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问题是“花儿”的用韵,更准确一点说是它的“调”——四声。

中国话的分四声,在世界语言里是一个很特别的现象。它在中国的诗律——民歌、诗、词曲、戏曲的格律里又占着很重要的位置。离开四声,就谈不上中国韵文的格律。然而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

首先是它的历史情况。四声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众说不一。清代的语言学家就为此聚讼不休。争论的焦点是古代有无上去两声。直到近代,尚无定论。有人以为古代只有平入两声,上去是中古才分化出来的(如王了一);有的以为上去古已有之(如周祖谟)。从作品看,我觉得至少《诗经》和《楚辞》时代已经有了四声——有了上去两声了,民歌的作者已经意识到,并在作品中体现了他们的认识。

比如《卿云歌》: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小时读这首民歌,还不完全懂它的意思,只觉得一片光明灿烂,欢畅喜悦,很受感动。这种华丽的艺术效果,无疑地是由一连串的去声韵脚所造成的。

又如《九歌》《礼魂》: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年轻时读到这里,不仅听到震人肺腑的沉重的鼓声,也感受到对于受享的诸神的虔诚的诵颂之情。这种堂皇的艺术效果,也无疑地是由一连串的上声韵脚所造成的。

古今音不同,我们不能完全真切地体会到这两首民歌歌词的音乐性,但即以现代的语音衡量,这两首民歌的声音之美,是不容怀疑的。

从实践上看,上去两声的存在是相当久远的事,两者的调值也是有明显的区别的。至于平声、入声的存在,自不待言。

麻烦出在把四声分成平仄。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旧说沈约的《四声谱》把上去入归为仄声。不知道有什么根据。中国的语言从来不统一,这样的划分不知是根据什么时代、什么地区的语音来定的。我们设想,也许古代语言的平声没有分化成为阴平阳平,它是平的——“平声平道莫低昂”。入声古今变化似较小,它是促音,“入声短促急收藏”。上去两声,从历来的描模,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也许在一定时期,上去入是“不平”的,即有升有降的。但是平仄的规定,是在律诗确定的时候。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在唐代以律诗取士的时候。我很怀疑,这是官修的韵书所定,带有很大的人为的成分。我就不相信说四川话(当时的四川话)的李白和说河南话的杜甫,对于四声平仄的耳感是一致的。

就现代语言说,“平仄”对举是根本讲不通的。大部分方言平声已经分化成为阴平阳平。阴平在很多地区是高平调,可以说是平声。但有些地区是降调,既不高,也不平,如天津话和扬州话。阳平则多数地区都不“平”。或为升调,如北京话;或为降调,如四川、湖南话。现在还把阴平阳平算作一家,有些勉强。至于上去两声,相距更远。拿北京话来说,上声是降升调,去声是降调,说不出有共同之处。把上去入三声挤在一个大院里,更是不近情理。

因此,我们说平仄是一个带有人为痕迹的历史现象,在现代民歌和诗的创作里沿用平仄的概念,是一个不合实际的习惯势力。

沿用平仄的概念带来了不好的后果,一个是阴平阳平相混;一个是仄声通押,特别是上去通押。

阴平、阳平相混,问题小一些。因为有相当地区的阳平调值较高,与阴平比较接近。

大部分民歌和近体诗都是押平声韵的。为什么会这样,照王了一先生猜想,以为大概是因为它便于“曼声歌唱”。乍听似乎有理。但是细想一下,也不尽然。上去两声在大部地区的语言里都是可以延长,不妨其为曼声歌唱的。要说不便于曼声歌唱的,其实只有入声,因为它很短促。然而词曲里偏偏有很多押入声韵的牌子,这是什么道理?然而,民歌、诗,乃至词曲,平声韵多,这是事实。如果阴平、阳平有某种相近之处,听起来或者不那么别扭。

麻烦的是还有一些仄韵的民歌和近体诗。

本来这是不成问题的。照唐以前的习惯,仄韵诗中上去入不能通押。王了一先生在《汉语诗律学》里说:“汉字共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平仄格式中虽只论平仄,但是做起仄韵诗来,仍然应该分上去入。上声和上声为韵,去声和去声为韵,入声和入声为韵;偶然有上去通押的例子,都是变例。”不但近体诗是这样,古体诗也是这样。杜甫和李颀的许多多到几十韵的长篇歌行,都没有上去通押。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长恨歌》,照今天的语音读起来,间有上去通押处,但极少。

由此而见,唐人认为上去有别,上去通押是不好听的。

“花儿”的歌手也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统计了一下《民间文学》一九七九年第一期发表的“花儿”,用平韵的十首,用仄韵的三十四首,仄韵多于平韵。仄韵中上去通押的也有,但不多,绝大部分是上声押上声,去声押去声。试看:

五月端阳插柳哩,牡丹开在路口哩,

共产党英明领导哩,精神咋能不有哩?

榆木安了镢把了,一切困难不怕了,

共产党的恩情记下了,劳动劲头越大了。

这样的严别上去,在民歌里显得很突出。

“花儿”的押韵还有一个十分使人惊奇的现象,是它有间行为韵这一体,上句和上句押,下句和下句押,就是西洋诗里的ABAB,如:

南山的云彩里有雨哩,

地下的青草(们)长哩;

毛主席的恩情暖在心底哩,

年年(吧)月月地想哩。

“雨”和“底”协,“长”和“想”协。

东拐西弯的洮河水,(A)

不停(哈)流,(X)

把两岸的庄稼(们)浇大;(B)

南征北战的老前辈,(A)

朱委员长,(X)

把您的功德(者)记下。(B)

千年的苦根子毛主席拔了,(A)

高兴(者)把“花儿”漫了;(B)

“四人帮”就像黑霜杀,(A)

我问你,(X)

唱“花儿”,把啥法犯了?!(B)

这样的间行为韵,共有七首,约占《民间文学》这一期发表的“花儿”总数的六分之一,不能说是偶然的现象。我后来又翻阅了《民间文学集刊》和过去的《民间文学》发表的“花儿”,证实这种押韵方式大量存在,这是“花儿”押韵的一种定格,无可怀疑。

间句为韵的一种常见的办法是两个上句或两个下句的句尾语词相同,如:

麦子拔下了草丢下,麻雀抱两窝蛋呢;

阿哥走了魂丢下,小妹妹做两天伴呢。

石崖吧头上的穗穗草,风刮着摆天下呢;

身子边尕妹的岁数小,疼模样占天下呢。

“花儿”还有一种非常精巧的押韵格式:四句的句尾押一个韵;而上句和上句的句尾的语词,下句和下句句尾前的语词又互相押韵。无以名之,姑且名之曰“复韵”,如:

冰冻三尺口子开,雷响了三声(者)雨来;

爱情缠住走不开,坐下是无心肠起来。

这里“开”、“来”为韵,“口”和“走”为韵,“雨”和“起”又为韵。

十样景装的(者)箱子里,小圆镜装的(者)柜子里;

我冤枉装的(者)腔子里,我相思病的(者)内里。

这里四个“里”字是韵,“箱子”、“腔子”为韵,“柜”、“内”又为韵。

间句为韵,古今少有。苏东坡有一首七律,除了双数句押韵外,单数句又互押一个韵,当时即被人认为是“奇格”。苏东坡写这样的诗是偶一为之,但这说明他意识到这样的押韵是有其妙处的。像“花儿”这样大量运用间行为韵,而且押得这样精巧,押出这样多的花样,真是令人惊叹!这样的间行为韵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当然是有的,这就是比双句入韵、单句不入韵可以在声音上造成更为鲜明的对比,更大幅度的抑扬。我很希望诗人、戏曲作者能在作品里引进这种ABAB的韵格。在常见的AAXA和XAXA的两种押韵格式之外,增加一种新的(其实是本来就有的)格式,将会使我们的格律更丰富一些,更活泼一些。

“花儿”押韵的一个优点是韵脚很突出。原因是一句的韵脚也就是一句的逻辑和感情的重音。有些仿民歌体的新诗,也用了韵了,但是不那么突出,韵律感不强,虽用韵仍似无韵,诗还是哑的。原因之一,就是意思是意思,韵是韵,韵脚不在逻辑和感情重点上,好像是附加上去的。“花儿”的作者是非常懂得用韵的道理的,他们长于用韵,善于用韵,用得很稳,很俏,很好听,很醒脾。韵脚,是“花儿”的灵魂。删掉或者改掉一个韵脚,这首“花儿”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