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难的。提出这种主张的李笠翁,他本人就没有做到。性格化的语言,这在念白里比较容易做到,在唱词里,就很难了。人物性格通过语言表现,首先是他说什么,其次是怎么说。说什么,比较好办。进退维谷、优柔寡断的陈宫和穷途落魄、心境颓唐的秦琼不同,他们所唱的内容各异。但在唱词的风格上却是如出一辙。“听他言吓得我……”、“店主东带过了……”看不出有什么性格特征。能从唱词里看出人物性格的,即不止表现他说什么,还能表现他怎么说的,好像只有《四进士》宋士杰所唱的:

你不在河南上蔡县,

你不在南京水西门!有的演员唱成“你本河南上蔡县,你本南京水西门”,感情就差得多了,“你不在河南上蔡县,你不在南京水西门!”下面有一句潜台词:“好端端地,你们跑到我这信阳州来干什么!”

我三人从来不相认,

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

这真是宋士杰的口吻!京剧唱词里能写出“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是一个奇迹。“是哪门子亲!”可以入唱,而且唱得那样悲愤怨怒,充满感情,人物性格,跃然“纸”上,太难得了!

我们在改编《沙家浜》的时候,曾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奋斗目标,希望做到人物语言生活化、性格化。这个目标,只有《智斗》一场部分地实现了。《智斗》是用“唱”来组织情节的,不得不让人物唱出性格来,因此我们得捉摸人物的口吻。阿庆嫂的“垒起七星灶”有职业特点的表现出她的性格的,除了“人一走,茶就凉”这一句洞达世态的“炼话”,还在最后一句“有什么周详不周详!”这一句软中硬的结束语,把刁德一的进攻性的敲打顶了回去,顶了一个脆。如果没有最后这句“给劲”的话,前面的一大篇数字游戏式的唱就全都白搭。

“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有什么周详不周详”,都是口语。这就使我们悟出一个道理:要使唱词性格化,首先要使唱词口语化。

京剧唱词的语言是十分规整的,离口语较远,是一种特殊的雅言。雅言不是不能表现性格。甚至文言也是能表现性格的。“我翁即若翁。必欲烹若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今天看起来是文言,但是千载以下,我们还是可以从这几句话里看出刘邦的无赖嘴脸。但是如果把这几句话硬捺在三三四、二二三的框子里,就会使人物性格受到很大的损失。

从板式上来说,流水、散板的语言比较容易性格化;上板的语言性格化,难。从行当上来说,花旦、架子花的唱词较易性格化,正生、正旦,难。

如果不能在唱词里表现出人物怎么说,那只好努力通过人物说什么来刻画。

总之,我觉得戏曲作者要在生活里去学习语言,像小说家一样。何况我们比小说家还有一层难处,语言要受格律的制约。单从作品学习语言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