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茶餐厅却给薛沛宁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大概灯光效果过于金碧辉煌,反倒让她迅速产生视觉疲劳。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她回到家里脱鞋进门。
余锦楠本来要坚持送她回家:“蛟蛟,我可以打车回去,但你深更半夜独自开车回家,我不放心。”
“不用了,我经常独自开车回家,而且现在还算不上深更半夜。”薛沛宁直接把车开到余锦楠家小区门口,余锦楠拗不过她,只好下车,薛沛宁看着他消失在夜幕里,才慢慢驱动宝来离开。
车里正在放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这首歌的旋律和歌手粗犷热烈的嗓音充斥整个车厢,任何人的情绪只能在音乐间奏的孔隙中蜿蜒盘折,薛沛宁有意选这首歌,因为不想茶餐厅里的话题在回家路上继续画延长线,否则什么状况都有可能发生。
薛沛宁走到卫生间,打开热水擦了把脸,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思绪却还停留在一个多小时先的茶餐厅里。
“蛟蛟,知道我这三年在英国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硕士学位?”
“是你。”
“我?”薛沛宁轻笑了一声,把目光从桌面移到余锦楠的脸上。
余锦楠毫不在意她目光里的疑惑和揶揄:“确切说,是和你的感情。冷静了这么久,我才知道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有句话又酸又俗,却很贴切——我不能没有你。”
薛沛宁用吸管轻轻捣着杯子里的柠檬,脸上的微笑竟然有些自我解嘲的性质。
“蛟蛟,我不知道你现在会怎么看我,但不管你怎么看,更多的话,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们曾经那么开心幸福,从没想过谁会离开谁,现在这个局面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而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这误会是人为也好,天意也罢,应该是时候消除了。”
“蛟蛟,知道吗?刚到英国时的那半年,我没有一天能安睡,总在半夜醒来,然后在一种陌生的空****的感觉中等到天亮。”
薛沛宁望着镜子,镜中人儿望着自己。她凭直觉知道余锦楠没有夸大其词,更没有说谎。误会,没错,的确一切都是误会,是误会,毁掉了他们苦心营造八年的爱情。想起这些她就心痛,但眼神仍旧淡淡的,淡得令余锦楠热盼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好像月亮静静沉没在海平面以下。
“你并不需要我立刻答复你什么,对吗?”薛沛宁记得,这是她在茶餐厅除了点餐之外说的第一句话。
余锦楠坐直身子望着她,目光炯炯有神。“我不需要你答复什么,蛟蛟,我只是随时准备向你求婚。”
我只是随时准备向你求婚。
准备向你求婚。
求婚。
把一句话慢慢咀嚼并逐渐分解开,归纳出最关键的两个字,镜子里面的薛沛宁竟然面无表情,假如有第二个人在场,恐怕也会意兴索然。
薛沛宁离开卫生间走进厨房,她突然觉得有些饿,在茶餐厅她不想吃东西,只喝了一杯饮料。微波炉里面静静躺着一盘锅贴和一碗牛奶,垃圾桶里有一个速冻锅贴的空袋子,她最喜欢吃这个牌子的辣刀豆猪肉馅,经常做给谢琛明吃。薛沛宁端出锅贴看了看,不错,谢琛明大概第一次做锅贴,有些锅贴被锅底粘破了,但大部分还是完整的,黄焦黄焦,也挺诱人。加热后的锅贴很香,薛沛宁吃得一个都不剩。她想打电话给谢琛明,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目前的状况究竟怎么回事?薛沛宁问自己,她正抱着垫子靠在沙发上,电视上花花绿绿的画面帮她填充着大脑的其他空隙。自己在抗拒着什么?渴望着什么?说要冷静,究竟冷静了么?
今晚,余锦楠也等于向她摊牌,从明天开始,这两个男人都在等待她的回应,以她对他们的了解,无论她选择哪个,另一个都会表示理解并永不打扰,唯一的关键在于她的选择。
薛沛宁疲惫地闭上双眼,好累,她想睡觉,等明天再想吧,就像一句经典小说的结尾:明天是新的一天。
第二天是圣诞节,也的确是新的一天,但工作内容大部分还是重复前一天,因为昨日“君牧”这个笔名的展现,开会的时候薛沛宁望向穆卓钧的目光多了不少钦佩,而同时也发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也比以前停留得长了些。
“你好像不满意这次的合作公司。”散会后,薛沛宁正在整理文件,穆卓钧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下来,说。
薛沛宁的手没有停,连头都没有抬。“没什么不满意的,赚钱么,哪个公司都一样。”
“可你的确是不满意,能不能说说理由?”穆卓钧笑眯眯地问。
看来瞒不住了,只能招认。薛沛宁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穆总,这只不过是我的个人情绪罢了,这家日本公司总裁名字和当年制造南京大屠杀的甲级战犯松井石根只差一个字,看到就让人想痛扁一顿。”
“你说松井石志?哈哈!”穆卓钧忍不住笑了,“很能理解,说实话我也很不喜欢这家公司,理由和你一样,但可惜,生意是生意,情绪归情绪,多数时候还是得忍。后天和这家公司谈一些具体事宜,可能要签合同,之后一起晚饭,赵妍要去产检,这次你得累一点了。”
谈判还好说,想起吃晚饭,薛沛宁就满心不情愿,但穆卓钧说得对,生意是生意,情绪归情绪,为了生计,多数时候还是得忍。再说对日本人也不能一概而论,具体问题要具体对待。
谈合同的场面还算过得去,日方三个人,领头的姓龟田的中年人,加上一个姓史的中文翻译,中方这边也是三个人,穆卓钧和助理,加上薛沛宁。薛沛宁能听懂一点日文,但仅限日常会话,远远不到能做翻译的地步。会议进行的还算顺利,拓合公司承担对方的一个项目,合同条文由对方拟定,所以大部分时间是日方解释合同内容,穆卓钧一直微笑听着,薛沛宁看了他好几次,见他神色平静,就估计这次的合同签订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合同是英文,他们都看得懂。
冗长的合同解释完毕,史翻译擦了一下汗:“如果穆先生认为没有需要修改的,请在这里签字。”
“不,我有一些小问题。”穆卓钧用指头轻叩桌面,不紧不慢地说。薛沛宁有些诧异,在日方解释的时候,她把合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看到有什么不妥。
穆卓钧提出的问题根本不是合同上已经写的条文,但绝对都是漏洞之处,如果有人有心在这里钻空子,拓合公司必会吃哑巴亏,他用中文缓慢清晰把几个问题点了出来,末了笑着说:“史先生大概有些忙不过来,龟田先生前面吩咐的一些话,你都没来得及翻译给我们听。”说完冲龟田点了一下头,说了句流利的日文:“龟田先生,您觉得呢?”
薛沛宁按捺心头的惊讶,迅速扫视对面落座的日方人员,敏锐捕捉到了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惶惑,这群人刚刚反应过来,拓合公司没有带日文翻译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而是不需要。
晚饭地点在一家颇为正宗的日本料理店内,薛沛宁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不习惯这里的榻榻米,跪坐没多久就觉得小腿失去知觉,但还是得做出安静娴雅的模样微笑待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面气氛热烈了许多,龟田甚至还扯喉咙唱起了歌,引得陪同人员一阵嘎嘎乱笑。
“我去买单。”穆卓钧起身低低向薛沛宁吩咐了一句,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她也知道,是让她帮忙招呼着,那位助理家里有事,晚饭前就告辞了,拓合公司这边只剩他俩撑门面,好在合同已签,晚饭不过是个收尾的情面活,有他俩在也够了。
穆卓钧出去后,龟田又开始唱另一首日文歌,他显然是喝多了,吐字口齿不清,薛沛宁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明白他唱的大致内容,似乎是一首妻子对丈夫倾诉相思之情的歌曲。
“这是……我奶奶想我……爷爷的时候……唱的!”龟田端着酒杯嘻嘻对其他人笑着,“爷爷当年……去了中国战场!……”后面他又开始叽哩呱啦说起来,越说越激动,竟开始手舞足蹈,一旁默不作声薛沛宁霍然起身,猛地把一杯饮料泼到了他的脸上。
这个举动让在座所有人都愣住了,史翻译忙起身打圆场,薛沛宁把玻璃杯重重敲在桌上,指着史翻译厉声说道:“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什么吗?你还是不是中国人?!”说完拽过大衣转身疾步向门口走去,一路踢翻两把椅子,迎面正撞见推门进来的穆卓钧。
“怎么回事?”穆卓钧诧异问道,他略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陡然犀利起来,盯着愣坐在桌边的那几个日本人。薛沛宁咬着下唇没有回答,只绕过他打开门冲了出去。