榄般地有滋味。

“现在的姑娘们门槛精得要命,前几年,‘权’吃香,拼命找高干子弟结婚;后来,‘钱’吃香了,就找有补还钞票的嫁;如今眼价更高,要找外国人啦。啧啧啧,就靠一张面孔呀……”大有“花开易见落难寻”的感叹,恼恨自己青春已逝,倘若时光能倒流的话……

“外国人也喜欢找中国人做老婆,外国女人太自由、太独立,不会做贤妻良母。”不知是为中国妇女骄傲还是为她们遗憾。

“哦―梵梵,还是梵梵最福气,快了吧?俞晓易什么时候接你出去呀?”

梵梵讨厌人家这样问她,讨厌得已经到憎恨的地步了!仿佛梵梵活在世界上的一切价值就是能够跟着丈夫出国去!丢脸,把中国妇女的脸都丢尽了!

梵梵跑到食品店买了一斤最高级的奶糖,喇啦啦地撒在同事们的面前,“吃糖,吃糖,我请客!”

“噢―梵梵,你马上就要出去了,是吗?”

“哪里,是我家晓易回家了,久别重逢,不该庆贺庆贺吗?”梵梵原本不打算把晓易归家的消息告诉同事们,她讨厌她们会七问八问的。此刻她突然决定喜孜孜地公布这消息,口气与神情中颇流露出出自污泥而不染的清高与自得。

剥糖纸的手顿住了。今天合唱团是中邪了,尽出稀奇古怪的事。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俞晓易回来探亲?接你出去?”

“不,学成归来,衣锦还乡。”梵梵笑眯眯地剥了颗糖嚼着。

“哦哦哦,哈哈哈,久别胜新婚,恭喜恭喜。”傻子糖,不吃白不吃,吧顺吧顺地嚼着糖,话越嚼越多。

“没带。”

“彩电是几英寸的?”

“没带。”

“带了几箱子衣服呀,想把你打扮成天仙?”

“没有。”

“瞒什么,我们又不会问你讨来穿的。”

“不信你们上我家来看嘛,他都买了书,单寄书的邮费就四百多美元。”

“到底是秀才。”

“何止秀才?人家是博士啦。”

“不,是硕士学位。”

“哎呀,为什么不再读博士呀?硕十现在多得不稀奇了。”

“为什么要管人家稀奇不稀奇?学问高低不在于头衔大。”

“他要是在美国多待一二年,攒一笔钱带回来,那你们俩好享一辈子福了。”

“要那么多钱干吗?钱愈多心愈窄,我们可不想当葛朗台和阿巴贡。”

“别说得那么崇高了,我看呀,俞晓易是想老婆耐不住了,是吗?”

“当然想哆。”脸不红,回答得非常自豪。

“想你,为什么不接你出去?”话题又兜了回来。

“我不想出去,我是唱民歌的,我的舞台、我的听众都在这儿。”

“梵梵,你怎么还这么借懂?”非常推心置腹地:“你嗓子好,改唱花腔很容易,出去进修两年,回来身价就大不一样了。墙内桃花墙外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清楚?你想想,你要是出去镀身金,还能让你老排在合唱队里吗?”

“……”梵梵一直是对答如流的,这时却张不开口了。那个问号像一把利剑不偏不倚地戳在她心中的隐痛处。

“唱合唱也一样,反正,俞晓易能从千万人中听出哪是梵梵的嗓音,对吗?”

大伙轰―地笑起来。

梵梵再也笑不出来了,糖在舌下一阵阵发苦。她的心很痛很痛。

梵梵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晓易还没有回来,弄堂口传呼电话亭的阿姨告诉她,晓易打电话来,说要在老师家吃晚饭了。

梵梵没有心思做饭,她靠在**,任凭窗外的天空由橘红变成深紫又变成紫黑,屋里的家具只留下模糊的轮廓,也不去开灯。她躺在昏暗中,心头乱如麻。

我是很傻吗?也许,人家说的是有道理,那是帮我摆脱困境的捷径,可是,现在一切已经晚了。……

不,我不傻,艺术的道路上是无捷径可走的。艰难、困苦,古今中外有成就的艺术家谁没有经历过这些?……

前些日子,玫红和圆子到处被人请去演出,赚了许多掌声和钞票,真可谓名利双收。梵梵在简老师面前流露出困惑与动摇,简老师对她说:“梵梵,你有出众的嗓子,好似满口都是金子,你若学人家样在台上扭扭捏捏地唱,那你满口就是土了。你要相信,我们的民歌有深厚的土壤,终有一天会赢来掌声的!”简老师的话像一帖强心剂,鼓起了梵梵的勇气和信心。

啪,电灯亮了。晓易跨进家门,见梵梵躺着,目光直直地望着房顶,心里一惊。

“梵梵,你病了?”扶起她,轻声间。

梵梵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你……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晓易了解她,感情脆弱得像断了又粘上的灯丝。

“我……我唱不出头了,恐怕……要当一辈子合唱队员了……”她硬咽着,终于把独唱音乐会上的失败和她的苦恼吐出来。

俞晓易深深地自责,回国后只顾忙自己的事了,没有关心妻子的处境,如今她伏在他胸前,像只离不开他的温顺的小羊羔,他心疼她。

“梵梵,不要灰心。我听你的嗓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我们两人在一起,你帮我,我帮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没出声,只是紧紧地靠住他。他喜欢她依偎着他,这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几天后的晚上,俞晓易的同学们要来做客,可是梵梵不能回家,她打来传呼电话,压低声音急急地说:“有要紧的事,要晚点回家。什么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反正,是有关我前途的大事……”

晓易很扫兴,他只好独自招待客人们,幸好都是老同学、老熟人,莫可、周典、阿国等等。

“啊啊,真是满载而归呀!那么多书,把它们都翻译出来就够你干一辈子的了。”

“晓易就是聪明,冰箱、电视,到处都能买到,惟独这书呀,有钱也难觅。”

毕竟是大学生们,眼光与凡夫俗子不同。

喝着雀巢咖啡,高谈阔论。大学生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理想和事业。

“光阴似箭,此话不假。送俞晓易出国的景象还在眼前呢,那时,都以为你必定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的了。”

“别以为美国便是天堂了,留学生的日子并不轻松呀。两年来,没吃过一餐舒心饭、没睡过一场国圈觉,是在拼命的。那儿是激烈争斗的竟技场,稍有懈怠,便有败阵的危险。”

“你应该考个博士学位再回来的,这对你以后的事业发展有好处,日子长了你便会品出其中奥妙。”

“读博士还得花三年时间,这三年我能干多少实际的工作?起码能写两本书吧?再则,不怕笑话,想家,想老婆,哈哈!别以为男子汉真能以四海为家,其实不尽然。国外人情太淡,各干各的。时间一长,心里空虚得很。”

“俞晓易,废话少扯,这番归来,想必是要大干一番的吧?”问此话的是阿国。在大学里,他和晓易睡了四年上下铺,每次考试,总要缠着晓易给他传几张小纸条的。毕业后,被分到一家公司的经销科工作,自觉怀才不遇,便辞职不干了,与其他志同道合者办起了一家民间公司,名曰:科技开发有限公司。搞技术转让,搞信息交流,搞各类咨询,也兼搞一些物资器材的转手买卖,据说赚了不少钞票,所以西装笔挺,比留洋归来的晓易神气十倍。

“工作打算怎样?”

“还未定,听候系里安排呢。”

“还等人家安排作啥?上我们公司来吧,保你大有用武之地。”

“什么公司?”

啪,一张烫金的名片甩在晓易的面前。“你去打听打听,在全国都有名气的,信誉百分之百过得硬。”

“哟,你还是个副经理,阿国,士隔三日,刮目以待啦。”

“这头衔是骗骗人的,我们公司里,人人都有个官名,外出联络吃得开些,其实大家权力平等。现在,我们的生意已做到香港去了,今后还想在国际市场上打开局面,怎么样?够刺激吧?”

“我不会做生意呀。”

“晓易真是书呆子,出去两年,思想还如此守旧,学古人,秀才袍子再破再旧也舍不得脱下来的。生意人生意人名称难听,是吗?时代变啦,如今是谁的生意经念得好,谁最光荣,你没见报纸上到处宣传谁谁谁钞票赚得多吗?我们公司也上了三次报啦。”

“可我的兴趣在于研究现代经济理论问题……”

“正合我意,”阿国拍了下大腿,“实话说,来找你,并不打算真靠你做生意,看中你的牌子,留学归来的经济学硕士为我公司的经济问题顾问,说出去,声誉会高一倍的。就看你哥们肯不肯给这张面子了。”

“阿国,别胡搅蛮缠,系里极有可能让晓易留校,那才是他真正的用武之地。”莫可说。

“留大学里工作?好个屁。莫可还没有尝够滋味?教授、讲师、助教,论资排辈,你去吗?去开基础课、当指导员,像莫可那样,忙忙碌碌,无所事事,为别人升级评职称当台阶。起码啃十年萝卜干菜,熬到头发白、眼角皱,不过评上个讲师、副教授,有什么意思呢?”

“阿国说的有理,大学里土层太厚,要钻出来实在不容易哪。”周典眨了眨眼睛,“晓易,你要搞研究吗?想不想去社会科学院经济所?名正言顺地搞研究的地方,我有熟悉的朋友,可以帮你推荐推荐的。”

“社科院经济所?不好不好,”莫可拼命摇头,“清水衙门,御用文人,上面定什么专题,你就得研究什么专题,不想研究也得研究。还是留大学好,F大学毕竟是名牌大学,资料多、信息多、对外交流的机会也多。晓易是留学生,不会让他当指导员的,系里成立了新领导班子,对年轻教师会重视的。”

“莫可你留校了,所以拼命拖住俞晓易呀。”阿国不无醋意地说,他倒一直敬佩莫可的为人与才学,只是自觉配不上她。

“别放屁,说正经的。”莫可脸一沉。

“说正经的嘛,俞晓易,这是你自己的事,你作决定吧。我是把聘书都带来了,特意来请你这尊菩萨的。最优惠条件,每月工资200元,不比教授低吧?外加奖金福利,你想要什么头衔?顾问不好,经济研究室主任?副经理也行,随你说,怎么样?”阿国说得十分慷慨。

正说着,门开了,梵梵回来了。她容光焕发,使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莫可!”梵梵与莫可手拉手地很亲热:“好久不见了。你真坏,晓易不在,你是不登我家门的呀。”梵梵早就知道莫可对晓易有感情,但她没有一点妒忌,她倒是很同情莫可。她们俩站在一起形成鲜明对照,梵梵鲜润活脱,莫可苍白憔悴。

“你很忙,尽在报上看到你们演出的消息。”莫可非常得体地笑笑,她羡慕梵梵,但也不妒忌。

“我们该告辞了,俞晓易在美国想老婆想疯了,我们别在这里碍着人家亲热了。”阿国说。

“死阿国,看你以后不讨老婆。”梵梵擂了他一拳。

晓易送客回来,梵梵扑上前钩住他的脖子在屋里转了个圈。

“一定有什么高兴的事了?”梵梵的些微情绪变化都瞒不过晓易。

“我要开一个家庭独唱音乐会!”梵梵神气地宣布。

“家庭独唱音乐会?”梵梵一定是想唱歌想疯了。也好,让她过过瘾吧,“太好了,我做你的忠实听众。”

“不,你要当招待员,你自己吹的,在美国餐馆打工,老板总叫你接待最尊贵的客人。”

“那么重要?是什么贵客?”

“中央音乐学院的郝教授要来听我唱歌呢!”梵梵激动地说。今天下午,秋江来找梵梵,带她去遏见了郝教授。为了答谢秋江的引见之功,梵梵应了秋江的邀请,跟他上新雅饭店吃了一顿晚饭。这些,梵梵都没有告诉晓易。“晓易,郝教授可是音乐界的权威,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她呀。”

“你放心,我一定使出全身的解数包她满意。”权威不权威晓易倒不在乎,但人家肯登门来听他的梵梵唱歌,这番诚意是应该酬谢的。“你看,May I help you? Would you care some drink?"晓易装做招待员的模样朝梵梵弯下了腰,逗得梵梵咯咯地笑了。

笑了一阵。

梵梵问:“今天莫可他们来,谈些什么呀?”

“关于我的工作,正想征求你的意见。”晓易把莫可、阿国、周典三人的建议说了一遍。

“当然留大学工作好锣!”梵梵毫不犹豫地说,“民间公司万不能去,我们又不为钱;社科院太死板,清规戒律太多;大学条件好,机会多,……”什么机会,梵梵自己也说不清。

“我也是这样想的,在F大学,有我熟悉的导师……”

“还有莫可!”梵梵抢白了一句。

“你吃醋了。”

“莫可?才不呢!你和她是好朋友,我知道。只是另一位,你倒要坦白坦白呢。”梵梵半真半假地说。

“谁?”

梵梵从相本中找出一张晓易和米娜的合影,含笑地递给丈夫。

“你写信告诉我,你和她去海滨游玩,我气得整整一夜没睡。真想写信骂你一顿,……”

“为什么没有骂?反而来信说,要我多玩玩,散散心,不要读书读呆了。”

“哪能骂?一骂,你的心就更倾向于她了。你太寂寞,我懂。”

晓易很感激她的理解。

“你爱她吗?”

“只爱你。”

“她爱你吗?”

不做声。

“你说呀。”

“她想让我留在美国,作她公司的经理,我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同意呢?”梵梵心里一动。

“我留在那里,你怎么办?”

“把我也带去嘛!”

“可你的歌呢?你能离开你的歌吗?”

梵梵不响了。过了一会,她又说:“米娜真漂亮。晓易,我喜欢她,我和她通信,好吗?”

“……不用了吧……”米娜会喜欢梵梵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嗯?”

“……好吧……”晓易不明白梵梵为什么要这样做。梵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和米娜通信。

第六章

为了周末的家庭音乐会,梵梵每天一清早赶到团里去练声,家务事全部丢给了晓易。

晓易正忙着洗碗抹桌,传呼电话间的阿姨在窗下哇啦哇啦地叫:“28号三楼俞晓易―姓伊的老先生来电话,叫你立时三三刻到他家里去!”

晓易不敢怠慢,攒下一大堆脏碗碟,赶往伊教授家。

伊教授靠在**,看土去神情黯然。晓易进屋时,他正呆呆地望着窗外摇晃着的树梢,不知想什么。

俞晓易发觉老头子面色有些灰,下眼囊略肿,心里不免一惊,“伊老,你病了?”

“没有。疲倦,人是不中用的了。”

“伊老,什么事要办吗?”俞晓易在床边椅子上坐下。

伊教授摆摆手,晓易来了,他倒不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片刻,他问:“尤得祥老师要你写的东西,你为什么还不写?”

“我……”晓易犹豫了一下,“正在写。”

“哦,赶快写了交给他吧,咬!”

“……嗯……”

“我反复考虑了,觉得你还是主动提出在系里进行一次论文答辩的好。”

“有必要吗?弗吉尼亚大学的学位证书很快就会寄到的。”晓易觉得很奇怪。

“防患于未然呀,省得闲不住嘴的人说长道短。你没感觉吗?有些人看见你出了国,拿了学位,心里不是那么舒服呢。”

“写论文,得花多少时间……”晓易感激伊教授的好心,但他多么希望马上有个安定的工作环境,马上着手进行他悉心准备了两年的著书计划,他自信那对于现实的经济改革―经济体制与经济管理―有着切实可行的作用,这便是他留学两年后的最大心愿了。

伊教授知道他的心思,说:“花不了多少时间的,不需重起炉灶写论文,就把你在世界经济研究会上的那篇论文译成中文就行了。”

“译文先给我过过目再递交上去。”伊教授叮嘱。

“当然……”晓易看看伊教授的眼睛,以前,他从教授眼睛里看到的大多是**奋发的事业心,而今,教授的眼睛像是笼起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了。

晓易又一次感觉到,伊教授变得古怪起来,听说人老了都会这样的,晓易心里很不愿意承认伊教授同一般老人一样,知识会让人年轻的。

回到家,在楼梯口遇上莫可,莫可背靠墙,坐在楼梯上,手里捧着本《经济管理概论》,看得入了神,晓易站在她面前都没发觉。

“喂,你怎么啦?跑到我大门口来用功?”他笑着大声问。

莫可猛地抬起头,不觉也笑了,“跑哪去了?人家等了你好久。”

“有事吗?”

“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请进请进,对不起,屋子里乱得不行,还没来得及收拾。喝茶还是喝咖啡?”

“白开水吧。听说茶和咖啡中都有致癌物质。”

“要怕得癌,最好什么也不吃。”

“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千里迢迢’跑来找你?”

“你会说的,你比我更急。”

莫可笑了,咕咕地喝了几口水,“昨天系领导开会讨论你的事,我正在隔壁学生会办公室里跟几个学生干部聊天,赶紧把耳朵竖起来听壁脚,很卑鄙,是吗?”

“当然不……你不是为了个人的目的……”晓易不知怎么说好。

莫可大笑起来:“正当的目的采取不正当的手段,现在已是非常时髦的了。此刻,我就要扮演一个‘告密者’了,当然目的也是正当的。”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哈,你到底憋不住要听吧?”莫可有声有色地叙述起来。

“一开始,杨老师就提出要留你在系里工作,朱老师马上表示赞同,可是尤老师提出异议,他说你思想态度不端正,对延期归国认识不足,迟迟不肯交思想小结……”

“他要我写检讨,我认为我并没有错,我不想说违心的话。”

“写还是要写的,不写就被他抓辫子了吧?你可以在大道理上写几句认识,再将具体情况申述清楚,这份小结是要附在毕业鉴定里装进档案去的呀。”

“具体情况我在给系里的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不相信嘛。”

“尤老师干了几十年政治教育工作,老一套习惯改不了,喜欢戴有色眼镜看人,总把人往坏处想。他以为你出国一趟,肯定捞了不少便宜,不整整你怎么行哪?”

“要我写,我还是照实写,他未必能满意。”

“你真笨,要写就要写得他不满意也挑不出毛病。”

“我来教你。”

“你……?”晓易惊讶地望着莫可。

“你别忘了我是学生指导员,这种类型的小结看得多了。我变得很不纯洁甚至很卑鄙了,是吗?”

晓易苦笑了一下。

“你听我说下去。尤老师刚说完话,杨老师就和他争起来了。杨老师非常激动,他说,多少年来知识分子吃够了‘左’的苦头,常常被莫名其妙地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这种现象现在一定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最后他说,像俞晓易这样的人才,系里面若不留下来,是重大的损失呢!当时,我恨不得跑到隔壁去为杨老师大声叫好呢。你不知道,在评副教授职称的时候,伊教授投了杨老师的反对票,他说杨老师外语会话和写作水平没有过关,不够副教授的资格。现在杨老师不记前嫌,竭力支持伊教授的学生留校,这确实要有很坦然的胸襟的。”

晓易感动地点点头。

“尤老师又提出,应届研究生马上要毕业了,留校的名额是有限的,把你留下,势必要占一个名额,工柞积佳做。杨老师就说,让你与研究生们一起进行论文答辩,机会均等,合理竞争,这个建议大家都同意,尤老师才没话可说了。”

“怪不得,伊老今天把我叫去,要我立刻把论文译出来。”

“要快,无论如何要赶出来,宁肯不睡觉。”

“让我拼命去挤掉别人吗?”

“凭实力竟争,现代社会的前进力,你从美国回来还不清楚这一点?这不是请客吃饭,何必谦让。你谦让,人家可活动得起劲呢。周典这几天,天天找尤老师汇报思想,找杨老师谈心,不亦乐乎。”

“他还有时间呀?伊老把他的论文推翻了,要他重写的。”

“他呀,才不会去改论文呢。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周典近来雅兴十足,正处于热恋中呢。”

“哦?怪不得他论文做得马虎,对象是谁?”

“就站在你面前。”

“莫可……”晓易吃了一惊。

“真的,我刚收到周典的求爱信呢,十分火热。”莫可调侃地说,像在说别人的事。

“莫可,那我该祝福你了。”晓易由衷地说。

“你认为,很合适吗?”莫可看着他。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只要感情真挚……”晓易很当心地选择词语,生怕伤莫可的心。

“可我正是怀疑此位周兄感情真挚与否呢!”

“为什么?”

“你不知道有一项内定政策吗?研究生毕业分配,跟老婆走。周典若是找个在上海并在F大学工作的未婚妻,他就十拿九稳留上海,并可争取留校了。”

“莫可,你刚才还说尤老师爱戴有色镜看人,你怎么也这样猜度人家呢?”

“俞晓易,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好了,我们现在不必研究周典的信了,听其自然发展。关键是你,必须尽快拿出论文,怎么样?要我帮什么忙吗?”

“忙倒是有一个要帮的……”晓易搔搔头皮。

“尽量说嘛,我一定尽力。”

“帮忙理理房间,我实在奈何不了这些东西。”

“哦―你这个大懒虫!”莫可笑着动起手来,麻利地扫地、抹桌子,再把那东一捆西一堆的书报挥在墙角里。

“哎哎哎,这些资料可别橡在最底下呀,等论文答辩一结束,我就得开始编书,写一本用比较的方法阐述的经济史。”

“雄心真不小,和哪家出版社挂上钩了?”

“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等初稿出来了再说。”

“当然要先联系好了出版社再开始动笔的,否则,那将是一堆废纸。我带学生到人民出版社实习过,和政治理论编辑室几个编辑很熟,约个时间,我替你引见一下,只要他们同意列入选题计划就好了。”

“我不要你替我拉关系,我相信只要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总会让人重视的。”

“你想当一块藏之深山的卞和玉吗?”莫可语意间讽誉各半,她佩服俞晓易有才华、有抱负,为人正直,却又觉得他太清高、自负,太理想主义。“君不见楚国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结果落得自沉湘江,葬身鱼腹,古人之鉴呀。”

“读书时,你我不都钦佩屈原的气节?宁死不让洁白的躯体蒙上一点灰尘。”

“你呀!”莫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觉得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得了解这个社会的种种,从而在不违反人格的条件下去适应它。“随波逐流”为的是避免“灭顶之灾”。莫可承认,她不及晓易崇高,但是,她能比晓易生活得顺利些。

他们终于把房间理好了,把脏的碗碟也洗干净了。

“真谢谢你了,莫可,晚上梵梵回来,我可以得到表扬了。”

“可我的肚子却饿得咕咕叫了。”

“哦―我去下面。”

“算了,还是我来吧。我不想吃烂糊面。在现有的条件下,人总是尽可能地使自己过得舒适点,这也是唯物主义的观点。”

莫可下了一锅葱油面,摊了四只荷包蛋,两人吃得很舒畅。

“你真好。”他说。

她笑笑。她知道,他把自己当作最好的朋友。一个女人只能使男人把自己当朋友是不是很可怜?可是,有的女人能当妻子却不能当朋友,那更可怜。

莫可为此感到欣慰。

梵梵把周末的家庭独唱音乐会视作她艺术生命中成功之门的枢纽。

她把自己锁进合唱团的一间僻静的小琴房里,一字一腔地练唱,反反复复地推敲每首歌的感情处理、节奏快慢等等。

秋江告诉她:郝教授与简老师在声乐上是分属于南北两个绝然相反的流派的,所以,请了郝教授参加家庭独唱音乐会,就万不可再请简老师来参加了,这是最普通的心理学常识。不仅不可请简老师,甚至不能告诉合唱团的同事们,周末晚上,只可以邀请一些老同学和亲戚邻居来充当听众,当然要挑一些有相当音乐欣赏水平的人,不能在郝教授面前出洋相。

秋江这个人,分析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熟练的修理工拆散机器零件那样干净利落而冷酷无情。对此梵梵常常寒心。

梵梵多么讨厌这种复杂的人事关系呀,然而现在她不得不去屈从它,因为通过它而达到的目的太诱人了,梵梵抵御不住。

梵梵准备唱十首歌,这十首歌中竟没有一首是她最拿手的江浙民歌,因为她唱江浙民歌酷似简老师的风格。梵梵为此很苦恼,她是闭着眼咬着牙横下心才决定这么做的。

秋江为她设计了周密完善的计划:周末,先请郝教授到红房子去吃一顿正宗法国西餐;饭后再到家中开音乐会。

“请客吃饭呀?不不不,我不干,太露骨了!”梵梵叫了起来,脸上腾起红潮。请郝教授到家里玩玩,听听自己唱歌,向她求教艺术上的问题,听起来还是件冠冕堂皇的事;可一旦跟请客吃饭牵扯在一起,事情就会蒙上一层肮脏的阴影。梵梵爱惜自己高洁的形象,她不能堕入那庸俗低级的泥坑。

“我不想用请客吃饭来换一声廉价的赞美……”梵梵说这话时嘴是很硬,心里却虚得很,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般地坦然而理直气壮了。

“其实还不是一码事?你不愿意,那就免了,不过,在家略备些茶点,仅仅出于礼貌,不会有贿赂之嫌了吧?”秋江说着对她一笑,这笑中大有不以为然之意。梵梵很不喜欢他这看透一切的眼神,冰一样冷。

然而回家来前思后量,梵梵又觉得秋江实在是有道理的。以郝教授的名望和地位,肯屈驾上你家来听你唱歌,于情于理,都应该隆重款待一番的。可梵梵极不愿向秋江去承认这一点,在秋江面前,她始终要保持一个清高的形象。只好在家中多备些高级丰盛的点心来弥补了,万不可怠慢了郝教授。

在俞晓易的心目中,事业与爱情常常是不相上下地对峙着的。男子汉以事业为重,这句话可以说得十分慷慨,然而真做起来往往是感情占上风的。

尽管论文答辩的时间那么紧迫,俞晓易已经整整两个晚上没合眼了,然而周末这天,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全部献给了他的梵梵。梵梵脸上的微笑对他来说犹如明媚的阳光,他愿以一切去换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