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这里是想找死么?”常崇清面无表情地问,但小艾注意到他额角渗出那细密的一层汗。
“是。”
常崇清不可思议地瞧着她。
“我相公可能在这里,如果他死了,我就是来找死的。”小艾补充道,手里攥住那个青玉扳指。大概拳头攥得紧了点,让常崇清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到了她的手上。
“手里拿的什么?让我看看。”
“不给。”
“给不给?”常崇清向前逼近了一步。
“就不给。”小艾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鸡蛋对着常崇清,用行动来表示不给的决心。常崇清没睬她,又逼近一步,直接捏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把拳头放开,从她手里拿走了青玉扳指。
“把扳指还我!”小艾叫道,“这个鸡蛋我真的会扔到你身上的!”
“你不会的。”常崇清眼皮都没抬,反复端详那扳指,“你不是他们,我也不是他们。”
“他们是谁?”
“这是发老板的扳指?”
小艾忽然觉得很愤怒,常崇清总是说一些答非所问的话,尤其是在她迫切想知道答案的时候,。
“在义庄你让我看的那个死人,和我说过很多话。”小艾顿了顿,“当时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
“哦?”常崇清迅速抬起头盯着小艾。小艾把鸡蛋放回包袱里,又把头扭到一边,紧闭双唇,微微上扬的唇角昭示着一种报复后的满足。小艾是故意的,她不喜欢刚才那种被迫的无奈感,普天之下她只肯被阿发一个人牵着鼻子走。她打赌常崇清为了套出她的话一定会说些什么。
常崇清望着小艾,眼神像是烛火被剪了芯,先是低了一下,很快就窜了起来,他微微笑了。
“很好。”他说。“你想知道什么?”
“他们是谁?”
“哪个‘他们’?是你在义庄看到的?一月前死在你家院子里的?还是几天前死在你家院子里的?”
“你挨个说,我都想知道。”小艾舔了舔嘴唇,“他们难道还不是一起的吗?”
“当然不。江湖上同一帮派绝不会一月内连派两批人出来,除非这个帮派内部另有派系。”
小艾没有接话,她不想让话题岔开。
常崇清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又是微微一笑,问道:“你听说过‘十八仙’吗?”
“没有。是十八个神仙么?”
“怎么会?十八个神仙凑在一起,还不闹翻天?”常崇清顿了一下,继续道,“这十八仙究竟为何物,谁都讲不清楚,十几年来各色传闻皆有,有人说十八仙是十八个人共同建下的一个帮派,有人说是十八仙是一位世外高人,有人说十八仙是个地名,还有人说……”
“不管谁怎么说,十八仙总应是个罕物,究竟是何方神圣?”小艾有些不耐烦打断他。
“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只是各有不全——十八仙确是个帮派,也确有十八个人,且他们都住在木人山上——这木人山在哪里也没人晓得,只是听说——所以便把帮派起名作‘十八仙’”
原来这就是十八仙。小艾有些迷惑,想起之前那中年人问她时那副神秘莫测的模样,让她觉得十八仙应是个常人所难以知晓的东西,此时却被常崇清轻描淡写地说了个囫囵。
“那几个人就是十八仙里面的吗?那么十八个人便去掉三成了。”
常崇清忍不住笑了,他很欣赏小艾的率真。“如果十八仙这么容易被杀死的话,这个帮派早在十年前就被灭了。”他说,“死掉的不过是小喽罗,而且还不是十八仙里面的。”
小艾皱起眉头。“那么他们是谁?十八仙和他们的死究竟什么关系?”
常崇清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你仍要继续刨根问底么?”
“什么意思?”
“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常崇清抱着双肩,“那几个人的死,恐怕都是知道得太多了。”
“他们所知道的,就是我打算刨根问底的事吗?”
“是。”
“如果我坚持往下问,你还是能继续告诉我的吧?”
“会。”常崇清微微一笑,“只是下次我未必能救得了你。”
“那你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小艾冷不丁问道,“听起来,你一定知道得比他们都多。”
常崇清愣住,舌头有些打结。“我还活着,是因为……”
“是因为你知道的可能还不够多,或者可能都不是真的。”小艾往后退了一步,“或者,可能就是你把他们给杀了。”
“你还真敢猜!”常崇清哈哈大笑,“也不怕坏了江湖规矩。”
“有什么规矩?”
“一时半会很难说清,慢慢你就懂了。”
“恐怕很难。”小艾撇撇嘴,“我不像你们,我又不在江湖。”
“没有人不在江湖。”常崇清微笑道,“江湖是天下的江湖,天下也是江湖的天下。不信你看——”
常崇清伸手往怀里掏摸,一个纸包滚了出来,正落在小艾脚边,小艾弯腰帮他捡。常崇清只来得及瞟一眼小艾那只白皙的纤手,就觉得一道寒光挟带风声迫近面门,于是猛然向后一翻,落地时正踩在一块石头上,向后趔趄数步,坐倒在地,险些一头栽到山下。
小艾直起腰时,惊讶地发现常崇清不见了,左右张望一下,连人影也没见到,不由好生奇怪,拿着纸包翻来覆去地看,正犹豫是否打开,忽然从面前腾起一阵风,卷着泥沙迎面而来,自己瞬间被扑倒在一个土坑。
“糟了!这次怕是真的老虎了。”小艾缩起脖子闭目等死,只听耳边有人轻声说道:“好好趴着莫动,我去去就来!”
这次依然不是老虎,还是衙门捕头常崇清。
坑外响起一片吆喝声和铿锵声,小艾从坑里探出头来,见有四五个人围着常崇清拳打脚踢,常崇清被他们完全挡住,看不出是在挨打还是还击,或是边挨打边还击。但听着那几个人哎哟嘿咻叫唤的嗓门比常崇清还大,想必常大捕头没有太吃亏。
这大概就是常崇清说的江湖规矩罢。小艾想,说动手就须得动手,连一个招呼都不能打。
小艾想起了阿发,紧接着是一阵强烈的腹痛。阿发十有八九是死在竹翠谷了,她要去找他的尸首,然后在他身旁自尽。真正绝望的人往往看起来并不很绝望,有些甚至似乎比常日更平静和轻松,小艾就属于这一种。她平静地转着这个念头,站起身想往回走,起身时瞥见打成一团的那几人,突然想到阿发的扳指还在常崇清手里,便停了下来,冲着那群人叫道:“让常捕头把扳指还我,你们再打!”
和那打斗动静相比,小艾竭尽全力喊出的声音细若游丝,自然无人理会,她不禁焦躁起来,下意识扭绞着双手,忘记手里还有个纸包,那纸包被她扭绞开了,露出一团绢帛。小艾展开绢帛看了看,怔了片刻,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鸡蛋握在手里,然后冲到打斗人群背后,深吸一口气,大喝道:“住手!不得放肆!你们看看我是谁?”
小艾的声音依旧不大,但正碰上打斗人群的嘶喊间歇之处,总算被这群人听得真切,刀剑铿锵声稍滞,人群露出一个豁口,那是他们转身向小艾张望。小艾又吸了口气,脑子里转着戏台子上花旦青衣的叫板,徐徐开口,拖着长音,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甸甸一些,更带有一些抑扬顿挫:“竹刀口九成,鸟白王来我——你们要找的人就在眼前,放开常捕头!”
常崇清推开众人走上前来,脸上布满惊讶,在他旁边一人咕哝一声,忽然举刀向他劈去,小艾被惊了一下,胳膊抽筋似地一扬,鸡蛋被甩了出去,正砸在那人肩膀上,那人呆了一下,接着倏然倒地断气,七窍缓缓流出黑血。
“五步针!”
剩下那几人哗然散开,常崇清趁机上前,拽着小艾飞奔下山,一路上几乎脚不点地。
“你在搞什么鬼?”终于到了一个僻静处,常崇清看四下无人,略松了口气,问小艾道。
“没什么,就是想要回我相公的扳指,可那群人很讨嫌,总缠着你不放,我叫了半天都没人搭理。”
“我是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常崇清掏出扳指拿在手里端详着,正琢磨要不要立刻还给小艾,没曾想小艾毫不客气,伸手一把抓了过来,揣到怀里。
“这几个字真拗口,也亏得有人能想出来!”小艾掏出那幅绢帛对着常崇清展开,常崇清定睛看了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腰不起,笑得小艾莫名其妙。
“仙姑若是知道你这么念这句话,怕会气得重出江湖了。”常崇清直起腰说道,“这是八个字,‘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仙姑是谁?这八个字干吗要写在我的画像旁?”小艾不解问道,“而且,你上次给我看这画像的时候,没有这八个字嘛!”
小艾还有一句话不敢问,就是这次画像的脖颈处没有画上鲜红朱砂,是不是意味着没有人要杀自己了?
“这不是你的画像,这就是仙姑。”常崇清悠悠说道,“我说过,江湖是天下的江湖,天下也是江湖的天下,无人能跳出这个巢臼。你既无家势,也无门派,与人无仇,与世无争,可近来为何麻烦不断?恐怕就是因为你的长相酷似仙姑——也就是十八仙的掌门师姑!”
——注:古代用的是繁体字。“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的繁体字是“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小艾大字不识几个,只念了她能看得懂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