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薛,这么晚还不回家?”
“过会儿就走。”
这是每天晚上穆卓钧和薛沛宁的例行对话。年会之后,赵妍和薛沛宁都一反常态,前者已公布身怀六甲的消息,每天基本按时下班,偶尔加班,也不会很晚;后者则突飞猛进成了工作狂,每天加班到零点之后。有人揣测薛沛宁是打算趁赵妍怀孕生子这段时间多出业绩,日后好顶替经理这个位置,对此薛沛宁不想解释,顶多一笑置之,只要赵妍不误会,其他人的看法随他们去。
“你真不得了,比我当年还要猛。”赵妍慵懒地笑着,优雅拎着皮包向门口走,经过薛沛宁身边时,用一半揶揄一半安慰的口气说。
薛沛宁抬头冲她笑一笑。“回家也没什么事,在这里打发时间也好。”其实她自己最清楚为什么,在哪里都没有呆在办公室清静。
余锦楠每天准时给她打电话,一天一个,绝不会多,对话都是淡淡的,内容多是寒暄问候,就是这种平静让薛沛宁暗自惶恐,以她对余锦楠的了解,这种平静下常常包着一团烈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喷薄出来,烧熔一切。
而谢琛明的电话相对少一些,时间也不定,有时一天两个,有时两天一个,内容也很家常,比如嘱咐保暖,或者注意煤气等等,未婚夫的小心翼翼让她在说话时也斟字酌句起来,两人陡然好像生分了许多;而对于余锦楠,每当对方有所行动之后,她总会用极端苛刻的眼光审视自己一番,看看自己是否哪里还残留着念旧的痕迹。薛沛宁发现自己此时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仿佛飘在半空,不上不下,无所适从。
MSN左上角蹦出一个申请被加入窗口,信箱拼音一看就知道是穆卓钧,薛沛宁犹豫了一下,点下了“确定”键。
——“你好。”
——“您好,穆总。”薛沛宁注意用了“您”字。
——“赵妍给了我你的MSN,这两个礼拜你都在加班?”
——“en,有些事情没做完。”
——“正在忙?”
——“还好。”薛沛宁其实是在打发时间,慢吞吞把以前的文档重新调出来看。
——“聊聊?”
——“好。”
薛沛宁暗自诧异,穆卓钧显然也在打发时间,却又不好面对面找她唠嗑,只好借助网络,虽然两人的办公室门对门,探出脑袋就能看到对方。她在心里祈祷,穆总千万别讨论工作,她实在不想越级做什么事。
穆卓钧的确没有讨论工作,半个小时里绝对统统是家常,虽然共事时间不短,薛沛宁却从来不知道穆卓钧和自己居然是大学校友。
——“我毕业离校的时候,你还在读初中呢。”
——“这个不能怪我,你比我大十来岁,岁月不饶人。”后面这五个字用在这样的语境下,也亏薛沛宁想得出来。
——“哈哈,有趣!听说你喜欢古诗词?”话锋急转,前后衔接,穆卓钧不愧是穆卓钧。
——“喜欢。”
——“参加唐宋文社么?”
——“当然。”
——“平时见你不声不响的,原来还有这手绝活。”
——“总不见得把调查报告写成诗词给老总看啊。”
——“为什么不?有一次期末考试,我就把答案写成了藏头诗。”
——“结果呢?”
——“结果,那道题老师还加了分给我。”
薛沛宁打了个鬼脸,作为回答。
——“说起藏头诗,我发现柳宗元的《江雪》居然是藏头,你发现了吗?”
薛沛宁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到了这首诗,没错,的确是藏头,每句诗第一个字拼起来看,就是“千万孤独”。要说也难怪,这诗是柳宗元被贬永州之后写的,那时的他想必极度郁闷和压抑,是标准的失意之作。
——“当然发现了,我还为这首诗狗尾续貂了呢。”薛沛宁灵机一动,一边想着一边把一行行字打出来,藏头诗被凭空加了四句,藏头之句为“千万风云终归孤独”: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风紧去无痕,
云遮苍穹裂。
终返长短亭,
归梧复离别。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真是才女!”穆卓钧在屏幕上打了几个大大的叹号。
薛沛宁有些得意,随后却暗暗责备自己,自己在这方面向来低调,今天怎么毫不犹豫就露给领导了?
穆卓钧的窗口沉默了片刻,竟也贴出一首藏头诗,“千万不要忍受孤独”: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不意风无痕,
要将苍穹裂。
忍看长短亭,
受命书离别。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首藏头诗虽然只是修改了薛沛宁那首的个别字词,却感觉圆熟流畅许多,这下轮到薛沛宁惊叹了。
——“你的古诗也很棒啊!”
——“呵呵,以前我也是唐宋文社成员,笔名君牧。”
“天啊!”薛沛宁直接叫出声来,“你是君牧?唐宋文社的创始人?!”
对面办公室的电脑椅轻轻响了一声,穆卓钧探出头来冲她一笑,竖起一指放到唇前,做了个“保密”的手势。薛沛宁点点头,咬着下唇抑制住笑容,迅速在屏幕上敲下“放心”二字。
——“你还不回去?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穆卓钧的问话说明聊天在继续。
——“什么日子?”加班的时候别说年月日,连星期几都很难记得,薛沛宁下意识抬头找着墙上的挂历,突然发现今天是12月24日,她顿时感觉脑袋有些发胀。
——“今天是平安夜,如果你不着急回去的话,我请你吃宵夜?”穆卓钧从容不迫发出邀请。
薛沛宁的脑袋发胀得厉害,到了看见这句话已经无法惊讶的地步,此时桌上电话铃不失时机响了起来,她迅速拎起话筒:“喂?”
话筒那边先是沉默,随后是谢琛明低柔的声音:“蛟蛟,你还在加班?”
“对。”薛沛宁忽然很想见他,“不过,我马上就回去。”
“我买了夜宵,放在微波炉里,你回来热一热就能吃。”
“好。”薛沛宁悄悄换了一口气,她知道谢琛明现在一定在她家里,估计还会逗留半小时左右,此时飞车回去,应该还能截住他。
电话挂了,薛沛宁迅速收拾好皮包。“穆总,我有事先走了,平安夜快乐!”说完一阵风似的冲出办公室,卷进电梯。
写字楼底楼大厅很安静,薛沛宁的高跟鞋梆梆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门口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转头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梆梆声戛然而止,薛沛宁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却又意料之中,这是她在年会后第一次见到余锦楠。
“你终于,下班了?”余锦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嗯。”
“我在新旺订了座位,一起吃夜宵好吗?如果你的口味没有变,应该还很喜欢吃那里的菠萝油面包。”
薛沛宁心头涌上一股柔情,但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拒绝。“我看你好像挺累的,今天我也很累,要不就算了吧,以后再说。”
“今天我再累,也要来请你吃夜宵,我答应过你,每年平安夜都要陪你到第二天。”
薛沛宁突然咬住嘴唇,眼前模糊了一下,她没说话,听余锦楠继续说。
“我已经食言了三次,不想再继续食言下去。蛟蛟,好吗?”他的声音因疲倦而低沉。
一阵风从门口吹进大厅,薛沛宁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为了兑现而兑现,诺言本身已经没有意义。”她说完,慢慢向门口走去。
“不仅仅是诺言,蛟蛟。”余锦楠跨了一步挡住她,“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我求你听完,然后由你来做决定!”
薛沛宁无奈地看看他,三年了,余锦楠的固执丝毫不减。
“哪个新旺?浦东的还是长乐路的?”
“浦东的,那里好停车。”余锦楠想得很周到,平安夜的晚上,长乐路能停车的地方早就爆满。
开车去浦东的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看着整齐的路灯,薛沛宁忽然想笑,今天本是她原定领结婚证的日子,却在加班中度过,最后一个小时里,竟同时有三个男人要请她吃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