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立亭一怔,喝问道:“你是谁?”蒙面人不再言语,只用手指在小艾背上戳了两下,小艾顿觉浑身轻松,手脚都能动弹了。她一眼就认出来人是常崇清,因为那双眼睛太过特别,普天之下恐怕很难再找到第二双。倒是嗓音,一经压低,与其本来声音相比判若两人。她一面活动着酸麻的手臂,一面想:“常捕头倒也有趣,好端端的干吗要用黑麻布蒙住大半个脸?莫非怕招了风寒?”
“过路的,想来铺子里打点酱油,没想到正碰到你们对老板娘欲行不轨。”
谢立亭冷笑一声,问道:“半夜三更蒙面来打酱油?”
“没错的,这位客爷经常这样。”小艾正色道,“他身体不大好,怕染风寒,所以总捂着脸;眼睛不大好,见不得天光,只好半夜三更来。”她觉得常崇清既然为自己解围,自己就该帮他圆谎。
小艾的话显然无济于事,谢立亭已闪身到常崇清面前,霎时平地乍起一阵风,两人斗在一处。
“唉,又是打。”小艾很无奈。不过这两个人的打斗和之前她见过的混战不同,那场混战里能看出人影,分得清张三李四,而这两个人的打斗却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黑白交错,常崇清很快就败下阵来,被谢立亭打中肩头,向后飞了出去,撞坏了小艾家的院墙。
“墙啊!我的墙!”小艾在心里哀鸣一声。
常崇清一个翻身站起身来,不想谢立亭身法更快,猱身上前又是一指,常崇清猝不及防,被点在肋下,当即僵立不动,只能对着谢立亭怒目而视。
谢立亭淡淡一笑:“还要出招么?你的武功总要藏着的话,永不可能是我对手。”
“你原来着意试探我的武功,那我为何要露给你看?”
“试探你?没兴趣。我的目的是她。”谢立亭说话间同时出手,再次向小艾出掌,只不过这次是肩头,小艾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景物瞬间模糊不清,待一切恢复原状时,自己已经被谢立亭带到了房顶上。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小艾问。
“我早就怀疑你这房子有古怪,须得拆了看看,你在这里瞧着,我便不算是强拆。”说着便一掌击出,木头瓦块碎裂无数,翻滚着向檐下跌去。
“你你你……这还不算强拆?”小艾气得想骂人,“我就这么一栋房子,你拆了我住哪儿?”
“我不拆房子,只拆房顶!”谢立亭又是一掌,仿佛平地起旋风,房顶被震得颤了几下,小艾也被震得坐倒。
“拆房顶和拆房子有分别么?谁家的房子没房顶?”小艾气出了眼泪,“你……你也太欺负人了!”
谢立亭停下手,认真看着她。“你居然会哭,这可不像你娘。”他那铁板般的面孔露出一抹笑意,“你家房子高两丈八尺九,房顶就算高两尺七,房内却只高不到一丈八,我且问你,剩下那八尺二去哪里了?”
小艾被这一连串话给问懵了,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只好反问:“那你说去哪里了?”
“你都不晓得,我怎会晓得?”谢立亭再出一掌,房顶又被剥离了若干瓦块,“今日我便来帮你探究清楚,免得日后你和你相公在房里睡不踏实!”
“我相公?你认得他?你见过他吗?那么他人在哪里?”小艾蹦了起来,因为在房顶斜坡,她站起太猛,踉跄向前几步,正好站到谢立亭面前,而此时谢立亭刚又出了一掌,见到小艾冷不丁挡在前方,一惊之下急忙收势,硬生生收回了七分掌力,还有三分收不回来,却因掌势剧变的缘故而变了方向,击中小艾脚下的屋瓦。
“你……你怎么啦?”小艾见谢立亭捂住胸口,神情凝重,似乎在咬紧牙关,一丝血线徐徐从嘴角流下。她不通武功,自然不知这是因掌力反弹而伤及自身的结果。
“我,没事,你,怎样?”谢立亭微微喘息着,说话一字一顿。
“我也没事。”小艾忽然焦躁起来,用力跺了一下脚,“我没事管什么用?我家房顶就快被你毁掉啦!”
跺脚的结果是迸发喀喇喇一阵巨响,小艾跺脚之处塌陷下去,谢立亭扑上前想抓住她,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小艾笔直向下坠。正在此时,从房顶裂开的洞里飞出一块桌板,稳稳托住坠落的小艾,令她平安着地,谢立亭正诧异间,一条长练遽然飞来,缠住他的腰,也将他拖拽了下去。
房顶洞里很黑,小艾起初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半晌,才勉强辨认出周遭景象。小艾环顾四周,看到谢立亭就在自己身后,却是跪着的,莫非他受伤了?
“喂,你怎么了?”小艾问谢立亭。
“属下谢立亭拜见姑姑!”
小艾傻了,“姑姑”这称呼听起来很耳熟,只是没想到谢立亭也会这么说。
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小艾面前不远处传来的,把她吓了一跳。
“立亭,起来罢。这些日子你煞费苦心找我,也确是难为你了。”
四周忽然亮了起来,是小艾面前桌上的烛台燃起了烛火。小艾不由惊叫一声,面前坐着一名玄衣女子,年岁几何看不出来,但容貌和自己有七八成相像。只是这女子面色庄重,眉宇之间透出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这就是常捕头说的十八仙的掌门师姑么?”小艾禁不住想象自己不苟言笑的模样,可惜想象出的总是自己发呆的样子,离“威严”二字相差甚远,不由自惭形秽,悄悄退到一旁,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
“属下也是不得已,如有冒犯,姑姑尽管责罚!”谢立亭没有起身,而是跪行上前,头仍然没有抬,语气之恭谨,令小艾刮目相看。
“我早已不问江湖之事,你也不再是我的属下,何来冒犯?”那女子神色与言语都淡淡的,“我让你下来,只是想托你把这位姑娘带出去。”
“姑姑!”谢立亭抬起头来,满脸恳切,“属下愚笨,当初与众人都错怪了姑姑,原来那陶仁贤居心险恶,调弄仙都庄和广川门火拼,好坐收渔翁之利,姑姑清理门户为理所应当!可那时我们都以为姑姑是担心……”
“是担心你陶师伯谋我之位,故而与两派联手将其杀害,对么?”那女子打断谢立亭的话。
“是……”谢立亭低下头来,“否则,以那两派的水火之势,怎会立刻偃旗息鼓?”
那女子微微一笑。“真相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退出江湖。”
“可……您为何要退?为何不与众人解释清楚?”
“退出江湖,需要理由么?”那女子喟道,“既然决定退出,何须多做解释?”
“可是……”
“不必多说,你带着这位姑娘出去罢!”那女子闭上双眼,只摆了摆左手,谢立亭的长发被吹得飘起,烛火猛烈跳动几下,几乎熄灭。小艾也觉得一阵劲风扑面,把自己吹得后退了好几步,直至贴着墙根。
“既然如此,属下就得罪了!”谢立亭忽然起身,双掌推出,直向那女子拍去,去势之猛,较之前更胜百倍。小艾被吓呆了,心一直提到嗓子眼,而那女子却背过身去,丝毫没有抵挡之意,眼见谢立亭的双掌就要拍上她的后心,那女子瞧也不瞧,伸出左掌,啪一声与他双掌相对,烛火又是跳了几跳,小艾见谢立亭悬在半空,双掌仿佛粘在那女子手上,且双目紧闭,面容有些扭曲,好像很痛苦。
“你以三成功力为代价,来试我的朗若功,却是何苦?”那女子长叹一声,很是惋惜。
“姑姑……只要还在……修习朗若功,……便还记得十八仙,十八仙这名字……也是来自……姑姑的姓氏……属下……是想请姑姑重出……江湖……重掌门户!望……姑姑……应允!”
“记得自是记得,但这与重掌门户有何关系?你们总说‘十八’二字叠拼在一起是个‘米’字,也实在太过牵强——好啦,你快调息罢!”那女子猛一抽手,谢立亭翻身从半空跃下,大汗淋漓,盘腿坐下开始吐纳。
那女子一扬手,一件物事落在谢立亭脚边。“立亭,你不必请我重出江湖,十八仙有你,与当初有我一样。这块令牌你拿去,万不得已时只管亮出,江湖门派应不会为难你。”
谢立亭正闭目调息,不能答话,惟有一滴清泪从眼角流下。
那女子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至于你陶师伯,你们也不必视他为千古罪人,他本意也是为了我方兴旺,只可惜误入歧途,一错再错,终至万劫不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君子与小人本无分别,不看其人,惟看其境。世事如棋,世人如子,棋子所落之位,决定其所循之行。推己及人,推人及己,皆不必苛求。”
谢立亭已调息完毕,睁开双眼,神色如常,声音却稍带哽咽,“姑姑,您当真……不再回去了么?”
女子微微一笑:“我已上了年纪,对于江湖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回归寻常人家生活,颐养天年。”
“可……立亭资历微薄,武功尚浅,怎能当此大任?”
“尽可放心,我早有安排。”那女子提声道,“你进来罢!”一人应声从屋顶跳下,落在谢立亭身边,也拜倒在那女子面前。
小艾定睛一看,再次傻眼——怎么又是常崇清?
“他……”谢立亭大惑不解。
“他是你师兄,长你十岁,武功与你一脉相承。十八仙虽在江湖闯**,也不可目无朝廷和王法,所以他在十六岁那年,奉我之命去做捕快,既可传告政事,又可督我方之行。十八仙内除我之外无人知晓,那时你还不到六岁,自然更不晓得。我能藏于此处,也得益于他多方斡旋。”
“可他……怪不得我们三个门派都遍寻不到姑姑踪迹,原来是常师兄做了诸多手脚!”谢立亭话中带气,却已毫无敌意。
那女子笑道:“怨不得他,是我授意的。以免那些粗人坏事。再者,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知那两个门派寻我的意图和你相同?”
小艾这时已在一旁站得腿酸,对他们的谈话听得半懂不懂,心想:“我在这里显然多余,不如偷偷溜走,可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先不管啦,溜了再说。”
小艾的腿刚一动,那女子目光一转,罩住小艾。“这位姑娘请留步,你就是小艾么?”
“啊——是的。”小艾觉得舌头不听使唤,接下来的话让她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您就是谢立亭说的我娘?”
那女子哈哈一笑:“立亭,你真这么说过?”
“我……”谢立亭嗫嚅着说不出话。
“说过也无妨。”那女子笑盈盈道,“阿发,出来见见你两位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