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感觉恍如隔世。只不过半天光景,自己就已在生死之间徘徊数遭,还知道了些本不该知道的事。常崇清的话总在耳边回响,就跟院子里的野猫一样,赶都赶不走。

——“十八仙这个帮派行事神秘莫测,但几乎没做过坏事。三年前,这个帮派忽然销声匿迹,一时间江湖诸多揣测,据传,是因为其掌门师姑突然退出江湖的缘故。”

——“十八仙行事纵然神秘莫测,但毕竟在江湖多年,与其他门派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脉络,如梅花帮、仙都庄、玄武派和广川门,来往最密的是仙都庄和广川门,这两个帮派行事不及十八仙那么规矩,倒也还算老实,没惹过大乱子。然而,大约三年多以前,这两个门派忽然火拼起来,那一仗可谓是天昏地暗,双方伤亡惨重,十八仙出手调停,不料亦被卷入其中,也有伤亡,最后是如何平息的,也不得而知。十八仙掌门师姑退出江湖的由头,兴许也因此事而起。”

——“十八仙虽已淡出江湖,传闻却是不断,而且愈传愈神,愈传愈烈。三年间,但凡有人提起十八仙,总有好事者要刨根问底,更有甚者,还疑神疑鬼,指鹿为马,再荒谬的传闻也总有人相信。教人不得不感慨,江湖之深,不是谁想退就退的,说你还在,你便就在了。”

——“死在你家院内的第一个人,是仙都庄的左护法;后来被你用鸡蛋杀死的那三个人,是广川门的门众,其中一个还是个堂主;我让你去看过的那个尸体,是仙都庄的军师。今天被你杀死的,是梅花帮的帮众。”

小艾把厨房里的刀具拢在一起,逐个擦亮,挑出一把剔骨尖刀,放到一边。接着去翻自己的针线筐,挑出一把剪刀,也放到一边。做完这些,她发了会儿呆,发呆的时候,耳边响起的是自己与常崇清的几问几答。

“我也不是刚刚才长出这副面孔的,为什么早些年不找我麻烦?偏偏是现在?”

“半年前有传闻说,十八仙将重出江湖,一些帮派便各怀心思地行动起来,大概要赶在十八仙重出之前做些事,以达到他们的某些目的。”

“什么目的?杀了仙姑?”

“不好说,或许这也是其一。”

“为什么偏找到我?明眼人一看就该知道我是个村姑,哪里是什么仙姑!”

“你家鸡蛋里藏的暗器,名叫五步针,是仙姑的独门暗器。你的长相,再加上五步针,莫说那群人,便是我,都会怀疑你和仙姑是否有些干系。”

“仙姑竟有那么毒的暗器?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懂什么?仙姑的这暗器极少使用,除非迫不得已。谁能想到你家的鸡蛋里会塞着它满天飞?”

“那么你整天转来转去跟着我,莫非也要找仙姑?”

“我是要找她,只不过我是个捕头,我的目的是抓住歹人,送衙门候审!”

这些江湖恩怨,关我甚事?小艾暗暗地想,不过横竖都要陪阿发去了,不如在临走前痛快淋漓地耍他们一把,也不枉这些时日恁般受气憋屈。

小艾忽地起身,揣起尖刀和剪刀出门,在街上转了半个时辰,依着尖刀和剪刀的尺寸各买了数十把,回来后将门窗紧闭,捋起袖子,把阿发用来做木匠活计的锤钉凿钻统统搬出,乒乒乓乓一阵忙碌,做了四五个插满刀剪的木板,院门和屋门前各埋一个,剩下的摆上屋顶,上面铺了薄薄一层毡子。

做完这些,小艾屋里屋外搜罗了一遍,找到几根细麻绳,在油里浸了浸,让它们更结实一些,然后削了若干尖细的楔子,末端穿孔,用麻绳把楔子绑在檐下,楔尖冲外,像犬牙一样龇着。

“会武功怎么了?会武功了不起?想扰谁就扰谁?不会武功就要被欺负?我偏不信!你们不是喜欢上房顶吗?你们不是喜欢攀屋檐么?有本事你们就来啊!来了就让你们尝尝姑奶奶的厉害!”小艾想着这几日发生在自家院里的事,恨恨在屋里兜圈子,自言自语。“凭什么把我看成她?凭什么把我当成她?不就是长得像么?骡子和驴还像呢,怎么不拿骡子当驴卖?”

小艾越说越气,气中生计,架起铁锅开始煮花椒水,一锅水里加了两斤花椒,还不解恨,又抓了数把花椒粉洒进去,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忙用两三幅帕子叠在一起捂住口鼻。

花椒水煮好了,用竹笊篱滤去残渣,得到的水可谓赤红透亮,几步开外就能把人呛个跟头,小艾心满意足把锅从厨间端到,向铺子里,藏在柜台下面,接着又返回厨间,把能用上的零碎家伙都拿上。

往大堂走的时候,小艾探头看了看院子——院子里晾着两筐核桃,她一直忘了收,这几天北风吹雪花飘,核桃被打湿又被冻成冰,一个个成了硬梆梆的小拳头。看到核桃,小艾大喜,尽数装进竹筐里。

路过装着鸡蛋的小坛子时,小艾踌躇了一下,考虑是否也带上,那五步针是见血封喉的极毒暗器,用多了怕要折寿,还是别带了。然而走出去几步后,她又折了回来,觉得不带也不妥,今夜自己守在铺子里,若是真有强敌来袭,没个傍身的真家伙,恐怕性命要搭上——日后折寿总比当场丧命的好,还是带上为妙。

一切准备就绪,小艾托腮望着窗外发呆,与常崇清的最后一句问答赫然就在耳边:

“那……我相公的失踪,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或许,可能有关,可能无关。你相公应不是个寻常人,即使是死,也不会死得那么容易。”

好吧,就算是死,也要等见到阿发的尸体再死,小艾打定了主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死了他还活着,那就亏大了。

今夜是除夕,家家户户都睡得很晚,爆竹声此起彼伏,小艾一直严阵以待,可门外除了辞旧迎新的动静之外,没有别的异状。

夜深人静,梆子敲过三更已经很久,爆竹声也渐渐平息,小艾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脑袋重得像铁打的,不由自主趴在柜台上打盹,耳朵刚贴紧台面,就听得一阵细碎却清晰的声响,像是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声音真怪……大概我洗澡时耳朵进了水。”小艾打了个呵欠,把脸转了一下,换了个侧面贴在柜台上,脚步声又出来了,而且比刚才还大,似乎更近了些。

“真的有人来了?”小艾坐不住了,走到柜台外面,趴在地上,把耳朵贴紧地面细细地听。的确有人,听脚步声,来人还不止一个。脚步声到了附近,忽然停了,小艾刚直起腰,就听到房顶上有人大叫,听起来还很惨痛。

“有刀!”

“哇啊!真的有刀!”

咕隆,咕隆,啪唧!

估计是有人从房顶摔下来了。然而叫声并没有停止。

“有刺!”

“妈呀!真的是刺!”

接下来的声音要干脆一些,只有“啪唧”,估计是从房檐直接摔到地面了。

小艾在屋里捂住嘴无声地笑,笑毕又觉得怅然:猜他们要来,居然还真的来了,一点惊喜都没有;猜他们会到哪儿,还真的去了那儿,一点新意都没有。

正偷笑着,乍听到一声巨响,铺门轰然大开,门扇被震得摇摇欲坠,三四个人冲了进来,小艾强抑惊慌,双手用力,一股带着浓烈花椒味的水柱射向那几个人,当即四人齐齐捂住双眼,以不同姿势滚倒在地哎哟起来。

“这还真管用!”小艾很是欣喜——阿发为了防备失火,特意准备了一只唧筒在柜台下面,如今变成了小艾的防身兵器。

蹬蹬蹬又冲进三个人,小艾抱着唧筒爬到柜台上,从上面重重跳下,嘭一声落在架于石轧辊上长条木板的一端。木板另一端的满筐核桃即刻被弹出,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砸过去。

“核桃二十文一斤便宜卖啦!”小艾欢畅叫道。

前面一人眼疾手快躲过大部分冰核桃,后面两人却实打实被砸了正着,虽不致满地打滚,哎哟叫唤总还少不了,自也顾不上攻击,只能眼睁睁被小艾的花椒水招呼。第一个人也没躲过花椒水,离小艾太近,被淋得透彻,倒地打滚时不慎一头撞墙,直接昏了过去。

“黄豆十文钱一斤!各位客爷要买快买啊!”

小艾大声吆喝着,抱起一筐黄豆用力向门口撒去。黄豆哗哗撒了满地,从门口冲进来的人来不及收脚,滑倒一片,滑到小艾脚边的自是被她一通花椒水伺候,地上多了几个打滚的,小店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后面两人见状不敢直接冲进,就凌空跃起向小艾扑来,小艾躲在柜台后面向半空喷花椒水,那两人便以袖蒙面抵挡。饶是挡了眼睛没挡住鼻子,浓烈的花椒味让他们接连打了若干喷嚏,很是分心,落地本就不稳,再踩上黄豆,除了人仰马翻别无选择。

此时唧筒却空了,小艾心里低头一看,满满一锅花椒水已经用尽,再煮也来不及,门口又有一人凌空扑来,她情急生智,手往柜台下捞了一把,拎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事向空中抛去。

“你们要的东西在这里——接着!”

那人见小艾扔来的东西黝黑方正,来势缓慢,绝不可能是暗器,便抄手接住。听得“喀吧”一声,原来那物是一鼠夹,铁齿尖利,夹得那人五指剧痛难忍,从半空直坠而下,落地后一个滚翻后站起。那人呲牙咧嘴的神情未消,小艾却能一眼认出他来,正是被她的烙铜钱烧伤又被她从院子里吓走的矮个青年。

花椒水、核桃黄豆都已用光,鼠夹也没了,面前却都是能打能杀的江湖人士。小艾手里捏着一个鸡蛋,心想豁出去吧,拼了。

“你怎么还敢来?”小艾毫无惧色地问。

矮个青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闻知姑姑在此,特来拜会,望……”

话没说完,平地刮起一阵风,一人旋风般从梁上扑下,身法迅猛快捷,袖子一摆,卷起地面无数黄豆和核桃,把好容易爬起身来的那群人又打翻一片,矮个青年上窜下跳才勉强逃过一劫。

“唉,会武功的人终究还是更厉害一些的啊!”小艾在心里叹气。

“唉,会武功的人终究还是更厉害一些的啊!”小艾在心里赞叹,盯住来人打量半天。此人竟和阿发有几番相似,年纪几乎相仿,五官一样俊秀,神色一样冷冽,不同的是面色红润,不似阿发那般苍白,黑发长长披垂下来,却分出两绺白发垂在脸颊两侧,黑白相衬,分外醒目。他盯着矮个青年,缓缓开口道:

“傅言杰,你广川门不止一次尝到姑姑的厉害,怎么还不长记性?”

傅言杰嗫嚅着说不出话,那人厉声又道:“还不快滚!”说话间双掌推出,黄豆核桃顿时满天乱飞,砸得一干人等嗷嗷直叫,在傅言杰带领下退了出去,顷刻屋里只剩下小艾和那个人。

那人走上前来,盯住小艾,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既不说话也不挪步,小艾被他盯得发怵,下意识举起捏着鸡蛋的拳头。那人身形一晃,小艾觉得肩头被重拍了一下,鸡蛋脱手落地,四肢酥麻完全不听使唤,整个人就僵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你娘在哪里?”那人终于说话了。

“我娘?”小艾睁大眼睛,“她早在十二年前就过世了。”

那人眉头略皱了一下,身形稍晃,小艾只觉得一阵风扫到脚边,低头看去,那人从碎裂的鸡蛋中拈出针来,左看右看。

“五步针,没错。”那人重又盯着小艾,“三年间她一定来过这里。她在哪儿?”

“你说的‘她’是仙姑吗?那么你是谁?”小艾好奇地问。

“这与你无关。”那人依旧冷冷的,“你只须告诉我她在哪里。”

“凭什么要告诉你?我和你又不熟。”小艾把眉毛拧成两个黑团,“要杀要剐随便你,我偏不想说!”

那人忽然笑了一下,笑容比闪电消失得还快:“你的性子,也真的很像她。”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在下谢立亭,望姑娘告知仙姑所在何处。”话语彬彬有礼了许多,听起来很是舒服。

小艾额上的黑团渐渐恢复为眉毛,她讷讷地说:“可我……是真的不知道!”

谢立亭看向她的眼光骤然变得阴鸷:“那么这五步针,是从哪里来的?”

“本来就在鸡蛋里的。鸡蛋是从集市上买的。是我相公去买的。”小艾眼前浮现常崇清追问她的情形,说不出什么滋味,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还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你还是不想说呵!”谢立亭仿佛自言自语了一句,忽然抬掌直向小艾拍来,小艾看那掌正冲着自己胸前,不由大窘,心想:“这人可真是下作,被他拍中,即使不死,也没脸活啦。”

正羞怒间,旁侧窜出一蒙面人,伸掌一架,“啪”的一声,正与谢立亭的手掌相对。只听这蒙面人压低嗓音道:“对毫无武功的弱质女子出手,也不怕辱没江湖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